京都的日子又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除了城内散发出现的越来越多染上时疫的病患,京都的人们似乎只顾着兴奋地等待着祇园御灵会的开始。
祇园祭前一日。
一早天刚亮,宫内当值的官僚们纷纷在内藏寮町、神祇官町等处换上新衣,从宫门和府衙涌出,推搡着跨过堀川。一路东行,经过三坊绕过前后京极摄政前太政大臣藤原良经[95]的旧邸,自四条八丈绫小路、锦小路踩过鸭川上的浮桥,官吏们都在抢着参拜了岸边供奉禹王的神社后,好早些去往川东的各处寺院奉纳,完毕后能在八阪的祇园社占个好位置,观赏今日的排演,祇园祭当天社内的献演可是只有皇室贵胄才能观赏的。
祇园社以南,下河原畔是一条狭窄的被称为菊川的溪流,晴明塚、八阪法观寺、爱宕寺、那兰陀寺的名胜古迹坐落于这一带,若徐徐再往南行,便是大和大路旁六波罗所在之处。
公卿们怀揣着奉纳给各大寺社的币帛,往来于京城各名流的府邸、女御馆舍和鸭川两岸。然而民部省、左马町、左右卫门町等京内机关,也纷纷收到了职人因病告假无法出勤的信笺。
六波罗邸内,北条政子正在准备第二天入大内觐见天皇,参与歌会的盛装。
“御台所!”一位武将匆匆跑进内院,单膝跪在花园中。
“泰时大人,慢点慢点,不要总是这样急冲冲地。”
“御台所,我们的武士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出动,但……”
“但什么?”
“这几天,京内的疫病又流行起来了,我们手下的军士也病倒了不少。京内的机关已有不少职人不能出勤。”
安养院将手中的折扇掷到北条泰时的发髻上:“闭嘴!六波罗泰时大人,你知道我们北条氏为了这天等了多久吗?祇园祭不正是为了平息时疫才举办的嘛,不管有没有时疫,御灵会必须正常举行,北条家已经为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女尼北条政子显示出男子都少有的果断。
“遵,遵命……”
“你若再有犹豫,我相信另一位六波罗大人,时房会很乐意代替你行使任务。”
“明白了,我这就去继续准备。”北条泰时唯唯诺诺退出园子,嘴里轻轻地嘟哝,“源氏的混账老婆婆!”
侍女搀扶着政子。
“京中的疫情看来有蔓延的趋势,希望不要坏了我们的大事。”
侍女悄声说:“安养院,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可以先将得病的人,和一些京内可能对我们造成阻碍的职人寮舍封禁起来,这样在我们行动的时候,他们就无法给我们添麻烦了。对外,只说有疫情,幕府和朝廷已经通过各个寺院进行祈祷,不日后疫情将会缓解。另外……疫情不正是因为朝廷的不德吗?”侍女露出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
“不德,正是源自皇统被篡夺了。”御台所安养院会意地点点头。
平安宫大极殿的废墟,九条道家正攥着道元的来信。
一个穿着公家狩衣的年轻守卫向九条道家汇报:“大人,我还听说,六波罗封禁了右京许多里坊,天王寺和右兵卫,栖霞寺的领地也被封锁,只进不出。右寺旧迹周围的八条大将保忠[97]传世大将町,也布满了来回巡查的检非违使。左京的桂宫附近,有人看到已经有六波罗的武士在把守。下人问了看守的六波罗军士,说是京内出现了时疫,要管控住人的流动。”
守卫继续说:“还有谷仓院和大学寮,有不少人病倒了,六波罗的人直接封闭了院门,说是暂时接管。”
“他们竟敢如此放肆!”九条道家怒道,“安养院明天就会到大内觐见天皇,这个机会我们一定要把握,不能再等了。今天晚上你就召集起我们所有人马,我等下就入宫,还有这封信,你马上送到东寺公庆那里,让他赶在明日北条家觐见前将神器送来内里,我会马上求取法王的讨逆院宣。”
守卫不敢耽搁,出了大内,便在朱雀大道往南策马疾驰,掠过朱雀院、光德坊来到西鸿胪馆所在的疏财坊。守卫跃下马背,飞奔穿过鸿胪馆院门,到一间馆舍的小门前,用手轻扣门耳:“法师请开门,是我,有要事!”
小门“吱嘎”一下闪开了丝缝,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守卫迅速闪进屋舍,回身把门带上。
“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一副贫民打扮的高丽山伏正斜靠在门侧,打量大口喘着气的守卫。
“法师,这是道家给公庆的信,你快看,看完了我还要送去。”
高丽山伏解开扎绳:“道家,也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呢。”
看完内容,高丽山伏将信还给守卫:“你千万不要惊动公庆,也不要让道家感觉到什么异样。今明,你只管照常行事便行,接下去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处理的,一定要沉得住气。”
守卫接过信笺,回身出院上马向东寺而去。
两个时辰后,道家得到了公庆:“神器危,明日祇园,待援。”的回复。
祇园祭前的这一天过得异常缓慢,有的官差被禁在居所中无法外出,有的公卿被禁在女御馆舍的情人身边无法再走动,只得连连抱怨,感叹错过了浏览祇园大好盛况的机会。大内,持明院法皇[98]正与虚年十一的后堀河天皇[99]弈棋,内侍司和藏司[100]的女官们围在周围,向持明院请示参与御灵会的用品的选用,一旁的女御和更衣则连连奉承法王和天皇的下棋妙招。
鸭川上原有大大小小十一座木桥,年久失修加上连年的兵祸,使还能供人安全过川的只留下了少数几座。为了方便祇园的祭典,四条和祇园町之间架起了由舟船为柱的浮桥,方便京内的贵族和民众在祇园御灵会期间往来两岸。
从四条过桥右转,再走过三个路口的距离,就是建仁寺。道元和明全还有高丽山伏此刻正在寺内大殿交谈。
“九条道家和公庆是一伙的,是敌是友看来很清楚了。”高丽山伏说。
“这幕后的主使,看来就是九条道家。他有什么目的?”明全问。
道元答:“我猜想,九条道家是受了去年叛乱的牵连才失势的,他曾因与幕府结盟凭着是幼帝外祖父的关系坐上了摄政的位置,又因受上皇叛乱的牵连为北条剥夺了权力。他肯定是为了恢复在朝中的权力在谋划,而一旦天丛云剑落入他的手中,他就会……”
高丽山伏道:“顺理成章打着勤王的旗号,召集各路武士上洛。”
明全接着说:“而祇园祭恰好是铲除现在幕府掌权的北条氏头领们的好机会。”
道元:“正是如此!”
