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学而篇第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1·1[1]

解释

“学而时习之”句,“时”字一般会解作“时常”,它准确的意思是“适当的时候”“一定的时候”“需要的时候”。

“不亦说乎”中的“说”要读成“悦”,意思也同“悦”,古代“说”和“悦”是相通的,或者说“说”是“悦”的通假字。“通假”是讲古文时常常要用到的一个术语,它的意思是两个字本非一字,但却可以互相借用,例如早上的“早”,可以用跳蚤的“蚤”来表示。不过通假常常是单方向的,不是双方向的,例如“早起”可以写作“蚤起”,但“跳蚤”却不能写作“跳早”。

另外,“亦”的意思是“也”,“不亦”就是“不也”,“不亦……乎?”在古文中是一个常见的句式,大致意思是“不也……吗?”但不一定全要翻成“不也……吗?”“乎”在古文中是一个常见的虚词,表示疑问,但“乎”字表达的疑问一般不强烈,不一定期望对方的回答。

“有朋自远方来”句,“朋”就是朋友,但严格说来,“朋”和“友”略有区别,“同门曰朋”,“同志曰友”,这里的“朋”也许隐含着同一个老师的弟子之意,在春秋战国时代,意味着同一个学派的人,所以杨伯峻《论语译注》主张译作“志同道合之人”。其实“朋”和“友”这样严加区分在当时就已经没有多大必要,这只要看本篇第四条曾子的话“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已经“朋”“友”连称就知道了。

“人不知而不愠”句,“知”一般都解作“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完整,这里的“知”含有“理解”“懂得”“欣赏”“赏识”的意思,所以不完全等于今天的“知”,其实这种用法一直保留在今天还使用的若干词语中,例如“知心”“知交”“相知”“知己”“知音”“知遇”“旧雨新知”,这些词语中的“知”都含有“赏识”的意思,不单纯只是“知道”而已。“愠”的意思是“懊恼”“不快”,“人不知而不愠”就是“别人不理解我,不欣赏我,我也不觉得懊恼,也没有什么不快”。

大意

孔子说:“一个人不断地学习新的东西,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加以温习,这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吗?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别人不了解不懂得自己,自己也不懊恼,这样的人不就是个君子吗?”

导读

这是《论语》开篇的一段话,并不深奥,但千万不要轻易看过。这里提出了在精神层面上对人生至关重要的三件事情,一是学习,二是交友,三是自处,这三件事情处理好了,人生就会快乐。

先说学习。

什么是人一辈子自少至老都可以做,都应该做,做起来都会带给人快乐的事情呢?仔细想想,就只有一件,这就是学习。没有人不需要学习,也没有什么时候不需要学习,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千真万确。尤其是今天,一个人不学习,根本无法在社会上立足,而且要不断地学,因为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一放松学习就会“out”,就会被时代抛弃了。比如电脑、手机、网银、网购,许多老年人就不懂,因为十几二十年前这些东西还没有问世呢。如果你不学,很快你就会感到很多事情没法办,跟社会尤其是跟年轻人脱了节,你立刻就觉得自己真正老了。但如果你一直在学习,与时俱进,就会活得轻松愉快。而且学习是一件可以终身行之、随时行之、时时有得,也就时时有新鲜感、有成就感、有满足感的事情,吃喝玩乐终有厌倦的时候,没有一件事可以像学习一样带给你终身的持续不断的快乐。许多人,从学校毕业以后就忘记了学习,或者在打拼事业的时候疏忽了学习,结果到中年以后,知识结构、思维习惯仍然停留在青年时期,慢慢变得固执、僵化,退休后甚至会觉得生活空虚无聊,好像在等死。所以从小养成“学而时习之”的习惯至为重要,如果你希望你的人生始终快乐,那就千万不要忽略这件事情。

孔子最看重学习,对学习的重要性反复强调,《论语》中“学”字几乎是除了虚词和个别常用名词以外出现最频繁的词之一[2]。孔子说自己并非生而知之者,他的知识是靠不断的学习累积起来的,他描述自己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他称赞别人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由于孔子的影响,好学成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最突出的特点,这一点在全世界可能只有犹太民族能够同我们相比。但令人感叹的是,这一传统在今日的中国似乎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扬,现代中国人的学习热忱在全世界显得并不突出,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忧虑与警惕。

再说朋友。

儒家讲人和人的关系,有所谓五伦,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3],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大约也还是这五种,只是君臣关系似乎已经不存在,但今天的上下级的关系,老板跟雇员的关系,领导跟群众的关系,大体上也还是古代君臣关系的一种演化。朋友是五伦之一,从某种角度看,甚至是最重要的一伦。与什么人交朋友是可以完全凭自我的意志和好恶挑选的,而且也可以凭自我的意志和好恶随时调整与终止这种关系,而其他几伦则不然。跟什么人交朋友,交情深浅,往来疏密,或断或续,皆可操之在我。气味相投,则倾盖若故,常常比疏远的父子兄弟关系更为密切。而且朋友的结识往往是发生在为一个理想或一桩事业的奋斗之中,因而不仅志趣相合,也常常利害相关,挫折时相勉励,困窘中相扶持,成功时则痛饮黄龙。而万一发现所交非人,可以立即断交,不必办任何手续。人生之成功常常得益于几个或一群好友,人生之快乐也常常来自一两个知己或一群好友。特别是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交的朋友,古人所谓“总角之交”“布衣之交”,大家都尚未发迹,所交在意气,与功利无关,更值得珍惜。古代交通不发达,如果有好朋友从远方来,那真是人生之至乐,所以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朋友相见比古代容易得多,但有情投意合的朋友来访来谈总是值得高兴的事,陶渊明说:“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种境界就是在今天也不是人人都有、时时都有的。

