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文明啊,是一句不确定的允诺……
我们以为几万年累积下来的文明能让我们过得更好,我们总以为古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见得多了,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前方,藤蔓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落雨松俯下身体,躲在叶子背后,右手紧握石矛。巨大叶脉张牙舞爪地伸向头顶树冠,那里有一条蛇,落雨松察觉到了,但它离得还远,一时半刻不会发动进攻。
藤蔓又晃动起来,蓝鸟伸手碰了碰落雨松,向他示意。落雨松没有回应。这个蓝鸟,经验还是太少—在关键时刻绝不能轻举妄动,伸手碰胳膊太容易让猎物警觉,导致功亏一篑。藤蔓摇摆越发剧烈。落雨松皱了皱眉:不太像猎手,猎手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倒像是……倒像是……
“唰!”叶子左右分开。不用琢磨了,猎物自己跑了出来,原来是两只小鼷鹿。看那娇小身体,总让人觉得还是幼崽,其实这两只已经成年了,正等人架起火来,烤得焦黄、香喷喷……蓝鸟显然就是这么想的,身体开始前倾,打算随时发动进攻。“唉。”落雨松心下叹息,也顾不上可能引起敌人注意了,一把按住蓝鸟,对他摇了摇头。神山族有几位不错的猎手,很可能正和他俩一样,就躲在对面的叶子背后。如果轻举妄动,放走了猎手,只换来两只不够族人塞牙缝的小鼷鹿,可就得不偿失了。
话说回来,蓝鸟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单从狩猎来看,确实是最佳时机。眼前一片林中空地,无遮无拦,树叶间透落的光影斑驳,两只小鼷鹿近在咫尺,棕褐色身体和脖颈上的黑白条纹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只贪吃的小东西,光顾低头啃食矮草,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现在出击,极有可能一击即中。再晚一会儿,小鼷鹿躲到左侧高草背后,就很难猎取了。落雨松决定赌一赌运气。直觉告诉他,在另一端,林深叶密处,一定有神山族的猎手—只希望人数不要太多……
连续几十天,河谷族在与其他部落的战争中一无所获,反倒自己损失了两名青壮男子。这也难怪,随着第一批浆果熟落,多数部族都会开始“大祭神”,虽然习俗不同,但少则两个、多则八个献祭是必须有的。如果捉不到他族俘虏作为牺牲,就只能从本族男子中挑选—显然,谁也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落雨松和蓝鸟当然不用担心,他俩是河谷族的后起之秀,无论狩猎还是战争,都不可缺少。这也是南木选择两人前来偷袭的原因。
“把神山族最强壮的猎手带回来吧!”南木在两人出发前说,“如果神明满意,下次献祭也许可以放缓些时日……”
南木是河谷族族长,落雨松幼时的偶像,部落中神一般的猎手。传说他每次出猎从不会空手而归,还曾经凭借一己之力从蚁群中夺回部落追寻多日的猎物。但如今,南木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除了狩猎巧,他对部落再没有多少贡献。辛朱一直想推举他人作为族长,只是碍于南木的威望,暂时还没有提出。
落雨松知道老猎手的下场,哪怕曾经贵为族长—无非是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等待有朝一日牺牲紧缺的时候,就会用身体为部落做出最后的贡献。
作为牺牲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虽然辛朱和其他科学家把这作为秘密保守起来,但落雨松还是听人提起过:多日的折磨、苦不堪言的赎罪、皮开肉绽,直至全身肌肉溶解、骨骼消散,最后连一片遗骸都不会留下。落雨松为南木感到悲哀。他一直回避去想这一天……不仅南木,还有部落中所有男人,在迟暮之时都会走上同一条道路,包括落雨松自己,包括蓝鸟。
蓝鸟其实不是他的理想搭档,太年轻、太毛躁,只能凭借敏捷身手来弥补注意力和洞察力上的缺陷。假以时日,或许他可以成为落雨松一般伟大的猎手,但现在还不是—喏,他刚注意到头顶的蛇,比落雨松晚了整整一顿饭的工夫。蓝鸟又要伸手来碰他,被落雨松一转头,严厉制止住了。蓝鸟缩了缩脖子,继续伏身监视。
这时,小鼷鹿对面的叶子抖动了一下,只一下,便静止不动了,轻微得几乎不可能被察觉,连小鼷鹿这种警觉生灵都没有注意,但落雨松看到了。“终于等来了!”他心里一阵激动,五脏六腑抽搐起来,一种熟悉的即将出击的悸动,从体内荡漾着传遍全身。蓝鸟没有发现异常,还傻乎乎地盯着小鼷鹿,心里大概正纳闷:为什么部落里的顶级猎手,就这样任凭最佳狩猎时机白白溜走?
