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四年,我就要外出念书了,去BJ,别的城市不考虑。刚刚,老吴半靠在床头问我将来想去哪里上大学,我也是这么回答他的。他笑,笑得咯咯的,好像我已经打包好了行囊。他嘴里念叨着清北,激动又兴奋地说:“那你中考得考好,最好上一中,附中也行,其他学校都歇(哔)……”
老吴的语言不干净,小时候外婆常提醒他在我面前说话要注意,但他不理会。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给他用的脏字眼自动消音,这很容易做到,找一个消音词和他的用字一个发音就行。
他进屋之前,我就已经趴在地铺上看书了,耳朵里还挂着没有声音的耳机,姿态很明显,不想被打扰。
但老吴一直在和我说话,他又说:“哎,你别看那什么鬼洞了,孬轰轰的,我给你讲个防空洞的故事,你哈晓得?赭山广济寺边上那个……”
我这才明白,老吴一定以为我手上的《洞穴奇案》是本奇闻怪事录,所以才肆意打扰,真是失策,早知道不如看几何48型。我正在遭遇这样的困境,家长们总以为除了教辅书之外,其他书都不需要带脑子看,这一点上,老吴和我妈差别不大。
关于这座城市的传说,老吴揣了满腹,不靠谱的、靠谱的,一半比一半。他提到的防空洞故事,我已听过无数次,那是个未解的白光乍现之谜。除那以外,还有四褐山鬼打墙事件、江边废弃大楼深夜人影攒动事件、袁泽桥红衣女回头事件等一系列封建迷信鬼故事,他讲故事声情并茂,每一次都坚决收尾在未解之谜的程度上,绝不试图寻一个科学的出口。
我现在说起这些来,似乎姿态有些过高了,摸一摸良心,我该承认,对孩子来说,没什么比妖魔鬼怪更有趣,老吴一度是这个大家庭里我最喜欢的人。
甚至,当年崇拜他的那种感觉在此刻回想起来仍旧让我愉悦,书是看不下去了,我干脆把书合起来,说:“老掉牙了,说过无数次,还想吓我?吓不着了。”
我把笑容传染给他,老吴开心得像一尊弥勒。他是真的长胖了,过年时,我妈提醒他胖了太多,他用厚羽绒服打掩护,到了夏天再也藏不住一身肥肉。老话老理,我也会说,有钱难买老来瘦,他这么胖下去,不是好兆头。
老吴的瘦只存在于老照片里,那种瘦极具年代感,缺吃少喝造成的,方形的下颌线撑住薄面皮,脸显得格外大。后来,生活越来越好,吃得越来越好,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爱喝茶,独爱一口肉,鸭肉,红皮的,下了班,提半只红鸭子回家,就着汤汁拌上半盆饭是他的享受。
另外,他长胖的原因也与职业有关,老吴开了大半辈子车,拖拉机开过,货车也开过,人到中年开了一阵子公交车,后来又成了给人交租子的出租车司机,经年累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城市的细枝末节都在他的眼睛里。
老吴以和座驾合影的方式尊重他的职业,我见过瘦型的老吴和老解放合影,那种铰链式两节车,俗称大通道,绰号手风琴,他开的最后一辆车是国产新能源,纯电动的出租车。
我认为老吴是整个大家庭中最了解这座城市的人,不过我的爷爷奶奶似乎对此存有不同的看法,有一年的年三十,他们好像还在此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一贯不在嘴上吃亏的老吴用一种陈醋味的酸溜口吻说:“老(老子)是村里的,‘河’南的,没得你们来丝(厉害)。”
这句方言翻译过来就是老吴介意自己出身青弋江以南,那个“河”字的发音要在普通话的“活”和“糊”之间才够味儿。
我打小鸡贼,会藏在人群里靠营造吃货人设光明正大偷听大人说话,什么都能听到,就是听不懂,尤其不懂老吴话里隐含的意思。后来,还是外婆去世以后,我妈在无意中给我解了惑。
前年冬至上坟,从龙山回家的路上,我妈告诉我老太公看不上老吴,嫌弃他穷,家又住得偏,要不是外婆坚持要嫁,大概率是没我们这些人的。我妈说老吴也憋着一口气,不过憋着憋着到底也没撒出来,反倒郁结在心头成了疙瘩。
我问怎么回事,我妈把房子的事情当笑话讲。
我和老吴现在待着的这套房,有我童年的回忆,却没有我妈的,我妈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她的童年回忆是筒子楼,是我外公的单位宿舍。现在这套房是外公下岗之后买的,因为缺钱,又不好意思找人借,最终不得已把家搬到了青弋江南岸。
我妈说搬完家那年的除夕夜,一大家子吃团圆饭,老太公把龙头拐棍戳在地上咚咚响,一句“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栋房”臊得老吴张不开口,回不了嘴,郁闷得年都没过好。她说老吴郁闷的点在于他好不容易才从“河”南走出去,混了十几二十年却混回来,实在没了底气。
我妈怕我不懂,特意解释这里“河南河北”指的是青弋江两岸,不是省份,我说我知道,老吴说过。
我挺同情老吴的,在我成长的这个时代,没人再提什么“河北河南”,课上,老师解读地方政史举例说的都是“东扩南进”的城市发展战略,这是考点,至少值1分。
地域歧视这类问题挺有深度,不全是玩笑,我挺愿意陪老吴聊一聊,只可惜,时间不对了,外婆去世以后,一道看不见的河隔在了我和他之间。
那天,外婆就躺在老吴现在躺的位置的旁边,面孔苍白,一直忍着不适,老吴在边上唠叨个不停,我拿着我妈给我准备的魔方攥在手里玩,老吴那熟悉的密集的机关枪一般的唠叨,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
可是,外婆突然吼了出来。
“闭嘴!是不是要气死我?!”