再说自处。

人生在世,如何安顿自己,才会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许多人一辈子总是感叹怀才不遇,怨天尤人,别人不理解自己,国家不重用自己,“学成文武艺”,却老是卖不出去,或是卖的价格不合乎自己的理想。又喜欢跟别人攀比,站在这山觉得那山高,干一行怨一行,别人运气都好,自己总是倒霉,于是一生郁郁以终。不能否认这里面有社会不公平的因素,有人为歧视的因素,因此需要抗争,需要社会改革。但社会改革非一朝一夕可成,河清难俟,人寿几何?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也是活得快乐的重要因素。以孔子那样的大才,一生风尘仆仆,奔走列国,却始终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还受到种种责难、攻击,“累累若丧家之狗”[4]。可是孔子并不沮丧,并不哀叹,还是跟他的学生们过得愉快而充实。因为他知道“天命”的限定,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并不是自己可以完全操控的。人生正如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有两根缰绳,一根捏在自己的手里,另一根捏在上帝的手里,上帝手里的那根比你手里的那根更为强劲有力,我们能做的只是好好捏紧自己手里的那根缰绳,以配合上帝,不要拗着来,不要违天。如果我们尽力了,就可以心平气和、心安理得了。至于人家理解不理解,社会赏识不赏识,不必多所考虑。这就叫顺天知命,这就是个君子,反之则不是。《论语》全书最后一段载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20·3)也是这个意思。

这里三句话都以“不亦……乎”收尾,我们可以推想这应该是孔子和弟子们在一起谈论,弟子们有些感慨,或者觉得衣食艰难,人生不易;或者觉得郁郁寡欢,快乐难得;或者觉得有志难申,怀才不遇。孔子便讲了这一番话,以开导弟子、宽慰弟子。人生在世,难道只有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名扬四海才是快乐吗?其实那样的快乐往往是虚荣的、短暂的、不可靠的,而孔子说的这些看似平常,却是实在的、长久的、发自内心的,也是一般人都可以追求,都可以得到的。

这样的对话贯穿《论语》全篇,《论语》就是一部后人记录孔子和弟子言论的书。“论”字应读lún(仑),是编纂的意思,把孔子和弟子的言论(即“语”)编纂成书,所以叫《论语》。“论”不是讨论、议论的意思,不读lùn。

《论语》的体裁是对话体。其实无论中西,人类早期的许多经典也都是用对话体写成的,古希腊的一些名著,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也是对话体。正因为是对话体,所以《论语》显得平易近人,亲切有味,没有艰涩玄奥之感。这只要拿它跟《老子》比一下就很清楚了。《老子》开篇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光这一句话就可以让学者们争论两千多年,还没有一个大家都同意的结论。

《老子》跟《论语》各有各的伟大之处,不必以此非彼,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不是平易的就一定比艰涩的浅。“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分量并不比“道可道,非常道”轻,不懂得“道可道,非常道”,顶多不是一个哲学家,而不懂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可就连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好了。这正如人参熊掌虽然珍贵,却不可以天天吃,人们赖以生存的还是五谷杂粮,不管看起来五谷杂粮如何普通。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1·2

解释

有子即有若,孔子弟子,比孔子小四十二岁(一说三十三岁),据说长得很像孔子,德行学问都好,很得孔门后学的尊敬,为孔门十二哲[5]之一,清乾隆间增封配享孔庙。

“其为人也孝弟”句,“其为人也”中的“其”是文言文中常见的虚词,基本用法有代词和语气词两种,这里是代词。“其”作代词的时候一般是物主代词(有时是指示代词),而不是人称代词,译成白话文时,可译作“他的”而不是“他”,用英语来比较,“其”相当于his,而不是he,很多人分不清楚这个区别,把许多白话文中“他”的地方也写成“其”,这种错误的用法现在出现的频率很高,充斥报刊书籍,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其”意为“他的”,这个“他”指前面已经提到的某个人,语法上叫“前行词”,如果没有前行词,“其”就成了泛指,这个时候可以译作“一个人的”,如此句就是。这里的“为人”我们今天还用,无须解释。这里的“也”是文言文当中的一个常用虚词,一般放在句尾,表示肯定的判断,例如“孔子,鲁人也”,就是说“孔子是鲁国人”。“也”字有时也放在句中,通常表示语气在这里要停顿一下,翻译成白话文的时候可以不译。“其为人也孝弟”就是说“一个人的为人,孝而且弟”。“孝”指孝顺父母,“弟”读tì(替),是“悌”的通假字,是动词而非名词,意思是敬爱兄长,引申为敬爱比自己年长的同辈。“弟”和“孝”是同族概念,“弟”的概念是从“孝”引申出来的,懂得对父母要孝,自然就懂得了对兄长要悌。

“而好犯上者,鲜矣”句,“犯上”的意思是冒犯在上的人,“好”字都要读hào(浩),是喜好的意思,“鲜”读xiǎn(显),意思是少,“矣”是语气词,通常表示陈述已然的事实。