落雨松在判断。附近一带叶片不大,平均只有两人来高。在行进间能让叶片颤抖成这个幅度,又能迅速平息下来,对方应该不超过两人。太棒了!只要再等一会儿,小鼷鹿踱到左边那片高草区附近,敌人就会获得最佳视角。耐心,再耐心。等到敌人出击成功,注意力最为松弛的时刻,再与蓝鸟猛然发难—运气好的话,可以一举制胜!
太顺利了,小鼷鹿仿佛听到落雨松心底的期盼,顺从得犹如山坡滚落的石头,优哉游哉地走向高草区。对面,叶片再次颤抖起来,一次,两次,三次—他们就要出击了,马上……
“嗖!”石箭射了出去,一只小鼷鹿应声倒地,另一只从这边已经看不到了,只有高草的窸窣声表明它正跌跌撞撞地逃走。落雨松目瞪口呆,石箭不是从对面射出的—蓝鸟!他转过头去,正好看到蓝鸟翻转身体,石矛对准头顶树梢猛刺!伏击的蛇反倒成了猎物,根本来不及躲避,头部就被准确无误地钉住,鲜红的信子还来不及收回,便永远悬在了半空。
“蛇还远着呢……”落雨松暗叹。
全完了。前方叶片“唰”的一声后左右分开,敌人不顾一切扑了过来。落雨松一把夺过蓝鸟的石矛,顺手将蛇身挑起,向敌人的方向甩去。巨大的黑黄相间的蛇在半空耀武扬威,敌人低头躲避。蓝鸟意识到犯了大错,不用落雨松再做进一步指示,身子一缩,向左侧翻去。落雨松则抓着两根石矛,向右侧的叶片后面闪避。
看清楚了,敌人真的只有两个。落雨松都认识,那个膀大腰圆的叫阔叶,是神山族里数一数二的猎手。另外一个身材较小,也很瘦,面目清秀,好像是叫白峰。“好吧,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落雨松屏住呼吸,蓄势待发,犹如被果实缀弯的枝丫。
这时,真的希望雾月还在啊……打小培养起来的默契是不可替代的。如果雾月处在蓝鸟的位置,现在一定会审时度势,发动进攻,吸引敌人注意,把后背留给拥有两把致命石矛的落雨松。
一想到雾月,落雨松心头就是一痛—死了,都不知道是怎样死的……一定不会是蚁群,凭借雾月的身手,躲避蚁群应该不成问题。可能是茅膏菜,在“归还地”那东西实在太多,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卷入叶片。
落雨松只见过茅膏菜一次。那还是小时候,妈妈带他出远门,采集浆果,曾经一脸严肃地叮嘱他“见到这种草就跑,躲得远远的”。他还记得那种草漂亮极了,修长翠绿的叶片,无数毛茸茸的粉红色的触手上挂满晶莹剔透的“露珠”。幼小的落雨松被那亮闪闪的梦幻光芒吸引,伸手去抓,幸亏妈妈动作快,把他抱住。
“那根本不是露珠。”后来妈妈告诉他,“那是它的‘手’。一旦碰到,它就会用‘手’把你黏住,然后你会被它的叶子裹进去,裹得紧紧的,再也回不来啦!”