高丽山伏说:“我不喜欢幕府,我也不喜欢朝廷,但我绝不会放过公庆。”
“我只是不想再燃战火使庶民再陷入人世炼狱。”明全双手合十,“南无地藏王菩萨,但愿日本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三人围坐在一起,将所有信息汇总,反复推敲着每一个细节。
“我们一起努力,尽自己之力阻止这一切吧!”道元立身而起,攥紧了拳头,“我不愿帮助朝廷,但我也不愿九条和公庆的行为成为幕府再次清洗京城的借口,我已想好怎么办了……”道元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谋略同明全、高丽山伏细细讲来。
“就这么办!”明全说。
“好!就这么办!我马上调集京内的修验者行动起来。”高丽山伏手插腰间也回答,昂起头露出得意的笑容。
祇园御灵会当日,天晴,无云。
大内里,天皇着黄栌染御袍居于殿中华盖下。殿中公卿着朝服宣读天皇所下的敬奉天照大神和八百万神明,祈愿牛头天王素戋鸣尊[101]展现神力镇服百鬼,涤除不净,平息时疫,保京都太平无虞的御诏。殿外御使接过诏书,赶忙从禁里的侧门跑往八省院所在的十二朝堂,宣读完后,出了平安宫外,骑上早已准备的快马,飞驰奔往六波罗向幕府传诏开启祇园御灵会祭典。
这个贞应元年[102]的夏天注定成为日本历史的岔路口。自三年前镰仓三代将军源实朝遇刺身亡以来,征夷大将军之位空悬至今,幕府由执权北条政子之弟北条义时把控,实际权力则一直被武家的女帝御台所安养院北条政子紧紧攥在手中。
御使宣读完诏书,将诏书递于跪在殿前的从五位下右京权大夫幕府执权北条义时的手中,北条义时示意在旁侍候的手下拿了一些奉银赠与前来传诏的御使,将御使引出六波罗,护送回宫内复命。
“御台所,可以准备出发了吗?”
安养院北条政子轻点头允了:“让泰时也准备出发吧。”
“遵命!”北条义时单膝跪地领命,跑出内殿,在邸外迅速换上甲胄,命一位身着保侣衣的武士传命六波罗泰时。自己则继续往外走,赶到六波罗南的演兵上。
“阪东的武士们,随我入京保护天皇!”
为避开参拜的人群,北条军选择了大步向南绕行莲华王院,从八条北上大内里的途径。“嘿嘿嚯!”武士们扬起长矛戳向天空,大军集结成两列跟随北条义时向平安宫进发。
京都的各大寺院收到正式开启祭典的消息,纷纷撞响了寺内的洪钟,内外昭告祇园御灵会的开始。
东寺旁,匠人们将斜靠在墙角边的扎染牛头天王立了起来,抬上山车。一个矮小的年轻匠人爬上牛头天王的肩头,点燃牛头天王口中的油盏,并示意山车中的人奋力摇动机活,拉开风箱。牛头天王怒视前方端坐在山车楼阁的顶上,随着匠人们的使劲推拉,头颅开始有节奏地左右转动,口中间断喷出一团团火焰,引得围观的人群纷纷惊叫后退,匠人们则因自己的高超工艺能让众人大吃一惊哈哈大笑。街市的年轻人和僧侣看已准备妥当,便催促着乐师坐上山车的阁楼开始吹奏祭乐,年轻人和僧侣拉着粗大的麻绳,顶着推杆和抬杆推拉着巨大的山车如一座曼陀罗世界的巨岛般前进,远远看去牛头天王尤如浮行在京都的坊间,正扫视着这座千年古都的一切,似乎正酝酿着用什么方法摧毁这城市的魔障。
道尊[103]大僧正坐在东寺预备的镌刻有金色莲瓣的宝座上,由盛装袈裟的东寺僧人抬着,手执五钴杵结法印,浩浩荡荡沿京都各条大路展开御灵会游行。东寺行列由南从罗城门顺着朱雀大道出发北行,背着冉冉升起的日照,东寺僧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在道尊长者[104]的座旁,驱赶沿途街町企图凑近看热闹的庶民。
公庆手里怀抱着一件由丝绸包裹的长形物件,随侍在道尊身旁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紧跟东寺队列后面,搭载着阿形和哞形[105]扎染灯笼的山车行列也气势威严地碾压过朱雀大道的土地,引来聚集围观群众的欢呼。大将町、西八条的民间队列,在东寺经过后,也随着祭乐的节奏一一加入了游行的队伍。艺人们纷纷卖力展现自己的艺能,商贩们挑着担子、捧着手作小饰物吆喝着兜售,实在是太过热闹了。路旁一两个被封禁的院落里,京内公卿的女眷和孩子以及佣人们顾不得体面,耐不住好奇心,从院墙上探出头发出“哇哇!”的赞叹。
大觉寺行列,抬着数尊密佛安置于神舆上,以华盖遮蔽,仅从正前以薄帘遮挡,使人们可以从露出缝隙间敬瞻密佛御影。“真美啊!”风吹叶落,信圆望着东升的太阳洒在神舆上,泛出曼陀罗圣境般的光芒。
整个京都除了被六波罗封禁的町坊,全部沸腾了起来。
庶民们载歌载舞跟着寺社町坊的队伍往大内里方向行进。绕行境内的队列到达累代天子的后院朱雀院后,队首操纵牛头天王的匠人们停稳了山车,几个年轻匠人从山车上取出几个大筒竖立插在朱雀院前大道的沙土里,略加巩固后,纷纷散开。几个人轻手轻脚将五个折叠的的绘有巨大曼陀罗纹样的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与金刚夜叉明王的巨型天灯展开,在灯下的大筒中燃起油料。五大明王天灯充满了热气,缓缓膨胀如球状带着大筒慢慢悠悠升上天空,东寺、延历寺、大觉寺和其他大寺社的僧人和神官望见天灯升空,纷纷仰起头颂念佛经。
天灯徐徐上升,越升越高,持明院法皇领着后堀河天皇在紫宸殿前的樱树和橘树间蹴鞠戏玩着,远远的望到宫外空中几个天灯升起,停下足尖传接的球,在瞧看新奇。
一位近侍从宜秋门入内:“天皇陛下,六波罗的北条义时大人领了幕府军士前来大内里接管宫防。义时大人说,最近京中时疫开始流行,今天又是大游行的日子,待稍晚安养院会领了幕府的群臣前来朝觐,义时大人先行遣了武士来驻防维持安全。”
持明院法皇掸了掸僧袍:“六波罗,现在也太不把朝廷看在眼里了吧。”
年轻的后堀河天皇忙拱手道:“法皇,无妨,他们只是想维持秩序。”
游行的队伍连绵不断,人们自鸭川两岸的町坊先集结于罗城门,再从朱雀大道一路北向延伸到皇宫朱雀门前,而后绕行栖霞寺敬礼阿弥陀佛,折返往东北出京城沿着加茂川顺流而上,至上御灵社、下鸭社祭祀祖先和神明。上御灵社和下鸭社已分别搭建舞乐台,正由宫内遣派的职人,向神明献上雅乐和御神乐,善长舞蹈的公家子弟依次登台,向众人展演禹步[106]等祭祀舞蹈。神社外,由庶民和京内商人组成连队,正吹奏里神乐以娱乐前来看热闹的贵族和平民们。
上御灵社和下鸭社的狂欢持续到午后,人们饮了水酒用了点心便先行各自散去,有的人觉得意犹未尽,便决意在京内的市集上进点口粮,采买东西后,继续跟随祭典的队伍前往祇园。午间休备结束,各大寺社的行列再次开拔,回转到加茂川西,经过伏见宫通往万里小路,转四条大道直达祇园町。
东寺的行列在八阪祇园社前停当,公庆将道尊大僧正引入祗园寺社的内间休息。不多时醍醐寺、伊奈利社以及大觉寺等京畿大寺社也齐集于祗园町。公家的贵族和幕府的御家人这时候也聚集到了祇园,京都口音和为京内贵族不屑的乡下话充斥着每个地方。祇园社境内,御使向各寺社主持、首座、寺主、宫司宣读了天皇的谕旨,僧人们开始念经、护摩,阴阳师们开始施咒术,祇园祭进入高潮。
“公庆师傅,信圆大师有请。”一个小僧人恭敬地邀请公庆前往大觉寺众在社内的驻锡地。
公庆不紧不慢跟随小僧人走到大觉寺众的聚集地,信圆在一个围帐中支起的马扎上坐着,见公庆过来,指指旁边另一个马扎,示意他前来入坐。公庆也不犹豫,稳稳坐了上去。
“神器呢?”
