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以来,我第二次见他。从严冬到盛夏,当中隔了小半年,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进门没说两句话,他就把我推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和厨房像人的眼尾和唇角,最显年龄。老房地砖的缝隙藏污纳垢,霉点从缝隙嘭出来,长的像蚯蚓,短的像小虫。老式的洗手池被焊接的不锈钢架托着,池底的裂纹很艺术,猛一打眼像干枯的梅枝,黄色的肥皂放在洗手池边沿,还是湿润的。抽水马桶新得像异类,半年前刚换过,碧蓝色的水花贴纸还在,“大冲力真干净”的六字广告泛着银光。
当我站在每个孔眼都是水锈点的淋蓬头下仰起脑袋的一霎,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撞开。
老吴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塑料箱子闯进来,看着我说:“我来我来,左边热水,右边凉水……”
见他向我冲过来,我赶紧说:“知道!不能敲门吗?一会可别再进来了。”
老吴来了个急刹车,定在离我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我注视着他。
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脑袋圆溜溜的,正面看起来只有鬓角的位置有花白且杂乱的头发。我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我,似乎是被我的声音惊到了,他愣了愣,然后转身把塑料箱放在水池里,对我说:“换洗衣服在这里,放盒子里不怕潮,你肚子饿不饿?”
见我摇头,他背身走出去。看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我产生了奇怪的联想,该怎么说呢?见过小婴儿的枕秃吗?老吴不是枕秃,他是正相反,浑圆的脑袋上只有该枕秃的地方长了一小片头发。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还是变了的,头发几乎谢没了。
一个小时以前,我坐着轻轨穿城而过,轻轨过桥时,我贴着车窗眺望水面。自从经历了百年难遇的漫长汛期,我就添了这个习惯,爱盯水位线,也操心滨江公园里那些铜人雕像的命运。每逢涨水,他们总是率先被淹没,怪可怜的,尤其是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打渔的一家三口。
夜色已深,轻轨又快,朦胧中的视觉落差让我觉得桥是飘在水上的,就像地方志老照片里这些过江桥的雏形。
桥下的大河和我一样穿城而过,我是从北向南,她则从东向西划过市区,汇入浩瀚长江。其实,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叫青弋江,是长江支流,不过老吴那一辈人都管她叫“长河”,老吴说这么叫是遵循典籍,我对此长久存疑,因为我就是被他“坑”大的。
我用偏冷的水冲凉,闭着眼睛回忆老吴都是怎么坑我的。想起来了,小学一年级他跟我说赵光义是赵匡义的弟弟,小学三年级他又跟我说傅雷是溥仪他们家的,最惨的一次是他害我输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赌局,关于樊梨花是不是薛平贵的媳妇,我输惨了,连续一个月用省下来的早餐钱给陈星萌买冰可乐,她喝了我的可乐,还停不了嘴损,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张李”讽刺我总是张冠李戴。
我乐了,小声地笑,气流从齿缝冲出去,带一点自嘲。老吴就是这样的老头,我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还看见他摇着蒲扇正和人吹牛,妄议时局,我竖起耳朵听了下,这回错得不算离谱,只是把那位主演的电视剧《人民公仆》说成了《人民的名义》而已。
正想着,卫生间的门又一次开了,我糊了把脸睁开眼睛撇头看过去,老吴刚迈进来一条腿,又急急收住,似乎是想到我之前的话,他将门半掩,问:“我给你搓搓背啊?”