“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句,“作乱”就是造反,“未之有”的意思是“未有之”,在文言文中,动词之前如果有否定词,而宾语又是代词,那么宾语就要提到动词的前面,称为宾语前置,这里“未”是否定词,“有”是动词,“之”是代词,指前面所说的人、物、事或情况,作“有”的宾语,所以“未有之”就要说成“未之有”,才符合文言文的语法。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句,“务”,动词,努力之意;“本”,树根。君子做事情要致力于根本,根本树立了,其他的东西,例如做事的方法、途径等等(即“道”),自然就有了。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句,“为仁”连读,是行仁的意思。“也者”是两个虚词连用,“也”表示语气的停顿,“者”表示这是一个判断句。前面说过,“其”有代词和语气词两种基本用法,这里的“其”就是语气词,有“大概”“也许”“应该”之类的意思。“与”在这里要读yú(于),是句尾语气词,跟句首的“其”配合,一起表示推断的语气。这里把“行仁”之事比作一棵树,“孝弟”就是它的根,就是“行仁”的根本和基础。这个句子如果是肯定的判断,就可以说成:“孝弟者,为仁之本也。”但作者想要用一种比较柔和的语气来表示自己的意见,所以不把它说得太肯定,结果就变成:“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大意

有子说:“一个人的为人,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却喜欢冒犯上级,这样的人是很少的;而不喜欢冒犯上级,却喜欢造反的,这种人是没有的。君子做事情,要致力于基础,基础确立了,办法、途径等等就会跟着产生。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应该是实行仁爱的基础吧。”

导读

《论语》是记载孔子与孔门弟子之间的言论与对话的书,中心人物是孔子,中心思想是孔子的学说,除了孔子自己的言论以外,还有不少出自弟子之口,如果不是孔子和弟子或弟子之间的对话,则大多是复述孔子的言论,或印证孔子的思想,或解释孔子的意思,基本上没有什么跟孔子思想大相径庭的内容。例如有子这段话,主要内容是“孝”与“弟”,落脚点在“为仁”,指出“孝”与“弟”是“为仁”的基础,这虽是有子讲的话,却同时也是孔子的观点,孔子一定在什么时候讲过类似的话,有子则在另一个场合加以复述,或者是申述,所以我们即使把它当成孔子的话,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我们读《论语》要记住这一点,以后还有许多类似的情形,我就不再一一点明。

“孝”是儒家提倡的重要观念,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由“孝”又引申出“悌”的观念。一个家庭要和美,上慈下孝是基本的伦理。上不慈下不孝这个家庭就乱了。但是“慈”容易,“孝”不容易,世上慈父慈母多,孝子孝女少。因为“慈”是本能,“孝”却不是。天下父母很少有不疼子女的。不要说人,连动物都是一样。这只能说是造物主赋予一切生物的本能,是物种绵延的必需。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这种本能自然更加强烈。但是造物主却没有赋予生物疼爱父母的本能,因为这对物种的绵延没有影响。

在本能这一点上,人和动物其实没有区别,有区别的是,人除了本能以外,还有理性。人构筑了社会并且生活在社会中,懂得只有社会好,个人才能好。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要建设好的社会,必须先建设和美的家庭,要有和美的家庭就必须上慈下孝。人除了本能和理性之外,还有灵性,懂得敬畏,懂得感恩,一个人的生命来自父母,成长过程也离不开父母的养育,所以,生而为人,应该敬畏父母、感激父母,也就是孝顺父母。

但是本能的力量很强大,而理性和灵性却不是人人强大,这就需要提倡、需要教育。孔子及其弟子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特别提倡“孝”,而且强调孝是“为仁”的基础,一个人如果连父母都不爱,他还有可能爱别人吗?一个人在家里的言行和在社会上的表现一定有逻辑的关联,在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人的社会行为就是家庭行为的延伸。“孝”“弟”基本上是家庭行为,“为仁”则更多地是社会行为。在家能够做到“孝弟”的人,在社会上才能爱其他的人,才能推己及人,与人为善,也就是“为仁”。

应当指出,“孝”其实是一种普世价值,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原则。但不是所有的文化对这一点都有深刻的体认,而中华民族的古圣先贤对孝道的阐述和提倡为世界各民族所不及,这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化的贡献,而绝不是中华文化落后的原因。“五四”以来出现许多非孝的言论,其中有合理的部分,但大多失之于偏激。

最后,还要说一下“本”。“本”的本义是树根,树是从本上长起来的,所以“本”有基础的意思。自魏王弼注《老子》提出“以无为本,以有为末”来阐述宇宙架构以来,“本”(连同“有”“无”“末”一起)就开始变成哲学术语,与本义有区别了。有人读有子这一段话提出一个疑问:“儒家学说应该以仁为本,有子却说以孝为本,是不是错了?”这就犯了以后起义来解读本义的错误,因为在孔子那个时代,“本”还不是一个哲学术语,“以仁为本”“以孝为本”都是后人分析儒家学说时提出的概念,拿来质疑有子是不适当的。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1·3

解释

“巧言”,漂亮的言辞、巧妙的言辞,在这里是贬义,相当于今天所讲的“花言巧语”,“令色”是好看的容颜、得人欢喜的脸色,“令”是好的意思,“色”指脸色。“令”作“好”讲,至今还保留在若干文学词语中,例如:“令名”“令闻”“令终”,此外,作敬语用的“令尊”“令堂”“令兄”“令弟”中的“令”字也是从这个意思引申出来的。但“令色”在这里也是贬义,含有伪装、讨好的意思。