“佛像呢?”
信圆指指大觉寺僧团帐外的神舆:“在那。”
公庆顺着信圆指的方向,看向外面。
天还未全暗,空中“咻”地一声,一束烟花腾空,瞬间照亮了祇园的每一处角落。忙碌了一天的工匠们再次开动起来,为各个山车上扎染的神佛彩灯点上油灯,围观的人们又再次兴奋了起来。
与此同时,六波罗邸内,御台所安养院北条政子已梳妆整齐,穿着以精纺绢绸所裁的海青[107],丝线刺绣菊莲繁花和梵文暗纹泛于其上,再配以尼头巾,身旁一位持小灯的比丘尼经师在前引路,领着北条政子坐上院外的步辇。步辇由八个侍从抬着,还有一人撑着华盖为安养院遮挡从西面山丘斜射而来略有刺眼的夕阳余辉。步辇前后百多位女侍和武者持着香炉、大弓,举着幕府以及北条氏纹样和字号的幡巾整齐列队,宣示威严。
六波罗众在北条时房一声:“出发!”令下,开拔离开鸭川右岸,开道从四条大路走朱雀大道直抵皇宫,皇宫为迎接这位日本的实际最高统治者,幕府的女帝,破例打开了平安宫的正门朱雀门,这在历史上可是从没有先例的。
北条政子在朱雀门前下了辇,由执权北条义时在前开路,早已接防大内里的北条泰时和跟随六波罗众前来的北条时房随扈迎接,伴随北条政子一同穿过建礼门、承明门经过殿前的樱橘来到紫宸殿前。在谒见了天皇和法皇后,赐座于紫宸殿前廊。其他殿上人和公卿已着朝服齐整地就坐于紫宸殿前校书殿、安福殿、宜阳殿、春兴殿四殿与紫宸主殿的连廊,紫宸殿前的南庭搭起了祭台,台上十位戴着乌帽子穿着锦缎的乐师分坐两侧,分持笙、六孔笛和钲鼓、笏拍子等雅乐演奏乐器。待众人端坐完毕,乐师开始演奏序曲,序曲毕。一位亲王戴着面具,上台在鼓乐的合奏下,开始舞乐兰陵王入阵曲。
众人优雅地欣赏着宫内高级的表演。
天皇对次座的北条政子说:“安养院,这舞乐的兰陵王入阵曲你可曾听过?”
北条政子恭敬地回答:“陛下,在宫内还是首次观赏。”
“哦,那兰陵王的故事你可曾听闻过?”
“尝闻过。”北条政子思考着后堀河天皇为何如此提问。
邻坐的持明院法皇插话道:“兰陵王功高震主,遭齐主纬[108]忌惮鸩杀之,不知安养院怎么看?”
北条政子略有恼怒,因日本民间常有人将遭源赖朝讨伐赐死的弟弟源义经比喻为兰陵王,是人尽皆知幕府的忌讳,法皇现在提这个似有挑衅讽刺的意味。
天皇缓缓道:“兰陵王武德充沛,但对于君上,毕竟太缺乏恭敬,世人均可惜如此武勇的武士如樱花般凋零,但赐死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
天皇的解围让北条政子感到些许安慰,忙感谢:“正是如此,兰陵王若生于今日日本,沐于天皇皇恩,必不会也不敢犯上作乱。”
天皇又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安养院可曾听过?”
