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伯虎画传:他在繁华中独自前行
- 陈书良
- 2603字
- 2024-11-02 07:18:53
三
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
——《风雨浃旬……奉寄孙思和》
弘治十一年(1498)秋,唐伯虎到南京参加乡试。据《明史·选举志二》,顺天(北京)乡试称北闱,应天(南京)乡试称南闱。南京正是南闱,即明朝江南科考举人之地。伯虎生性豪宕,除了参加科举考试外,还畅游了南京的名胜古迹。
南京,战国楚置金陵邑,秦称秣陵,三国吴称建业,晋称建康,明改为南京。据说蜀汉诸葛亮观察南京形胜,长叹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太平御览》卷156引晋张勃《吴录》)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五代南唐、明初均建都于此。这些历史陈迹,当然加深了唐伯虎的兴亡之感。而当时南京的繁华,商店林立、酒楼栉比,又给性好冶游的唐伯虎带来了新鲜的刺激。南京佳丽云集,以有明一代号称极盛,故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据余怀《板桥杂记》记叙,明代南京妓女分为三等,分布于南市、珠市和旧院三个区域:“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在焉。”而秦淮河两岸河房则更为风流薮泽,真是山温水软,风月撩人,一河脂粉,两岸笙歌。南京冶游,最时兴携名妓乘画舫以游秦淮。每年自夏初至仲秋,秦淮河水涨波荡,常有游船数百,震荡波心,清曲南词,十番锣鼓,腾腾如沸,各擅所能。一到夜晚,则烛笼炫耀,倩妆倚栏,桨声灯影,声光缭乱。这些画舫名妓多以吹弹歌唱为能事,或歌南曲,或唱小调,合以丝竹鼓板,五音和协,豪迈者令人吐气扬眉,凄婉者亦足以销魂落魄。知音者或于酒阑时倾慕再三,必请妓女重唱一二,而客也歌而和之。唱者以知音互赏而忘倦,听者也以雅会难逢而忘返(见武舟《中国妓女生活史》)。乡试分三场,八月初九日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考试之前,那些应试的生员忙于复习,当然无暇亦无心冶游,而一旦考完出场,考生们大多呼朋聚侣,勾栏买醉,追歌征舞,借以放松积年来紧张的神经,满足自己的声色之欲。唐伯虎旅食南京时,也于试后参加了很多文酒之会和声色之游。
有一次,在一位士绅家,文士云集,大家有感于南京繁华,命题作《六朝金粉赋》。唐伯虎笔不停挥,用流丽妩媚的行书首先写成。大家围观诵读,当读到“一顾倾城兮,再倾国;胡然而帝也,胡然天”这几句时,啧啧称赞,叫好不迭。秋榜未放,而苏州才子唐伯虎的大名早已传遍了南京城。
当时,南京有一个妓女能够作诗,常与文士结交,也常参与文酒之会,有“诗妓”之称。她听说苏州生员唐伯虎风流俊俏,诗画全才,十分倾慕,却又无缘与伯虎结识。伯虎知道后,故意穿上破敝的衣服,装出一副落魄寒酸的样子,从那个“诗妓”的画舫前穿过。这时“诗妓”正凭栏顾盼,一见伯虎那瑟瑟缩缩的样子,禁不住嘲讽地一笑。伯虎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窥见“诗妓”庸俗的内心世界,于是扬手对她说:
“倚楼何事笑嘻嘻?”