“鲜矣仁”是个倒装句,“仁”是主语,本来应该放在前面,现在放在后面,有强调和加强语气的意思。

大意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在言辞上过分花巧、谦卑,在脸色上、表情上过分和悦、讨好,就很少真有仁爱之心。”

导读

“仁”是一种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对他人的情感及这种情感的自然表现,而不是一种故意做作的抱有其他目的和意图的伪善的表现。一个人如果在言辞上过分花哨、谦卑,在脸色上表情上过分和悦、讨好,往往带有虚伪的成分,往往掩盖着内心的另外的企图,那么这样的人就不是真正具有仁爱之心的人。孔子这话也是一种经验的总结,可供我们作为观察人物的一种参考。我们在社会上不难看到这种人,他们在有权有势的人面前表现得特别谦卑乖巧,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提包打伞,唯恐不周。对这样的人我们得提防一点,如果自己身居高位,对这种人尤其要多一分警惕。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1·4

解释

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孔子弟子,鲁国南武城(今济宁市嘉祥县)人,少孔子四十六岁。

《论语》记载孔子弟子的话一般不称某子,比如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不叫仲子、端木子,只有四个人例外,一个是曾参,《论语》中提到曾参的地方几乎全部称曾子,共有十七次;一个是有若,《论语》中提到有若六次,其中有四次称有子;此外冉求提到十七次,有三次称冉子;闵损提到四次,其中有一次称闵子[6]。所以有的学者推测,《论语》的编辑者主要是曾参和有若的学生,称曾子、有子是这些学生表示对老师的尊敬。

曾参是孔子学说的重要传承者,除了他的弟子编辑《论语》之外,《十三经》中的《孝经》据说也是孔子讲述而由他整理的[7],《四书》中的《大学》亦传为曾子所著。在孔门弟子中,后世得到“圣”的称谓而配享孔子庙的,只有颜回与曾参,颜回称“复圣”,曾参称“宗圣”[8]。曾子传其学于子思(即孔子之孙孔伋),子思的弟子再传给孟子,是为“思孟学派”,号称孔门嫡传。

“吾日三省吾身”句,“日”,一天,每天。“三省”,三次反省,数词“三”(还有“九”)在古文中并不一定表示“三”的本义,它常常表示“多”的意思,所以“三次”其实是“多次”之意。《论语》中“三思而后行”“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是这种用法。“省”读xǐng(醒)。

“为人谋而不忠”句,“谋”是思谋,出主意,往往还兼有“办事”之意。“忠”即尽心竭力,这是“忠”的本义,“为人”的“人”是泛指而非特指,显然不一定只指君王,现在也还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里我想着重说说“忠”这个概念。“忠”是《论语》中提到次数较多的一个概念,也是一个重要概念,但是它的位阶并不是很高,既不在孔子提到的“三达德”(仁、知、勇)之内,也不在后来儒家所说的“五常”(仁、义、礼、智、信)之内。尤其重要的是,孔子及其弟子所说的“忠”与后世讲的“忠君”的“忠”大不一样。孔子及其弟子所说的“忠”就是尽心竭力,并没有固定的对象,对君王固然要如此,对朋友也要如此,对父母就更不要说了。对父母还要加上特别的恭顺,所以叫“孝”,“孝”的程度比“忠”更重,而不是相反。而后世讲的“忠”常常缩小在“忠君”这个范围内,而且把它提到“孝”的前面,这完全不是孔子和原始儒家的本意。日本文化源于中国,但是特别强调“忠”,把对天皇的“忠”看得高于一切,就是后世“忠”这个概念畸形发展的典型。

“与朋友交而不信”句,“信”是诚信、守信用。

“信”也是一个重要概念,是儒家“五常”之一。信是个会意字,从人从言,为人传言即是信。今天大家常说的书信、信使、信息都还保留了这个意思,这是信的基本义,也是原始义。为人传言必须信实,否则便失去了传言的意义,于是信就引申出诚实、可靠的意思。今天讲信用、诚信、守信就都是这层意思,这是信的引申义。《说文解字》“信”“诚”互训,“信”“诚”二字都从“言”,都跟说话有关。因为说话才有这话可靠不可靠的问题,才有所言与所指(用符号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能指”和“所指”)是不是一回事的问题,所言跟所指一致才是信,才是诚,否则便不信不诚了。

“传不习乎”句,“传”就是传授,这里指老师传授的知识、学业,“习”是温习、复习。

大意

曾子说:“我每天都多次反省自己:替人家出主意、办事情没有尽心竭力吗?和朋友交往没有诚实守信吗?老师传授给我的知识没有好好温习吗?”