老吴闭嘴的同时,我也抬起了头,那一嗓子之后,情势陡转直下,外婆突然就软了。我的耳朵仿佛被堵住,嗡嗡的,肥胖的老吴瞬间灵活起来,像个猴子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他擦着我的肩膀进进出出,电话打个不停,但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那是五年前,也是老吴退休后的第二年,外婆被返聘的第四年,我读小学的第三年。
外婆被送到医院以后,就陷入了深度昏迷,没有挺过一个星期,她再也没有醒过来。遗体告别那天,我妈哭得格外伤心,说遗憾没听到外婆的遗言,我把我听到的外婆的最后一句话说给她听,我妈哭得更凶了,几乎就要抽过去。
惭愧,我那时候表现得不像个男子汉,大喊大叫的,家里人都以为我受了刺激,其实我只是吸取教训,想要提醒所有人关注到我妈的不对劲而已。
从那以后,爷爷奶奶就极其不愿意我在这里住,原来外婆在的时候,我每周必来过周末,外婆走了之后,基本待不过三小时。还有一次,爷爷奶奶以为我睡着了,在我身边聊天,奶奶说外婆就是给老吴气死的,说老吴“夹石”(意思是脑袋不活,做事欠妥),说得蛮激动,最后把我妈也捎上了,说我妈和老吴差不多“夹石”,爷爷打断奶奶不让胡说,但说出来的话是收不回去的。
见我的笑容敛下去,老吴又开了新话题,他问:“你爸爸他们是被隔离了吧?”
我垂下眼皮,点了点头。
爷爷奶奶去参加上山下乡50年聚会,从过年那阵子就开始念叨,前两天终于成行。我爸不放心他们出门,特意请了年假陪着一起,结果,因为成了密接暂时回不来了。要不是这种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我哪会有机会在五年之后重新住回这里。
“你妈呢?你妈又跑哪儿去了?”
怎么问到我妈了?我妈的去向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说的,没办法,我只能化被动为主动了。
“你猜我怎么过来的?”我问。
老吴眨了眨眼,愣了愣,然后问:“你怎么过来的?”
“轻轨。”
轻轨已经通行了两年,刚开始的时候在城市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潮,但老吴从来没坐过。自从外婆去世,老吴就不大出门,除了散步,不做大范围移动,过年过节也不走亲戚,亲戚们愿意来看他,他也愿意接待,只是接待,从无回访。
老吴作恍然大悟状,又问:“过得哪座桥?”
“中江桥。”
“哦,现在河上有几座桥了?”
老吴的提问算是把我问住了,我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老吴不等我回应就自顾自地数起来:中山、中江、临江、袁泽、花津、仓津、广济、荆山……他数桥的时候会隐去“桥”字本身,仿佛是在唤孩子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老了,尽管他本就是个老人。
他在挠后脑勺上不多的头发,微微皱眉重新数一遍,数完又掰着指头再念叨一遍才拍着膝盖喊:“还有铁桥!我讲怎么总是不对,总少一个。”
我跟着他一起数了两遍,他数出了九座桥,我服,但我故意用不服气的腔调补充道:“不止。”
“不止?”重又笑出来的老吴困惑了,胖胖的身体朝我凑过来,问,“还有哪个?又盖新的了?”
我点头,藏起险些没有藏住的调皮。
这座狭长的城市是离不开桥的,桥必然会越来越多,桥越多,链接越紧密,城市的发展才会越来越好。
我可不是在耍滑头,而是在谈未来,老吴他们的眼睛只盯着“河南河北”,数的只有长河上的那些桥,而我已经看到了长江边,他要是细问,我就这么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