北条政子答:“请君明示。”
“这是唐土亚圣孟子的话,意思是我们有丰富的粮食,寮舍的牛马也喂得很肥壮,庶民却在忍饥挨饿,野地里有饿死的人,这样的行为就如让野兽食人,与禽兽无异。”
北条政子没有答话,继续倾身聆听着天皇的开示。
“京城经历了太多的混乱,公卿御家皆已精疲力竭,有赖于幕府的威严,日本现在有了再次开启万世太平的景象,还望安养院以社稷为重,使天下归伏于朝廷再宏皇威。”
北条政子慢慢俯下身:“若是能为朝廷效忠,是幕府的光荣,也是先将军赖朝一直的宏愿。”
“那就拜托安养院了哟,呵呵呵呵。”持明院法皇含笑连连点头。
殿侧陪坐的前摄政九条道家久未见公庆送来神器,显得十分焦躁,一次次召来宫人询问东寺的僧人有没有到。道家看着南院的舞乐,无心欣赏舞蹈和乐曲的美感,感叹一年前他还能坐在主殿的首席参与议事,而今偏旁的末席已是恩赐。
六波罗的武将们是首次有机会登上紫宸殿参与宴席,能与天皇和那么多五位以上得升殿许可的殿上人共酌,是身为武士的北条氏武将这辈子从没想过的事。但此时此地,武士们得以和殿上人平起平坐,这是只有在这个新时代才会出现的光景。
一位殿上人问北条义时:“右京权大夫,近来京中有时疫,六波罗维持安定将许多宫内人和守卫的町舍都封禁了起来,这样着实不便啊。宫内,还有包括与我有往来的几位女眷,都无法外出了呢。我还听说一些庶民杂役已经断了粮,但六波罗的军士不让他们出来购粮。”
北条义时此时已获了朝廷从四位右京权大夫的官职,但入内里能与那么多朝臣共处一殿,却还是首次。
“如此,我会注意的。”北条义时说。
“时疫因病或因饥,死一两个庶民不足多言,只是有损我们公家武家的体面,实在是不值得。”
“正是如此呢。”北条义时敷衍道。
前摄政九条道家假称如厕,起身走到门外给候着的公卿使了个眼色,悄悄耳语:“让归附我们的守卫出发去祇园,从东寺的公庆那把东西取回来,如果有人阻挠,直接解决掉。”
九条家公卿领了命令步出大内里,未敢多做停留,寻着宫内依附于九条家的守卫头领,领兵出发前往祇园。
天色已暗,朱雀大道和通往祇园社的四条大道已燃起了松柏枝扎的火把,祇园町上各寺社的彩灯和篝火,将整个街道和祭场照得灯火通明。庶民和小商人正戴着能面具夸张地围绕着篝火欢舞,祇园御灵会是京都夏日祭典的开端,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各类祭礼将在京都各处展开。持续一月后,作为尾声的盂兰盆会上,祇园东山旁的小山上将燃起火柱,以“妙法”两字将还滞留在人间的饿鬼送走。
道元和明全也戴着能乐的面具混迹在狂欢的人群中,高丽山伏不用换装,穿着修验道的衣服,拿着上书南无大师遍照金刚,系有铃铛的金刚杖,戴着天狗面具合着祭乐演奏的拍子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时而翻转腾跳,惹得一些小孩害怕得忙躲到父母身后,逗得围观的公卿和女贵族们哈哈大笑。北条家六波罗的武士循着道路来回巡逻,示意小商贩不要占据祇园社前的祭场。
公庆依旧坐在大觉寺的围帐中,四周大觉寺的僧兵腰挎太刀,手扶薙刀守卫在旁。
信圆:“公庆师傅,东西该拿出来了吧?”
“那不动明王我就先请回去了。”
“公庆,你曾经告诉我这尊佛像有着能振动整个日本根本的能力,但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吗?”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消知道,只要天丛云剑一面世,皇家的武力便可名正言顺。你当初若合作地将不动明王按约定交给我,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啊!对了,你们还除掉了一些无关的人,真是罪过。”
“那个杂役僧知道的太多了,若不是你寻了建仁寺的僧人来调查,他原本不用死的。他替你们东寺和我们大觉寺,干了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知道的太多了。”
公庆语带调侃地说:“这些如蚍蜉一般寄生在大觉寺的杂役,本来就从寺院里捞了不少好处,所犯的偷盗,哪一条不是死罪,但若追究起来,恐怕大觉寺就没好人了,不是吗?信圆大师。”
“好了,别废话了。”
信圆命人将载着不动明王像神龛的山车拉进围帐内,信圆起身走向山车,使唤小沙弥打开神龛的门,一尊贴有赤金的不动明王木雕像伫立在神龛中。
公庆跟着上前打量着不动明王像,仔细确认正是东寺的那尊像,随后拿出一只吹哨吹响几个节奏,不多时,帐外一个小僧人捧着一个长匣入内递到公庆跟前。公庆轻轻抚去落在长匣表面的烟尘,松开搭扣打开匣口,慢慢展开包裹的丝绸,一柄乌黑的青铜剑卧在其中,剑身长直并有起伏,剑身上隐隐铸有菱形暗纹,在火把的光照下,透出粼粼寒光。
正在信圆瞧验长剑的时候,帐外突然响起了骚动,“你们是干什么的?”,“啊!”,“敌袭!敌袭!”的喊声瞬间充斥了祇园社各个角落。
“北条军在此,挡者死!”帐外一位武将高吼。
“嵯峨山不容你们如此放肆!”守卫的僧兵回以斥责。
刀剑出鞘,六波罗的军势和大觉寺的僧兵战作一团。刀枪碰撞的声音传到社外,九条家公卿所率的宫内守卫刚抵达社前,听见里面已乱作一团,稍后只见公庆搀扶着道尊大僧跌跌撞撞正在僧兵的护卫下逃出祇园的山门。
九条家公卿忙喊住公庆:“公庆师傅,我们九条家的军士已经到了,东西呢?”
“啊!东西给他们抢去了,六波罗,六波罗要反叛!讨逆啊!”公庆大喊大叫。大觉寺的僧兵仍然在祇园社境内的殿前屋后与六波罗的武士激战,九条家武者的加入,使大觉寺在混战中有了支援。数支火箭划过夜空,穿透了僧兵的胸膛,剩余的火箭刺到了大觉寺围帐的经幔上,瞬间将围帐引燃,整个大觉寺阵被火焰包围,犹如火供般将载有不动明王的神舆包围在中间。“咻”地一声,又一支火箭飞入围帐,插在神龛上,引燃了车板,不动明王像被包裹浴在大火中。不出一刻,“咔嚓”一声,搭载神龛的山车整个向内轰塌。
信圆提着长匣逃出社墙,一个没站稳,长匣掉落在地上,青铜剑翻滚掉出匣子竟摔成了两截。信圆看着地上已断开的长剑,知是被公庆骗了,但保命要紧带着几个随从不敢走大路,连滚带爬连夜逃回大觉寺。
在祇园町游乐的人尚未觉察出异样,人群的欢笑和热闹遮盖了八阪的混乱。
道元、明全和高丽山伏一直在观察公庆的行踪,已在社中潜伏多时,见大觉寺帐内混乱,三人未敢上前。只待军兵散去,大火尚未燃尽,道元赶忙冲入帐中,可惜大火已引燃了山车,整个神龛笼罩在大火盘旋而上的烈焰中,盘旋而上的烟柱带着佛像上的贴金升腾到空中化作无形,正在逐渐焚烧碳化的明王像发出“噼里啪啦”的胀裂声。
道元心中一沉,一种失败感袭上心头。
忽然,跟着一起进帐来的高丽山伏,指着不动明王还闪着火星的残骸,冲着还没回过神的道元大叫:“那是什么?”
道元顺着高丽山伏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动明王像裂成两半,中间有一卷白色的东西显露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东西并没有燃着。
道元瞬间清醒了许多:“火烷布!是火烷布!”道元用袖口捂住口鼻,从边上捡起一支残箭,上前一把把火烷布挑了出来,火烷布扎得结实没有散开,道元拍灭了布表面的火星,迅速将它塞进衣襟里,火烷布还有一些热量,烫得道元拉住衣领不住前后扇动。
“赶紧走!”道元用手抹去脸庞的汗水,脸上已经黑漆漆。
明全和高丽山伏跟着道元,往东远远跑离神社来到东山山麓。
道元大口喘着粗气,不住地咳嗽,一只手指着衣服里的东西:“这,这是唐土的火烷布,火烧不着。”
明全问:“那天丛云剑呢?”