导读

曾子的“三省”生动地反映了他自己严于律己的精神和不断进德修业的过程。“省”,是省察、思考,“省”的对象是“吾身”,那么这个“省”就成了反省、反思。人存在着,同时反思自己的存在,这是人之所以成为人而区别于万物的本质所在,也是人能够不断地提升自己而不至于沉沦的根本原因。这种反思、反省随时随地存在着,所以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要多次地反省自己。他提出了反省的主要内容是三个方面:一是“忠”,一是“信”,一是“习”。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想要进德修业的人最需要注重的三个方面。今天“忠”的主要表现是敬业、尽责,“信”的主要表现是诚实、守信,“习”的主要表现是不断学习、与时俱进。一个人能够在这三个方面经常反省,严格要求自己,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一个不断进步的人。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1·5

解释

“道千乘之国”句,“道”在这里是名词作动词用,治理的意思;“千乘之国”,就是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一辆兵车叫作“一乘”,“乘”在这里是量词不是动词,读shèng(剩)。

“敬”是敬畏,由敬畏而产生的慎重、严肃、认真,比现在的尊敬一词含义要广泛丰富得多,是儒家学说(尤其是后来的宋明理学)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敬事而信”,就是慎重认真地处理政事,而且恪守信用。

“节用而爱人”,节省开支,爱护人民。

“使民以时”句,“使民”,役使老百姓,“以时”,按照一定的时间,在古文中,“时”单独使用的时候,基本意思都是一定的时间,合适的时间,前面讲“学而时习之”的时候讲过。

顺便说说“人”和“民”的区别。这两个字的基本意思相同,有时可以互用,但一般情形下,“人”指个体,“民”指群体,“民”在现代白话中略等于“人民”或“老百姓”。“人民”一词在《论语》中还没有出现,但有“民人”(11·25),跟“人民”的意思差不多。“左倾”思潮泛滥时,有的学者(如杨荣国)把“人”“民”二字强加区分,说“人”指贵族,“民”指奴隶,不可取。

大意

孔子说:“治理一个有千辆兵车的大国,要慎重严肃地处理政事,恪守信用,要节省开支,爱护人民,让老百姓服役要选择适当的时候(比如农闲)。”

导读

这是两千多年前孔子对从政者的劝告,现在仍然没有过时。今天许多当官的,缺乏敬畏之心,处理政事主观草率,政策朝令夕改,不讲信用。有的懒惰松懈,居官不作为。有的用公款吃喝旅游,甚至公然中饱私囊,直到卖官鬻爵,无所不为。这些人该不该好好想想孔子的教导?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1·6

解释

“弟子”,在这里泛指年轻人,“入”,入门,在家里,“出”,出门,在外面。第二个“弟”同“悌”,尊敬、顺从长者。“谨”,恭敬,守规矩。

“汎爱众,而亲仁”,博爱大众而特别亲近仁人。“汎”,同“泛”,广泛。

“行有余力”句,“行”,实行,实践;“余”,剩余,多余。

“则以学文”句,“文”,在当时指典籍,与后世专指文学不同。

大意

孔子说:“年轻人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出外要尊敬长上,言行谦恭而讲诚信,博爱众人而特别亲近仁者。做到了以上这些,还有多余的精力,就拿来学习古代传下来的典籍。”

导读

“汎爱众”就是博爱,“博爱”一词也见于《孝经》。孔子提倡的“仁”其实也就是“博爱”,唐朝的韩愈在《原道》中就说过:“博爱之谓仁。”现在许多人数典忘祖,以为“博爱”是西方传过来的观念,好像中国人完全没有博爱的精神,这是很奇怪的。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1·7

解释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鲁国人,少孔子四十四岁。

“贤贤易色”句,前面一个“贤”旧读xiàn(现),形容词作动词用,意动用法,意为“以……为贤”,“贤贤”就是以贤者为贤,也即敬爱贤者;“易”,是变易的易,即改、换;“色”,美色,“贤贤易色”就是用敬爱贤者之心换掉好色之心,这里的意思是(对待妻子[9])把贤德看得比美色更重要。

“竭”,竭尽。“致”,奉送、贡献。“身”,指生命。“虽”,即使。“未学”,没有学习,这里指没有正式上过学拜过师。“必”,一定。

大意

子夏说:“一个人对待妻子能把贤德看得比美色更重要,侍奉父母能尽心竭力,侍奉君王必要时能献出生命,与朋友交往能信守承诺,那么即使他没有正式上过学拜过师,我也一定认为他学习过。”

导读

子夏这段话涉及到五伦中的四伦,主旨跟孔子前面那段话一致,即强调“行”比“学”更重要。孔子很重视学,但孔门的“学”首要是学做人。当然也学别的,例如“文”(典籍),但那是在“行有余力”之后。

这一点很值得今人仔细思考。现代社会科技发达,知识膨胀,分门别类,越来越细,许多人觉得一辈子学知识都学不完,哪有时间学做人?今天的“学”,真正成了古人说的“末学”,学校、社会、家长同心协力把青年培养成只懂赚钱的“职业人”,等到钱赚够了,才会有点“余力”来想想做人的问题,可惜这个时候无论对社会还是对自己,都已经晚了。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1·8

解释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句,“重”是庄重严肃、不轻慢的意思,这里主要指内心态度,而不是指外貌;“威”,威仪、权威。“固”有两解,一是稳固、坚固,二是固陋、顽固。如做第一解,“学则不固”就是接着上句讲,即:如果“君子不重”,“学”也不会“固”。如做第二解,“学则不固”就是独立的,不接着上句讲,意思是说君子“学”了,就不会“固”了。我取第一解。

“主忠信”句,“主”是名词作动词用,意动用法,“主忠信”就是以忠信为主宰。

“无友不如己者”句,“无”通“毋”“勿”,是“不要”的意思,不是“有无”的“无”,“友”是名词作动词用,交朋友之意。

“过则勿惮改”句,“过”在这里是动词,就是犯了过错的意思,“惮”,读dàn(但),害怕。

大意

孔子说:“君子如果不严肃正派,就不会有权威,学问也不会扎实。一个君子要用忠信主宰自己的言行,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有了过错就不要害怕改正。”