族人对这种可怕植物恨之入骨,部落附近的茅膏菜早被砍伐一空。但正因此,很多人对这致命威胁知之甚少,在远离部落的“归还地”见到它,不但不懂得躲避,反而会像幼小的落雨松一样被它吸引,因此落难的人不在少数。
唉,“归还地”。如果雾月没有得罪辛朱,就不会被派去了。雾月也实在年轻气盛,怎么就不明白,“大首席科学家”不是他这样年纪轻轻的小猎手可以开罪的呢?原本,归还种子这类敬神差事,只要妇女和几位二流猎手就可以完成—不过是把吃过的浆果收集起来,拣出硬核,带到远方的密林,分十六处抛下。辛朱却坚持要求雾月前往,而且孤身一人。谁都知道,这是在报复上一次他与南木正面冲突时,雾月替南木出头的一箭之仇。可恨的是,落雨松提出异议,辛朱还道貌岸然地斥责他不顾大局。
“部落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猎物了,如果女人再不外出采果,饥荒还远吗?”他讥讽地说,“在缺少人手的时候,像雾月这种年轻人顶上,不正是猎手的职责吗?反正也打不到猎物,还有什么比敬神更值得尽心的吗?”
确实已经多日没有猎物了,因为部落刚刚与赤发族发生过战争,很多动物受到惊吓,都逃到别处。但谁愿意听你解释呢?落雨松只得退下。
“没关系的。最多四五天,我就回来了。”雾月安慰他说。
然而已经过去三十多天了,雾月再也没有回来。落雨松努力不去想他被茅膏菜缠住的样子。从小的玩伴就这样死掉,真是……真是太没道理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茅膏菜—或许就像现在这样,雾月被其他部落的猎手俘获,去做他们的牺牲了?这比直接喂给茅膏菜还要悲惨,天知道他会经历多少折磨,遭受多少痛苦,才会最终……落雨松又不愿想了。
“如果被捉住,阔叶和白峰也会是同样下场吧。”落雨松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从小妈妈和族人就告诉他,异族男人都是恶魔,见到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但……那个白峰,是不是有点像雾月呢?
落雨松苦笑一下。今天真邪门,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他从叶片后面偷窥,敌人被那条死蛇惊扰,奔袭不成,又失了他俩的行踪,现在不敢再轻举妄动,正背靠背呈防守姿势,一动不动,侧耳倾听。“不,才不像雾月呢—雾月可没有这么笨!”落雨松想着,两支石矛交到左手,从兜囊里掏出一把石子,突然拨开树叶甩了出去。
一把石子不足以致命,但可以吸引敌人的目光。落雨松趁机一跃,两支石矛一同刺向敌人。
“啊!”阔叶不愧是神山族少壮猎手,应对敏捷,身形如箭,向后方纵身跳去。白峰就没那么厉害了,动作稍慢,被矛尖划破臂膀,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另一边,蓝鸟从隐身处跃起,一手紧握石刃,向阔叶刺去。阔叶还未站稳脚跟,躲不过近身一击,石刃狠狠刺入他的右胸。
“别!”落雨松急得一喊,白峰趁机低下身子就地翻滚,躲到一旁。
大祭神的牺牲必须是活的,蓝鸟难道不知道吗?