高丽山伏回答:“我的耳目跟了公庆和大觉寺信圆一路,没有瞧着他们带走什么东西,现在大觉寺的僧人已经在逃回嵯峨的路上了。火场也没看到什么遗物,估计东西还在公庆手上,要不就是已经让大觉寺拿走了?”
明全焦急地问:“道元,怎么办?”
道元吐了口有木炭味的唾沫,从怀里掏出那卷火烷布,轻轻展开,火烷布里侧闪出点点金光,借着远方町内祭祀的火光,道元继续推开布卷,只见火烷布上用金线以小篆绣着“天武遗书”四个字,道元再展开,火烷布上密密麻麻绣满了金色小字,道元缓缓地阅读:“上元二年,委王使唐,请见……言本汉皇子,国事不稳,若立于危墙,请大唐天军助伏诸敌……”
道元迅速卷动布卷,吃力地分辨着每个字。
“……故唐学问僧沙门空海述记。”道元读完最后一个字。
明全和高丽山伏不住倒吸了口冷气,明全说:“道元,我们似乎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道元没答话,继续仔细瞧着布卷,卷尾附有弘法大师的签押,接有一段手书:“索还先皇与唐书,置华严寺毗卢遮那安奉,若非无道,愿永不启。”
八阪祇园社内,大觉寺的僧兵和九条的守卫二股兵势合而为一,勉强支撑了些时候,却终非北条阪东武士的对手,边打边退死伤无数,终被围于社境内的一角。此时,祇园町前的民众,也已听到了祇园社内的混乱,纷纷四散逃得无影无踪,空余满街的灯笼和货担散落倒伏在街上。
六波罗武将立于社中,命武士们将被俘的僧兵和守卫全部捆绑,押回六波罗府衙。大觉寺僧团的留守僧众和九条家守卫自知大势已去,未多挣扎只得随着押送的武士往外走。不知几时,公庆护送走了道尊大僧正,又偷偷地潜回到祇园社,见混乱似已平息,他悄悄步到武将身边。
公庆问:“安养院要的东西呢,那尊不动明王像。”
武将答:“就在那里,自己去看吧,应该不剩什么了。”
“不剩什么了?”公庆忙跑到大觉寺围帐内,看到已被烧得所乘无几的废墟,一声叹气,“唉,可惜了,枉费我还花了那么多功夫。原想一石二鸟的,不过也无妨,有天丛云剑在,还是能成事的。”
公庆回转武将旁:“请大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武将将紧握太刀收回刀鞘:“慢着,执权大人可是说一定要你带着那份重要的文书和神器回去。若你敢耍任何花样,我不介意再多一个人试刀。”说完作势拔刀。
公庆吓得忙举起双手遮挡住眼前:“一定一定,我去取,速速就回。”公庆连奔带跑跌出山门,头也不回朝东寺跑去。
四条大路上挤满了刚从祇园离开惊魂未定的民众,贵族顾不得颜面,亲自驱使着牛车快步远离鸭川沿岸,反倒是庶民,有的还在浮桥畔伸长了脖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丽山伏走到町旁一间柴房跟前,打了个飞哨,一个全身裹黑的探子从房顶跃下,耳语了几句,又飞身翻过町院的墙头不见了踪影。
道元和明全跟着高丽山伏的路径来到町前。
高丽山伏说:“探子说,看到公庆回东寺了,似乎没带什么东西。”
明全发话:“神器应该还在他手上,我们必须要和他见一面。”
道元说:“只好如此了,一定要在他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之前阻止他。”
三人疾步跨过四条浮桥,追着公庆往东寺疾行。
公庆匆忙奔进自己的斋房,顾不得问先行回来的道尊大僧正是否安好。东寺内僧人们乱作了一团,守门的僧兵们正试图奋力将两扇厚重的大门关合,寺外的僧人互相招呼着,躲入东寺内。东寺如临大敌,谣言四起,有的人说六波罗要毁佛,有的人说是朝廷要对幕府出兵追讨,还有的人说是山贼趁着祭典进入了京城,更有传言称居于左京的公卿都被杀光了,京都血流成河。恐惧的气氛在整个东寺蔓延,仿佛灭顶之灾就在近前。
道元三人在山门关合的最后一刻,挤进了东寺。三人未做停留,径直前往公庆所居的斋房。
来到斋前,道元推门进屋,只见公庆正在收拾行装。见道元进来,公庆大惊失色,但随后马上镇静下来,问道:“道元,你怎么来了?”
“公庆师傅,你这是要到哪去?”
“啊,没什么,你也看到外面兵荒马乱的,我整理下东西。”公庆擦掉脸上的汗,掩饰着惊恐。
“公庆师傅,你是从祇园社逃回来的吧?”
“是啊,好像发生了骚乱。”
“公庆,你还认得我吗?”高丽山伏站在道元身后发问。
公庆显然又吃了一惊,指着高丽山伏说:“你怎么会与他们在一起?”
高丽山伏冷笑一声:“是时候偿还一切了,公庆。”
公庆脸色颇为难看说:“你还是没有放下,我可是放了你一条生路。”
高丽山伏怒道:“但你偷走了我的一生!”
道元伸出臂膀挡住愤怒的高丽山伏,问道:“神器在哪里?”
公庆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瞧着眼前三人。
“神器在哪里?”
公庆还是没有回答,只听见“咔”一声,公庆手中飞出一支袖剑直刺道元,高丽山伏侧身抽过金刚杖将袖剑击飞,袖剑直插入房梁。
明全和高丽山伏互相使了个眼色,上前扣住公庆的肩膀,一把将他双手反剪扣在案几上。
“神器在哪里?”道元不再客气。
“道元,你这是要干什么?”公庆不住地挣扎。
“天丛云剑在哪里?”