导读

“不重则不威”,重点是内心,不是外表,当然外表也不能轻佻。但是有些人错误理解孔子的话,只在外表做文章,处处装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样子,却不从内心下功夫,结果君子没有做成,只做成了一个伪君子。

“主忠信”,讲的是为人处世的态度,一个人做人做事不忘记忠、信二字,才是一个真君子。这里讲的“忠”,并非狭隘的忠君,或忠于某一个人、某一个团体,而是做事尽心竭力,忠诚不贰,也就是曾子反省自己的“为人谋而不忠乎”的“忠”。这里的“信”,是诚信,是曾子“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信”。

“无友不如己者”,是讲交朋友要交好朋友,不要胡乱交朋友,尤其不要交一群不如自己的人,以当这群人的首领为荣。理解“无友不如己者”,要从精神上去把握,不要死抠字面,否则就交不到朋友了。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1·9

解释

“终”,人死曰终,这里指丧事,尤指父母的丧事。“远”,这里指已经死去很久远的祖先。“归”,回归,趋向。

大意

曾子说:“慎重地处理丧事,追怀、祭祀死去的祖先,哪怕已经很久远了,这样,老百姓的德行就会趋向朴实、厚重。”

导读

这主要是对执政者的告诫,居上位的人如果能够慎重地处理丧事,追祭久远的祖先,则民风自然会趋向淳朴、敦厚。所以清明节的风俗是不可以视为迷信而废弃的。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1·10

解释

子禽姓陈,字子亢(gāng刚),一字子禽,孔子弟子,或疑为子贡的学生[10],少孔子四十岁。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11],名赐,字子贡,卫人,少孔子三十一岁。子贡是孔子弟子中口才最好的。

“闻”,意为“与闻”,在这里比听闻的意思略广,不排除参与、出谋划策的意思。“抑”,或然语气词,相当于白话文中的或者、还是。

“夫子之求之也”句,第一个“之”无义,只是起到把独立句变成词组的语法作用。“之”的这种用法在文言文中常见,而在白话文中却没有相应的格式,所以值得特别留心。“之”的这种用法偶尔在白话文中还可以见到,那是文言用法的残留,例如:“我非常期待大作之早日问世”“老周之不想去北方,是可以理解的”,这里的“之”其实是可以删去的。第二个“之”是代词,与前面几个“之”相同,代指“其政”,是“求”的宾语;“也”,语气助词,表句中停顿。

下句,“其诸”,相当于“其”,表示推测的语气,“诸”无义。“异乎”,异于,古文中“乎”常通“于”。“人之求之”,与“夫子之求之”结构相同。

大意

子禽问子贡说:“老师每到一个国家,一定会与闻那个国家的政务,是老师主动要求的呢?还是国君请他去过问的呢?”子贡说:“老师用他温和、善良、恭敬、俭朴、谦让的态度而得到的。他要求的方式跟别人要求的方式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导读

孔子是有心用世的人,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他的理想是“修己以安百姓”(14·42),所以要周游列国,且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努力参与那个国家的政务。从目的来看,跟其他想从政的人并无区别,区别在于手段。孔子不是靠吹吹拍拍、走后门、拉关系以达到跻身政坛的目的,他用的是正派的、光明正大的手段,具体地讲就是温、良、恭、俭、让的态度,而且合则留,不合则去。

子贡这段话启示我们,君子跟小人的区别往往并不在于目的,而在于手段。温、良、恭、俭、让,是一个君子表现在言行上应有的态度,可以作为一个想做君子的人自我修养的要求,同时也可以作为我们观人的一个角度。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1·11

解释

“没”,音、义同“殁”,去世。“三年”,多年。

大意

孔子说:“做儿子的,父亲在世的时候,要看他的意向;父亲过世以后,要看他的行为。如果他在父亲过世后多年还没有背离父亲的处世之道,这样就可以叫‘孝’了。”

导读

为什么是“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这是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儿子要听父亲的,父亲过世以后儿子才能自行其是。讲到这段话背后的意思,分歧就多了,主要集中在“三年无改于父之道”[12],为什么要“三年”?是不是什么都不能改?明明知道不好的也不能改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以为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的解释最中肯綮,照录于下,供读者参考:

所谓“不改”,是承续父业,不轻易改动,这是氏族传统的要求。即使改作,也得慢慢来,所以要“三年”即多年之后才动。某些注释把它归结为心理的“不安”,虽然贯穿了孔子归“礼”(外在传统的习惯法规)于“仁”(内心情感)的精神,但从历史真实看,并非如此。保持本氏族的生存经验的重要性,才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一传统的真正原因,这才是关键所在。后人多不注意,常纯从道德讲、情感讲,便讲不通。既然它只是远古氏族遗迹,在后世不必也不可能遵行,便很清楚。后世“丁忧”居丧三年是其最后的残存,原始意义不明久矣。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1·12

解释

“礼之用,和为贵”句,“贵”,贵重、重要。

“先王之道,斯为美”句,“斯”是代词,意为“此”,这里指“礼”。“先王”即以前的王,王指天子,儒家说的“先王”一般用来指称可为后来榜样的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等贤明的天子。儒家在政治上主张“法先王”,就是效法这些贤明的天子。近代学者批评儒家有复古倾向,也就是从这方面来说的。