“诗妓”果然出口成章:“笑你寒儒穿布衣。”
伯虎续云:“锦绣空包驴马骨,那人骑过这人骑。”吟罢仰天大笑而去,“诗妓”满面羞惭,半晌都动弹不得。(见《风流逸响》)
当然,这是嬉笑怒骂之类,算不上艳遇。伯虎应试南都确有真正的艳遇,并且后世也传为奇谈。考前的一日,伯虎偶然出外走走,经过一座小楼,楼上珠帘卷处,有一位美丽的少女正向他注目。也许是在哪一次文酒之会中听过伯虎吟诗唱曲,也许是在邻舫隔舱见过文士们向伯虎围拥索画,这少女认出了楼下驻步的书生就是思慕已久的唐伯虎。伯虎也惊羡少女的美艳,四目相见,情愫已通。原来这少女是某指挥使的千金,她久慕伯虎才名,岂肯将机会放过?但她也知道伯虎是应试生员,试前功课甚紧张,于是暗写手书,嘱使女送交伯虎,约他八月十五日试毕后,半夜前来赴会。伯虎得信大喜,藏在箧中。过了几天,伯虎偶然外出,他有个朋友不经意翻动他的箱箧,猛地看到了这封信,即将信藏了起来。等到八月十五日考试完毕,这个人设下计谋,请来很多宾客,强拉着伯虎喝酒。伯虎坚辞不脱,你一杯我一杯地被灌醉了。于是他的这个朋友就假冒伯虎,前往女家赴约。半夜,他与少女相会,正在欢乐时刻,被少女做指挥使的父亲觉察,一怒之下,将男女两人都杀了。等到唐伯虎急急赶往女家赴约,在半路上听见人家纷纷传说,某指挥使家发生奸情,作奸男女均被杀。伯虎听后大惊,慌忙躲避了。(见《唐伯虎轶事》卷二)
唐伯虎应试南京偶逢艳遇是一奇事;因偶然的阴差阳错免了幽会之祸,又是一奇事;南京之行不仅幸免于难,而且高中榜首,更是一大奇事。弘治十一年应天乡试放榜,唐伯虎得中第一名解元。放榜后,由巡抚主持鹿鸣宴,招待考官及新科举人,席间唱《鹿鸣》诗,跳魁星舞,着实热闹了好几天。江南乡试解元,在科举场中是“含金量”很高的,因而具有很高的荣誉,得到这个荣誉就表示他立刻变成全国第一流的文士和名人了。
当时阅卷者有洗马梁储,他看了唐伯虎的试卷后,叹道:“难道士子中还有这样的奇士吗?今科的解元就在这里!”放榜后,梁储回到京城,在一次宴会上,对将于明年总裁会试的詹事程敏政说:
“我在南都取录了一批明年可来京师的人,其中唐寅为最,他才华横溢,其实应天乡试解元还不足以表现他的大才呢!请您将来奖掖他。”
程敏政说:“我早就听说了,唐寅是江南奇士啊!”
于是,梁储就将伯虎的文章呈献给程敏政,程敏政也非常赞赏他。这样一来,在参加会试以前,唐伯虎的才名早已传遍京城,声誉鹊起,成了达官贵人竞相拉拢的对象。
虽说伯虎受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的影响,看不起举业,但虚荣和苦学求仕的成功感却使他对这种世俗的荣誉欣喜不已。在他的印章当中,有一方阳文印“南京解元”,还有一方阳文印“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扬扬得意,眼空一世,即使在他后来遭受科场冤狱、绝意仕途时,也念念不忘打在画上;又有一方阴文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所谓“第一”,当然也暗指这次江南乡试第一。凡此种种,与其说是伯虎迎合世人的俗见,还不如说体现了这次获得解元在伯虎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他此时的沾沾自喜、扬扬自得与非非幻想,集中表现在《领解后谢主司》一诗中:
壮心未肯逐樵渔,泰运咸思备扫除。
剑责百金方折阅,玉遭三黜忽沽诸。
红绫敢望明年饼,黄绢深惭此日书。
三策举场非古赋,上天何以得吹嘘!
诗中直率地表白了自己求仕的“壮心”,一方面对这次乡试的成功表示欣悦,一方面又对明年的会试寄予殷切的希望。他踌躇满志,仿佛今年的胜利就是明年的预演,蟾宫折桂,唾手可得。然而,痴情转化为幻梦,幻梦融注着痴情,弘治十二年(1499)的京师之春,等待着伯虎的却是一场巨创至痛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