“你说的是什么呀,我不知道,呀呀!你们按痛我了。”
“快说!”高丽山伏使劲。
公庆威胁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胆敢如此!东寺不会放过你们的。”
道元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抖了抖:“公庆,你要的东西就在我手中。”
公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道元:“不可能的,不动明王已经焚毁了,什么也没有了,我回去看过。”
“很不幸,若九条的兵士没那么早出手,你或许会会有机会和我一起打开不动明王像的机活,一起读读这个天大的秘密。”
公庆眼中闪露凶光:“那个贪婪的九条道家!坏了我大事。”
“公庆师傅,若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我或许念在亲族的情面上可以不向别人声张,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不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幕府,都会拿你问罪,你绝不可能活着离开京都。”
公庆默不作声,停顿了会,又仰起头:“你让他们先放开我。”
道元向明全和高丽山伏示意,两人怕公庆再有发难,没有立即松开双手,见道元确认,缓缓松劲,但还是紧贴着公庆,准备若有异动就立刻教训他。
公庆松松肩膀,正坐在席上:“你们真用力啊!”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视着前方,“道元,你想好了?一旦知道这个秘密后,你这辈子都会被笼罩在威胁中。”
道元点点头,郑重地回答:“嗯!”
公庆看看明全和高丽山伏:“你们两个也是。”
见三人默认,公庆咽了下口水,眼神所及似乎穿透了遥远黑夜中的迷雾,缓缓说道:“延历二十三年,空海以学问僧的身份跟随遣唐使判官高階远成[109]入唐求法,第二年抵达了唐都长安。人人都知道,空海跟随遣唐使到了唐土,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行走方便不引人注目,他不是以官派的身份去的大唐,他还背负着朝廷的一项重大使命。”
道元三人不说话,继续仔细地听公庆述说。
公庆抬眼指指道元:“你手里拿的,就是空海所书的当年来去日本和唐整个事情的前后缘由。”
“我们已经看过了,但还是不解。”道元回答。
“空海的任务,是替朝廷寻回祖先天武天皇同唐往来的古档,因为那些档案可能威胁国祚和正统。其中最关键的,是藏于唐内庭古档内的一封天武天皇的手书。天武天皇自述自己为母皇极天皇[110]长子,名汉皇子,其父为大隋人,因遭到同母兄弟的排挤,一直不得抱负。其弟天智天皇死后,他避难于吉野地方,但朝中旧属仍未轻易放过他,因他的存在威胁到了皇位,其三弟大海人皇子受在位的大友皇子弘文天皇密派,到吉野宫设宴预谋暗杀。然而同大海人皇子一起来刺杀的领头军士却是汉皇子的旧识,汉皇子曾有恩于他,于是军士便提前将朝廷的阴谋告诉了汉皇子,他们联手先一步于鸿门宴席上击杀了大海人皇子。从这一天起,汉皇子冒大海人皇子的名生活了下来,军士向朝廷密报汉皇子已被秘密处死,已冒名为大海人皇子的天武天皇则称染了痘疮,整日以帕巾遮面,隐居起来,蓄谋起兵。这封手书叙述了这一经过,并向唐土表明自己的身世,向唐请搬救兵。”
“可日本从未有过唐的军势啊?后来呢?”明全说。
公庆点头:“手书到这就结束了。后来,因为那时唐开始了二圣临朝[111],我们小小的日本国还只是被称为倭的化外之地,唐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回信。壬申之乱[112]后,大友皇子弘文天皇自杀,大海人皇子夺得天下,史称天武天皇。手书就这样和其他故纸卷一起,被深藏在了大唐内庭东夷的故档内。许多年后,一名武周的学士随唐使一同来到飞鸟京,与尚称大王的天武天皇议礼,说起曾在唐大内翻到的这卷旧档,令天皇辗转反侧不已。”
“这同祇园的骚乱有何关,你们到底在预谋些什么?”道元不耐烦地说。
“其实,这个秘密一直在朝廷里深藏着,只有历代天皇知道,直到空海……”公庆伸手想拿过道元手中的文书。
道元迟疑了下,将文卷握紧在手中:“你继续说。”
见公庆不说话,道元将文卷递到公庆手里,公庆抚着文卷继续说:“空海设法进到唐的内藏,寻得了书信,回日本后他接掌了东寺事务,便将它封藏于不动明王像中。对皇家谎称未寻得古档,只悄悄将藏书的秘密告知了随侍的小僧。那个小僧就是后来弘法大师所创秘密组织的继承者,没有人知道他名字。”
“荣西大师加入的也是这个组织?”明全问。
“嗯,这几年世间无常,得势的朝廷曾欲进攻并削减高野山的势力。高野山弘法大师秘密组织的一位僧人,以拯救高野山作为交换,将此秘密告诉了北条政子。政子很守信用,作为交换出兵保护了高野山免于朝廷的清剿,并为亡夫源赖朝、子先将军源实朝在高野山建立了金刚三昧院。可哪知,北条家已经不耐心于只做幕府的统治者,万世一系的天下才能满足他们的野心,我一直在阻止他们……”
“那位僧人后来怎么样?”
“他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是招来了催命鬼,不论是弘法大师的秘密组织,还是北条都不会放过他,没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或许早已逃往了海外,只知道高野山纾困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是在帮谁?朝廷还是幕府?”明全问。
“自然是朝廷。”公庆回答。
明全问:“还有神器,你是怎么知道藏在那里的。”
公庆说:“竹生岛前任寺主,就是当年藏神器的人,他过世后将线索留在了岛上的经卷里,只要拿着岛上那份图册,依着上面的字码再对照经藏目录,就可以解密秘档文字。岛上有人被我收买了,从那么多经藏中一个个找字,费了我不少功夫。”
道元一把抢回文卷,另一只手拿起一旁案上的灯盏,作势要引燃:“公庆!我们已经跟踪你一路从奈良到了吉野,若你再不和我说实话,我就燃了它。”
公庆双手伸直朝前扑去,明全和高丽山伏忙制住公庆。
道元后退几步大吼一声:“请告诉我一切,公庆师傅!”说着用烛火点燃了文卷,火苗蹿起,文卷“呼呼”成了灰烬。
公庆眼中流露出仇恨和不甘吼道:“道元!你的母亲和我都有皇族的血统,但我们因为是罪臣的后裔,永远无法成为殿上人。就因为出身公家,因为亲族参与了叛乱,还是幼童的我被朝廷关在牢狱里,饥饿使我感观变得敏感,每天我能凭狱卒提粥筒磕到地上的声音,知道这天吃的有多稀稠,能嗅出粥里是咸是淡。是这天下亏欠我们!”
道元对公庆大声叫道:“安静,公庆师傅,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真相,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们只想知道真相!”