蓝鸟一愣,阔叶掉转石矛向他疾刺。蓝鸟名副其实,石刃拔起,身子像鸟一样飞了出去。落雨松抢上一步,石矛向阔叶挥舞。倒在一旁的白峰已经恢复了猎手本能,这时没命地扑过来。落雨松不想和他硬碰硬,只得退下两步,留给阔叶一丝喘息的机会。
偷袭没有成功。落雨松十分懊恼,这下双方成为公开对峙的态势,虽然敌人受了点伤,但都不重,对猎手来说几乎可算皮外伤。看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更严重的是,蓝鸟手中没有了石矛,只剩些石箭、石刃之类的短兵器,明显不占优势。
“管不了那么多了!”落雨松决定先解决眼前的白峰,再去帮助蓝鸟。
然而这也不易。白峰瘦小的身体十分灵活,连续躲过好几次进攻,间或反击一二,倒让落雨松有些狼狈。那边,蓝鸟似乎完全被阔叶压制住了,左蹿右跳,没有还手之力。落雨松焦急起来,不明白为什么连续进攻竟没有击中,自己还握着两支石矛……对了,正是因为两支矛!落雨松豁然开朗,这看似优势,实则拖累—耽误了进攻速度不说,还牺牲了每一刺的准头!他动念极快,立刻甩掉左手负担,双手一并抓住石矛—啊,熟悉的攻势、熟悉的血性!白峰立刻落于下风,躲闪不及,两臂和左腿都被刺中,跑跳起来,一瘸一拐,如果不是必须活捉,他早就死在矛尖之下了!
“哎呀!”蓝鸟一声惊呼,落雨松望去—还好没有受伤,只是射空了所有石箭和石刃,摸到空空如也的兜囊,不禁发出绝望的叫喊。
要快!再快!落雨松看见在他分神的工夫,白峰已经躲到一片巨叶背后。这家伙脑子还算灵活,明白敌人不想把他杀死,所以躲到叶片后面,一则拖延时间,二则想等落雨松转过去再行偷袭。“还是太蠢了!”落雨松想,举起石矛,横着重重地甩在叶片上。打死不行,打伤还是可以的!
“噗!”叶片发出沉闷的叹息,碎成两截,白峰的身子被扫在半空,撞到树上,又狠狠摔落,再也爬不起来了。
落雨松抢上一步,用石矛重重在白峰腿上敲打。只要一时半会儿不能站立起来,就可以了!再向蓝鸟那边看去。不好,蓝鸟已经被阔叶压在身下。阔叶面目狰狞,高举石矛,刺向他的喉咙。蓝鸟紧紧抓住矛尖,试图阻挡这致命的下压,脸涨得通红,却无济于事。
“来不及了!”落雨松绝望地想……
咦,怎么回事?天空忽然亮了起来。本就是白天,但天空还是不可思议地亮了起来。伴随一阵爆裂般的巨响,所有阴暗角落一同亮了起来。就好像太阳突然掉落森林上方,树叶缝隙被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强光撕裂。叶片仿佛水做的,叶脉蜿蜒曲折,被照得清清楚楚。但落雨松只仰面望了一眼,便被刺得低下了头。嚯,就连地下,水洼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蘑菇伞都闪着奇异光芒!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声音钻进密林,仿佛有重量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树叶疯狂摇摆,发出地动山摇的呻吟,就像在狂风暴雨之中。
弥漫而喧嚣的明亮。四个猎手都放下片刻之前的搏斗,落雨松呆呆地站在原地,阔叶也忘记了那致命一击,就连命垂一线的蓝鸟都没想起趁机躲到一旁。然而优秀的猎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正常。落雨松忽然警醒过来:天哪,神助一般,阔叶停手了!
“蓝鸟!”一声高呼,石矛抛出,刺中阔叶的右腿!
蓝鸟回过神来,握住矛尖猛地向上反击。阔叶的眼窝被石矛柄重创,一声凄厉长嚎,捂着眼睛在地下翻滚,鲜血汩汩地从大腿根部流出。
落雨松扑在阔叶身上,将他死死压倒。
“绳子!”
蓝鸟跳过来,从落雨松的兜囊里抽出藤蔓鞣制的绳子,将阔叶死命捆住,又赶到正在奋力爬行、妄图逃走的白峰身边,一脚踢翻,也捆得结结实实。
大功告成!蓝鸟和落雨松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头顶,亮光正渐渐退去,巨响也在慢慢消减。落雨松看到蓝鸟的腹部被划了一道,血流不止,好在不深,用树叶包上就好。蓝鸟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仍抬着头,望着已经可以直视的树冠。
“天哪,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落雨松说,“但它救了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