“有所不行”句,“所不行”是所字结构,古文中常见。“所”字结构一般是由“所”字加动词(包括动词的否定形式)构成,相当于一个名词,泛指该动词所指代的宾语,例如“所见”就是“看到的东西(人、物、事等等)”,“所闻”就是“听到的东西(人、物、事等等)”。“所不行”意为不行的地方或不行的时候,也就是行不通的地方、行不通的时候。

“知和而和”,知和之可贵,因而追求和。

“以礼节之”的“节”意为约束。

大意

有子说:“礼的作用以达到和谐为最重要,先王们治理天下以此为美。但无论大事小事都要追求和谐,也可能会有行不通的地方。如果我们只是因为知道和谐的可贵而一味追求和谐,而不用礼来加以约束,也是不可行的。”

导读

这几句话是反复强调礼的重要性,在社会运作中,“礼”是任何时候都不可废的,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依礼而行,即便遇到麻烦,也不能以废礼为代价来追求和谐,因为制礼的目的就是为了和谐,废了礼就没有和谐可言,即使得到短暂的表面的和谐,最终还是会乱掉。

“礼”是儒家学说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礼者,理也”(见《玉篇》),理就是层次,像玉的纹理、木的年轮、水的波纹。礼的本质是区分尊卑上下,把社会里的人分成一个一个的层次,也就是等级,或说伦理。“礼”的前身是原始巫术,它包括名号、服饰、规矩、礼仪等等,是一整套制度,以此区分尊卑,建立秩序,调节情感,规范言行。

在孔子学说中,“礼”的重要性仅次于“仁”。

人和人在作为一个“人”上,也就是“人格”上是平等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把别人当“非人”(畜生、奴隶、手段、工具)来对待,但是如果把这种人格上的相同理解为一切都一样,这显然既非事实,也不合理。正如同人和人之相同是真理一样,人和人之相异也是真理。人和人之相异是显然而普遍存在的,这其实不必多加说明。例如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女平等是人格上的平等,不可能一切平等,男人不能取代女人生孩子。家庭的成员平等,讲的也是人格平等,父母不能倒过来当儿女,儿女也不可能倒过来把父母养大。军队里士兵不能指挥元帅。公司里工人不能给董事长派工作。“人天生就不平等”跟“人天生是平等的”同样正确,只是说的是不同的方面而已。

如何处理人相同的一面,或说是平等的一面,孔子认为这里的原则是“仁”,即把人当人看待,视人若己,推己及人。但同样,人和人既然存在相异的一面,即不平等的一面,那么如何合理地正确地处理这不平等的一面,也是非常重要的,孔子认为,这里的原则是“礼”。

“礼”的基本概念就是区别尊卑上下,使人群有等级,有伦理。有了伦理才有秩序,没有秩序就是混乱的,就不会和谐。例如搭公车,如果没有秩序,没有谁先谁后的伦理,就会一堆人往一个车门里挤,搞得一团乱。一群人围坐用餐,谁坐什么地方,谁先动筷子,也得有个讲究。更不要说学校上课、工厂上班、军队打仗、国家管理这种大事,如果完全不讲尊卑上下、先后秩序,也就是不讲规矩,不讲“伦理”,不讲“礼”,那便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切都没有办法进行。讲“礼”,就是正视人和人的差异,正视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让这种差异和不平等在一种合理的秩序中得到完满的处理,而不至于引起争斗,甚至相互残杀,这样对整个社会,以及社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有利的。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1·13

解释

“远”旧读yuàn(院),使动用法,“使……远离”之意。“因”,依凭。“失”,错过。“宗”,归向,引申为推崇。

大意

有子说:“诺言要接近道义,所说的话才可以践行;恭敬的态度要合乎礼仪,才可以远离耻辱;依靠的人要亲近可靠,这种做法才值得推崇。”

导读

这段话强调信不违义,恭不违礼,因不失亲,这合乎孔子重义、重礼、重亲的一贯态度。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1·14

解释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句,两个“无”字义同“毋”,意为不、不要,不是“有无”的“无”。

“敏于事而慎于言”句,“敏”是勤勉,“慎”是谨慎。

“就有道而正焉”句,“就”意为接近,“有道”是有道德的人,省略了“者”字,“正”是形容词作及物动词用,是使动用法,“使……端正”之意。“焉”在这里同“之”,作“正”的宾语。“之”一般是第三人称代词,但在有些语境下“之”也可以指代自己,或指代对方,这里就是指代自己。

大意

孔子说:“一个君子不追求吃得好,住得舒服,而要做事勤勉,言语谨慎,向有德的人求教以匡正自己,这样的人就可以称得上好学了。”

导读

什么叫“好学”?并不是一天到晚读书,手不释卷,就叫好学,而是一辈子不断地完善自己,而且不强调任何客观条件,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在“人”的意义上更完美的人,这才叫作“好学”。

人的生存离不开物质,但是物质上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如果不自觉地加以限制,就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满足的时候,那么精神上的追求就无暇顾及了。而一个缺乏精神追求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是不值得羡慕的。东汉有个大学者,《老子指归》的作者严君平,家境清寒,靠算命为生。他每天只要得到一百个钱就收摊回家,闭门读书研究他喜欢的《老子》,终于成就了他的学问、他的人生,他还教了一个了不起的学生扬雄。如果他追求的是食饱居安,那就得整天算命,哪里还有时间研究《老子》呢?可是世上懂得严君平的人很少,大家都把他看成个怪人。今天时代不同了,至少在中国,食饱居安已经不成问题,可是人们仍然忙于追求、忙于攀比更高级的食、更高级的居。事实上,你如果不给自己的欲望划定边界,你就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你就永远没有时间读书,永远没有时间照顾你的灵魂。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1·15