公庆因被明全和高丽山伏压制着,身体不适地扭动:“是弘法大师的秘密组织救了我!将我从牢中提了出来,使我能吃饱,能沐佛法教育,还让我有机会伴着僧正、首座这些大人物出入朝廷和幕府。一天,御台所安养院召见我,其实她早就知道我的出身,呵呵,知道我是秘密组织的成员。她告诉我空海和天皇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有成为殿上人,成为皇家护持僧的能力,告诉我朝廷现在所维护的天皇,只是个逆贼的后代。现在是北条家的时代,人人皆可凭智慧和武勇出人头地。我现在有了能撬动自己命运的机会,而这个撬杆就是弘法大师安置在东寺的不动明王……”
公庆得意地说:“我料想东寺不会那么容易就范,于是便寻了大觉寺的门迹信圆,他曾和我一样一起因牵连被拘于牢内,可就在帮我把不动明王盗走后,他突然变卦了,说不想再毁掉京城。”
公庆继续说:“我谁也不想帮,不管是朝廷还是幕府,都是这个末法时代的源头,只有他们互相倾折将这个罪恶的京都毁灭,我才能凭着天武的秘密握着神器统领诸国,再造一个庄严佛国。但你刚才亲手毁了它,道元。和我一起走吧,我们还有天丛云剑……我们还有机会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还有你,你!”公庆回头看着明全和高丽山伏,“你们一样有权力可以成为公卿,殿上人,征夷大将军,僧都。来吧!我们一起借着北条的势力起兵,让他们内斗,再将他们全部铲除。”
见三人不为所动,公庆又说:“地藏于过去久远劫时为一国王。因见国内人民多造众恶,乃誓愿救度一切罪苦众生皆至菩提,自己始成佛。佛法末世,这世间需要苦难和清洗才能领悟真佛法。”
舍外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外面下起了大雨,一股冷风从地面腾起,吹进东寺各个殿宇,吹得窗门里外“咔哧咔哧”来回震颤。“哐铛”一声,公庆舍间的门被吹开。
道元看着眼前惭惭激动的公庆厉声道:“你疯了,公庆!我绝不会允许你让京都再生灵涂炭!”
公庆睚眦欲裂:“你以为没有我,朝廷和幕府就会给庶民一个平安之世吗?他们只关心尔虞我诈,只关心争权夺利,我们这样的被降为臣籍的叛逆之后,只是他们的工具,我们都只是他们的牺牲品,你还想要维护他们?想要保全他们?这朝廷是篡位者的朝廷,幕府是北条的幕府,我们难道只能任人宰割?”
宫内,奉纳敬神的舞蹈奏乐之后,便是歌会。公卿们望着天空中的净月和忽降的雷雨,洋洋数笔便在手握的和纸上写下应景的和歌,北条的几位武将学着殿上人附庸风雅,刚想提笔却又不知写什么,正抓耳挠腮坐立不安,随侍在殿内的女御和女官,交头接耳谈论着出席歌会的男子,见北条家武者的窘迫,纷纷用袖遮着脸捂住口鼻,好让自己不笑出声。
雷雨持续了一刻钟,雨水渐小,南院外陆陆续续有殿内公卿的侍从从外面步到紫宸殿廊下给主人传递消息。一个戴着乌帽子的侍从行到九条义时身旁轻轻耳语了几句,义时脸色铁青,起身小步到安养院北条政子的身后将刚听来的消息禀报。北条政子眉头一紧,给义时嘱咐了几句,继续端起面前的酒水就着和果子饮下。
陪着参与歌会的九条道家,也接到了亲九条家的军士已遭剿灭的消息,九条道家如坐针毡,正欲启身离开,但见北条家的随从武者先后退出紫宸殿,心知大势已去,顿时失了主意。只得勉强用颤抖的双手一杯接着一杯将酒灌入口中,若待宰的羔羊一样,痛苦地等待着太刀架上脖子的那一刻。
雨渐止,道元三人和公庆对峙在东寺内。
“神器呢?”
公庆看外面雨水变小了,微笑道:“时辰差不多了。虽然没那么完美,但有没有神器已经不重要了,感谢那个愚蠢的道家,贪婪和复仇的欲望污了他的眼睛。他借着重修大极殿的职务,将我的死士安排到了十二朝堂,从唐运来的硫黄、硝石、木炭早就被道家运到了大内里,现在这些渡来品调制的火药正躺在紫宸殿底下。天皇、北条政子现在正坐在殿前吟诵和歌,还不知道大难临头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醒悟吧,公庆!停止这一切。”
公庆说:“小杂鱼也可以翻江倒海!”
高丽山伏按耐不住,一脚踢在公庆腰间,公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山伏大声说:“道元别和他废话了,让他快点将神器交出来。”
道元走前几步蹲在地上,扶着倒在地上怒视着高丽山伏的公庆。
公庆道:“好吧,既然如此,天丛云剑就在内室,你等我去取来给你们。”
道元搀起公庆,公庆一手托着腰,道元还想要扶他一把,公庆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行走,走向斋房里间的一排排的经藏。
道元三人跟着公庆来到内间的小转轮藏[113]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喀嚓”一声,公庆按动经架上的一个小机关,转轮藏上一个架子松开一道门。公庆“嗖”一下推开架子跳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道元三人大惊,围住打开的入口,高丽山伏向道元、公庆一点头:“下!”便跳入了架子后的洞中,道元和明全也跟着先后跳了进去。
洞中是一个直梯,直梯下接着一个宽大的方形渠道,渠底阴暗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山泉水汇成的浅溪流沿着方渠的方向,通往不知何方。公庆奔跑时鞋底碰擦渠砖的声音形成回声,在渠底回荡,渠壁上一盏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显示着这不是一条久无人造访的通道。道元顾不许多,只是拉着明全紧跟在高丽山伏身后拼命往前跑追赶公庆。
方形渠东弯西拐不知道转了几个方向,一条大直梯立在了渠道的尽处,公庆掀开头顶的盖板,一跃而出继续朝上跑,这是一个石砖围建的方形空间,石室中间一根粗大的木柱往上顶起,周围四尊如来法相绕柱站立,八尊稍小的胁侍菩萨两两立于如来两侧。高丽山伏跟在公庆的身后,不断沿着贴着室壁而建的楼梯往上攀爬,再上一层,室壁换为了木板,依旧如下层一样由如来靠柱围绕,只是换为了坐像。
“我们在东寺的五重塔里!”已熟悉东寺的道元说。
石室是五重塔的柱础和基坛,顺着梯子而上一层、两层、三层……公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到了五层塔的最上一层,公庆攀着尾棰木和力肘木,用脚踏着缠绕在心柱上用以系经幡的绳梯,推开塔檐顶部预留的维护出口,探出身体。塔外雨水已经很小了,闪电和雷声依然在厚重的乌云中翻腾搅动,夜晚的风带着雨水用力吹打在东寺五重塔的相轮[114]上,塔尖和塔身上的铜铃被吹得“丁零当啷”直响,公庆的僧衣瞬间被雨水打湿了,阵阵寒意使公庆颤抖起来。