“不用。关门!”我的声音有点急了。
听到咔哒一声,我赶紧关了水。这个老吴,除了爱吹牛,满嘴跑火车之外,还没有边界感,我已经十四了,都变声了,老吴还把我当个小孩。
老吴带进来的塑料箱里头放着的衣服不是我的,他应该是没动我的背包,我的毛巾和换洗衣服都在背包里。毛巾架上只有一块皱巴巴的米黄色破布,我想了想,原地站着通过摇晃身体物理甩干,然后抓起自己换下来的被汗湿的衣服胡乱擦了擦关键部位,套上背心短裤走了出去。
这套衣服是白色的跨栏背心加绿色的短裤,衣服有一股味儿,但不是臭味、怪味。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沙发上我的背包里找了块毛巾擦头发,房间里传出遥控器的嘀嘀声,老吴正在调试空调,他一会举高手按键,一会垂下手放远了眯起眼睛看橙色背光的小块屏幕,调好以后,他走出来,顺便关上了房门。
“26°是空调黄金温度?扯淡,不看环境?噱头,全是噱头……”老吴边走边嘟囔,见到我露出笑脸,特和蔼的那种,说,“过年来的时候讲话还奶声奶气的,长大喽,小伙子喽。”
老吴是我的外公,叫吴尚荣,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快七十了。外婆还在的时候,我每个星期都要从“河北”过了“长河”到“河南”来看他们,自打我会说话开始,老吴就让我叫他老吴,因为我妈要求我说普通话,按普通话的标准我只能管老吴叫外公,他觉得特见外,半生气半找台阶地让我叫他老吴,说是与国际接轨,洋气,就这么一路叫了下来。
发育的相关话题都算我的谈话禁区,我觉得尴尬,所以不搭腔,调头去洗衣服。老吴在我身后嘿嘿笑,跟着我进了卫生间,我洗我的衣服,他拽了毛巾架上唯一的布条子开始擦墙擦地。原来那是块抹布,我突然特高兴,为自己明智地选择了脏衣服擦身而高兴。
“长大了,做事就不能留尾巴了,屁股上全是尾巴,拖老长,叫人一脚踩一根,一使劲,裤头子(内裤)要扽掉。”
老吴愉快的调门让我脸红,扭过头又见他跪着擦地,我的脸更红了。
“我准备洗完衣服再收拾的。”
我放下搓洗的衣服,朝他走过去,拉他,他反手拨开我,仍旧笑着说:“急了?逗你玩嘛,老(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屁股,小时候,把屎把尿,我搞得也不少。”
唉,代沟,比青弋江还要宽的代沟,看来是跨不过去了,来之前我就知道。我不犟,继续洗衣服,也不跟他说话。晾好衣服,我拿了沙发上的背包,钻进开了空调的小屋,门一关,我和老吴就彻底分开了。
房间里舒适宜人,空调上显示出设定温度是28°,我从背包里拿出耳机、眼罩和一本《洞穴奇案》。看到手机上的待回复信息,我放下“三件套”,重又拿出一本《初中几何28型》怼在脸上弄了张自拍,发给了“心有猛虎”。
我大概是要在这里住上半个月的,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超过一星期,单独和老吴住一起连一天也没有过。该如何熬过这段时间,我打算听毛姆的话,随身带书,随时阅读。
不多时,“心有猛虎”回了信息过来,问我穿的什么衣服?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会被要求老实点,重新交代在看什么闲书。
刚刚自拍时,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手臂举得挺高,广角镜头从上而下将我拢入,一分一毫都没有遗漏。我拽了拽绿色锁边的白色背心,低头又闻了闻,判断出是樟木球的味儿。
我回复说外公给的,对面回知道了,交代我要听话,凡事搭把手,时刻记得外公年纪大了。我说好,对面又问跟外公一起睡会不会不习惯?这个问题让我愣住,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睡,竟然忘了这间老房只有一个卧室装了空调。
这时,对面又发来消息说不习惯就打地铺,衣柜里应该还有草席,找出来铺地上,再铺个被就能睡了。我站起来打开衣柜,果然看到了卷成筒状的草席。我拍了照给对面发过去,说太神,并问怎么知道的?对面说废话,那是我家。
“心有猛虎”是我妈吴薇的昵称,我急着打地铺,顾不上回她。丢了手机,我拿出了初一军训时的劲头,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我妈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晚安,再往上一条是“衣服仔细点穿,那是你舅的衣服。”
我舅吴迪,24岁,永远24岁,因公殉职,死在了24岁,那一年是2009年,我出生在那一年。
屋外传来了老式摇头风扇的声音,我从地铺上爬起来,拧开房门,招呼老吴进来。
老吴坐在沙发上喘气,热得脑门冒汗,却还摆手说:“你睡你的,我就在外头睡。”
“那怎么行?太热。”
“老头子热就热点,没关系,再说,后半夜就降温了。”
“知道热岛效应吗?空调猛开,城市变热岛,高温刺激家家户户开空调,空调主机运转,又将热气排入空气中,这种恶性循环不会让人感受到所谓的后半夜降温。”
我说了进屋以后最长的一段话,像吹牛又像背书,与老吴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相似度,我有点懊恼,没好气地说:“你睡床,我睡地铺,地铺打好了,我们互不干扰。”
老吴眼睛闪着光,光又一寸一寸褪去,他喃喃说擦个身,去阳台拽了块条纹毛巾。
望着老吴的背影,我再次想起他嘴里的“长河”,上学期去市城建博物馆参观,在一块1934年的街市碑刻图上,我看到了被标识为“长河”的青弋江。
老吴也并不是总坑我的,不坑的时候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