解释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诗经·卫风·淇奥》中的句子,是说君子的修养过程,就像玉工雕琢器皿一样,要经过切割、锉平、雕琢、打磨等一系列的程序,才能由粗糙变成精美。

这里要注意,“诗”是特指《诗经》,不是泛指诗歌。先秦文献中凡单独用“诗”字的地方,常常特指《诗经》,当时就叫“诗”,或者“诗三百”,“经”是后人为了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古人不用标点符号,现在使用的标点符号系统是最近一百多年从西方引进的,所以如果我们读的是未经今人标点过的古本,碰到这样的地方就要特别小心。

“其斯之谓与”,就是“其谓斯与”,“斯”,代词,意为此、这,指代孔子说话的意思。“斯”是动词“谓”的宾语,本应放在“谓”的后边,放在前面是为了表示强调,语法上通常称此为“宾语前置”。宾语前置时,通常会在宾语和动词之间加一个“之”字,这个“之”没有意思,只有舒缓语气的作用。“其”是推测语气词,跟句尾的“与”配合起来,相当于白话文中的“大概……吧”,“与”,读yú(于)。

“告诸往而知来者”句,“诸”一般是“之于”或“之乎”的合音,但有时候只等于“之”,在这里就是。“往”,过去的事、已知的事;“来者”,未来的事、可能发生的事。

“赐也”,这是孔子称呼子贡,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古人一般有名有字,“名以正体,字以表德。”[13]名是用来端正规范的,上辈称呼下辈,或自己谦称,才可以呼名。字是用来表彰德行的,带有敬意,所以下辈对长辈,平辈对平辈,都应该称字。这里孔子是老师,子贡是学生,所以孔子叫他的名。

大意

子贡说:“贫穷而不谄媚,富裕而不骄傲,这样如何?”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穷而快乐,富裕而好礼。”子贡说:“《诗》里面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就是老师说这话的意思吧?”孔子说:“赐呀,现在可以开始跟你谈《诗》了,告诉你本来的意思,你就能把它推广应用到别的地方了。”

导读

这段话很亲切地再现了孔子和弟子之间的互动,以及对人生道理的追求。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聪明也最富有的人,而且他的财富是靠自己经商得来的。他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正是对自己的要求,重点尤其在后一句,自己已经富裕了,要警惕产生骄矜傲慢的情绪。而孔子的话显然是鼓励子贡再进一步,做到“不骄”还不够,还要“好礼”,推动社会文明。聪明的子贡马上就联想到《诗》里讲玉工治玉的句子,理解到老师正是在雕琢自己,使自己更美好。孔子觉得子贡引《诗》很贴切,不禁高兴地夸奖他,说读《诗》就是要这样读:“告诸往而知来者。”

孔子教学生读《诗》,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7·9),“告诸往而知来者”正是“兴”(联想)的效果。读《诗》重“兴”,既是一种联想美感,也是一种类比思维。这是孔子诗教的重要内容,也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常见的思维方式。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1·16

解释

“不患人之不己知”句,“患”,担心、担忧;“人之不己知”,即人不知己,作“患”的宾语。“之”字无义,只是把句子化为词组,“人不知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加上“之”以后,就变成词组了。完整的句子不好作动词“患”的宾语,变成词组之后就可以作“患”的宾语了。“己”是代词,作“知”的宾语,因前面有否定词“不”,按古文的语法这时宾语就要提前,放在否定词和动词之间。下面的“患不知人”中,“知”的宾语“人”是名词而非代词,就不需提前。“知”,理解、欣赏,前面已经讲过。

大意

孔子说:“不要担忧别人不理解、不欣赏自己,倒要担心自己不理解、不欣赏别人。”

导读

老是担心别人不理解、不欣赏自己,却很少想想自己理解不理解别人,懂不懂得欣赏别人,这是一般人常犯的毛病。孔子的话值得我们每一个人警惕和深思。

注释

[1]“1.1”表示《论语》第一篇第一条。在每一条后均有此类标号,方便读者识记。——编者注。

[2]据杨伯峻《论语译注》,“学”字一共出现了64次。

[3]五伦之说原出于《礼记·中庸》:“天下之达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又《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別,长幼有叙,朋友有信。”

[4]见《史记·孔子世家》。

[5]十二哲为: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子路、子游、子夏、朱熹、子张、有若。前九人加上颜渊为“四科十子”,见(11·3),颜渊因为封为“复圣”高于十二哲,故不在内。后三人则是历代陆续加封的。

[6]以上统计据杨伯峻《论语译注》所附的《论语词典》。

[7]见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以为(曾参)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

[8]加上“述圣”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孙)、“亚圣”孟轲(即孟子),合称“四配”。

[9]子夏的话字面上虽然没有对待妻子的话,但从下文中“事父母”“事君”“与朋友交”明显可以看出第一句话讲的是与妻妾的关系。

[10]见朱熹《论语集注》。

[11]《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端沐”,《孔子家语》作“端木”。

[12]“三年”其实是多年、长期的意思,“三”“九”在文言中常常是泛言其多,不一定实指三和九。

[13]见《颜氏家训·风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