风夹着雨在呼呼地吹,寒冷在渐渐夺走公庆的气力。道元、明全和高丽山伏也跟着爬上了塔顶。
“公庆师傅!神器在哪里告诉我们吧!我们一起回去。”道元大声喊,风雨令他的声音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公庆似哭似笑,“我不能回头了。”
说完,公庆从扶着的相轮柱间掏出用油纸包裹的一样东西,他解开油纸,拿出一个长桶状的物件,放在脚下,从腰间抽出火折朝里一丢,只听见“轰隆”一声,一个大火球腾空而起窜到半空中,啪一下展开形成千道火树银花,道元脚下塔顶的瓦片被震得互相挤压“喀嗒”作响。
塔顶四人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道元脚下一滑差点从斜檐上滑落塔顶,明全见状一把扣住了道元的手,使他站稳了回来。
“道元!跟我走吧,这信号一放,不管我有没有去大内,半个时辰后他们都会点燃紫宸殿的火药!死士会蜂拥出动取殿上所有人的首级。”公庆从油纸中掏出一柄长剑指向空中,“天丛云剑,只有真正的自天照大神而来,有皇室血统的有德行的后裔才配拥有。道元,还有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走吧。这个天下我们一起统治。”
高丽山伏不愿听公庆继续讲下去,冲上前和他扭打起来,公庆紧握着天丛云剑快速闪躲,回身猛刺。高丽山伏未及避开,肩头被砍中,血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染红了修验道的法衣。高丽山伏再欲进攻,公庆再挥剑砍伤了高丽山伏的大腿,高丽山伏痛得跪坐下来身体后仰躺倒在已被踏坏的瓦片间向外滑出许多。
公庆露出一丝笑意,双手持剑,向塔檐方向追前几步,高举过头大喊:“觉悟吧!”正欲结果高丽山伏的性命,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苍穹穿透乌云,击打在相轮上顺着天丛云剑的剑锋直导公庆的整个身体。公庆瞬间失去了意识,天丛云剑从他手上滑落。公庆痪软下来,顺着塔顶的斜坡,滚出塔檐的边缘,消失在东寺五重塔顶视线可及的范围。
道元摸索上前揣起天丛云剑,一前一后护着,由明全背负着高丽山伏步下塔梯。道元用力砸开了五重塔一层的门栓。塔基前的碎石地上公庆面朝下,匍匐在地上,手足自关节断裂折向外,头颅已血肉模糊。道元不忍再多看,和明全两人左右搭上高丽山伏的肩膀,将天丛云剑重包入油布移步金堂。
金堂内,道尊大僧正正焦急地等待外面的消息,听到外面有人喊是建仁寺的僧人,忙让僧兵开门引进殿内。殿内除了一盏长明灯还在幽幽跃动,其他灯烛都熄灭了,殿内挤满了东寺的高等僧人。道元未犹豫,将天丛云剑的包裹交到明全手中:“好好保存,我在公庆面前烧毁的是实一的画轴。”走到道尊面前说:“长者!东寺僧人公庆参与了本次京内的动乱,若朝廷追究起来,恐与东寺不利。”
道尊大惊失色,忙问道元究竟如何。道元说道:“没时间多说了,现在事态紧急,朝廷将遭大难,唯有我马上赶入大内或还有回转的机会,我将两位亲近作为人质在此,请您给我备马。”
身为亲王僧人,道尊深知事态严重没有多问,当机立断叫了僧兵护送道元至东寺侧门,牵了一匹寺内最好的唐驹交到道元手上。
[96]藤原良经(1169~1206),又名九条良经,曾任后京极摄政,太政大臣。日本和歌歌人,擅长汉诗与书法,为《新古今和歌集》的编撰者之一。
[97]八条大将保忠(890~936),即藤原保忠,平安时代中前期公卿,正三位大纳言,邸居八条,因此他所居的地方又被后世称为大将町。
[98]持明院法皇,即守贞亲王(1174~1223),行助入道亲王,后堀河天皇之父。承久三年之乱后被尊为太上天皇、治天之君,开设院政,代理天皇行使政务,人称持明院宫、持明院法皇或广濑院。翌年病逝,追赠后高仓院的院号。
[99]后堀河天皇(1212~1234),1221年至1232年在位。
[100]内侍司和藏司,均属于日本后宫十二司。内侍司在典礼、节庆时担任引导,平日负责奏请、传宣。藏司掌管三神器、祭祀物品、宫中珍宝、赏赐等事务。由于是后宫,均由女官任职。
[101]素戋鸣尊,日本神道教三位主神之一,是被奉为日本天皇始祖的天照大神的弟弟。在神佛习合的时代,被认为同牛头天王是一体。
[102]贞应元年,即1222年,承久四年四月十三日(1222年5月25日)改元贞应。
[103]道尊(1175~1228),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的皇族、僧侣。以仁王(后白河天皇第三皇子)的第二王子。也称为若宫、安井宫。大僧正,曾任东寺长者,担任过土御门天皇、顺德天皇、后堀河天皇的护持僧。
[104]长者,这里指东寺长者,即主持。
[105]阿形和哞形,阿哞为佛教真言,佛教塑像方面,一个张口、一个闭口的成对塑像,被分别称为阿形和吽形,常被塑成金刚力士样作为护法神供奉在日本大寺院山门。
[106]禹步,传说是大禹所创召唤神灵的步伐,过程中跟随北斗七星的排列进行步伐转动,中国道教和日本神道教用此术作祭祀之用。
[107]海青,中国吴地方言称衣之广袖者为海青。因东海有鸟名海东青,白言翩翩广袖如海东青也。
[108]齐主纬,指北齐第五位皇帝高纬(565~577),兰陵王高长恭(?~573)堂弟。
[109]高階远成,平安时代初期贵族,天武天皇之孙长屋王的后裔,从四位下大和介。
[110]皇极天皇(594~661),日本第35代和第37代天皇。为日本第二位女性天皇。第二次在位期间又称齐明天皇。
[111]二圣临朝,公元664年,唐上官仪事件后,武则天垂帘听政,上元元年(674年)秋八月,武后和高宗并称天皇天后,这就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二圣临朝。
[112]壬申之乱,日本古代发生的最大型内乱。672年(天武元年、壬申年)六月,天智天皇之子大友皇子和天皇的胞弟大海人皇子,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发生的长达约一个月的内乱。大海人皇子初隐居于吉野宫,天智天皇死后,经伊贺、伊势入美浓,制服东国后,派别动队占据倭古京,在近江势多大破大友皇子的军队。大友皇子败走,臣下四散,独物部麻吕不舍离去,大友皇子遂自杀。大海人皇子次年正月即位,死后谥天武天皇。
[113]转轮藏,佛寺中之一种可以回转的佛经书架,又称转藏。
[114]相轮,佛教语。塔刹的主要部分。贯串在刹杆上的圆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