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题到完整的作品

马克·吐温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神秘的陌生人》有三个版本,但都未完结。1910年马克·吐温去世后,他的传记作者兼遗稿执行人艾伯特·比奇洛·佩因于1916年出版发行了第一版《神秘的陌生人》,1969年前市面上的都是这一版本。马克·吐温的晚年生活并不尽如人意:闷闷不乐、愤世嫉俗、偏执成性,与未成年少女纠缠不清,还迷恋地称她们为“神仙鱼”。至亲好友竭尽所能护其周全,不让糗事公之于众,这也许是佩因选择第一个版本出版的原因。马克·吐温将这部未完结的作品命名为《小撒旦纪事》(The Chronicle of Young Satan),而佩因在发行时将其改为《神秘的陌生人:一部罗曼史》(The Mysterious Stranger:A Romance),并将第三个版本中的最后一章加进第一版作为最后一章,还添加和修改了一些内容,以使叙事连贯完整。

威廉·吉布森将马克·吐温第三个版本的原稿以及佩因增补的部分整合编订,并在1969年以《44号,神秘的陌生人》(No.44, The Mysterious Stranger)为名出版发行。出版背后的秘闻以及各方人士的解读赋予了三个版本以特殊意义,而不仅仅是作者将最初的灵感写成小说而进行的三次尝试。伯纳德·德沃托曾对佩因出版的第一个版本做出如下评论:马克·吐温“从精神错乱的边缘回归,终于获得了正常人晚年应得的内在平和”。因此,我们有必要仔细分析并从中学到点什么。

与麦克斯韦尔和莱辛相似,马克·吐温的创作也始于强烈情感的驱动。但与众不同的是,他基本无视现实,而是从抽象想法出发,再设计出作品来呈现这种想法。吉布森在《神秘的陌生人手稿》(The Mysterious Stranger Manuscripts)的序言里引用了马克·吐温创作笔记里的一段话。这段话写于1895年,两年后马克·吐温才开始着手写这部小说:

奇怪的是,市面上居然鲜有著作嘲弄这悲惨的世界、虚无的宇宙以及卑劣的人性。就没有拿这无聊透顶的体制开涮并狠狠抨击的书……为什么我不写这些?因为我有家庭。仅此而已。

第一个版本的故事背景为1702年的奥地利小镇。一个帅气的年轻人出现在三个男孩面前,他说自己是一位天使,名叫撒旦。但事实上他是撒旦的侄子,还会施展魔法。三个男孩想抽烟但没火,他吹了口气就点燃了香烟。他还用黏土捏了个小镇,里面的人和牲畜都活了起来,三个男孩喜出望外。当他玩尽兴了,就亲手毁了黏土小镇,里面的微型生物发出了痛苦恐惧的嚎叫。随着情节的推进,他不断施展神乎其神的魔法,以此证明道德观念除了惹麻烦之外一无是处。他对三个男孩中的两人发出警告,说另外那个男孩会溺水身亡。结果第三个男孩果真溺水,另外两个也未能成功挽救小伙伴的生命。除了牧师被冤枉的情节之外,故事总体聚焦于自称撒旦的年轻人如何对抗伦理道德并不断施展魔法,所有情节都是作家灵光一现的结果,并没有事实作为支撑。在这个版本里,马克·吐温为服务于故事主题,过于人为地设置情节,故事本身也没有出人意料之感,而且没有结局。

第二个版本《校舍山》(Schoolhouse Hill)更为简短。故事发生在与马克·吐温儿时家乡类似的美国小镇。汤姆·索亚、贝基·撒切尔和哈克·芬恩放学回家时遇到了一位名叫44号的年轻人,他神秘帅气,也会施展魔法。较之于第一个版本,44号的道德缺失是逐渐展现的,故事里的人物数量更多,性格也更多元。比如男主人公除了会施魔法,还被赋予了其他特质。不过情节依然寡淡,所有内容都直接服务于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

马克·吐温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但我们知道,任何人在酝酿新作时都要另起炉灶、重新出发。那时的他年事已高,对生活充满倦意,所以第二个版本更像是创作之初拟定的大纲构架,所有事件都直奔主题、有的放矢。但是只有暂时忘却主题,才能更好地体会到细节对主题的渲染,否则就会流于说教。

第三个版本《44号,神秘的陌生人》中,马克·吐温尝试让主题隐身。地点依然是奥地利小镇,但时间提前至1490年,那时印刷机刚问世不久。在这个版本里,印刷技术成为核心元素。印刷技术本身虽不能表现人性的卑劣或自视清高者的残忍,但却能串起情节和人物,组成连贯的故事。只有让人物身处真实的情境、解决具体的问题、实施明确的计划,故事才能更生动,如果只是就事论事,主题就会显得空泛。比如表现气愤,如果人物身处客厅,他们只能互相指责“抠门儿!”或“太粗心了!”;但若身处游乐场,他们便可以就具体问题各抒己见,不论是对付缺斤少两的冰激凌小贩,还是从发生故障的摩天轮逃生。第三个版本的主题依然是人性的自私与残忍,但这次,马克·吐温通过真实事件来呈现出主题。

叙事者奥古斯特是印刷厂的学徒。老板有座城堡,和家人、仆人、宠物及一帮印刷工人一起住在那儿。这样一来,人物数量及人物关系就足够支撑起一部小说了,甚至有点过剩。与头两个版本类似,名叫“44号”的年轻帅气男子出现,依然会施展魔法(比如凭空变出食物之类的),这次他想找份工作。在奥古斯特的帮助下,“44号”学会了印刷技术,各种情节就此纷纷展开,有的趣味盎然,有的索然无味。比如,他施展魔法把势利的女佣变成猫;他在其他人罢工时独自完成了工作;他克隆出印刷工的分身,一旦克隆人没有按时就位,本尊就要受罚……马克·吐温不仅成功表现了主题——即道德感是烦恼的源头——还通过许多其他事件的描写丰富了整部作品。至于“44号”施展的魔法,有的乏味无聊,有的好笑滑稽。

第三个版本不仅真实地展现了印刷技术的细节,还包含生动的对话、有趣的人物以及有章可循的情节。而且这个版本是有结尾的,奥古斯特和“44号”都有各自的结局。“44号”离开之际说他们将永不复相见,奥古斯特说:“你是指这辈子,还是来世?我们来世还会再见,是吧,‘44号’?”“没有来世。”面对奥古斯特的疑问,“44号”说道,“从来就没有上帝,什么宇宙呀,人类呀,现世呀,天堂呀,地狱呀,都是胡扯。”

最后,奥古斯特感叹道:“他就这样离开了,留我独自彷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所以马克·吐温是如何从A点出发联想到B的?我想别无他途——先受到强烈情感的驱动提起笔,然后在摸索中逐渐展开思绪。他在晚年发现天地不伦、人无来世、生活无意义,这些想法显然成了驱动力,引发了他的绝望情绪并成为创作灵感。然后马克·吐温虚构出“神秘陌生人”,他有着迷人的外表、强大的信念以及超越道德的漠然,而且作为主要人物,他在不同版本中都以相对统一的形象出现。接下来的情节构思,马克·吐温做了三种尝试才获得较满意的版本,效果也还不错。当他想到“印刷厂”时,突然就文思泉涌了,城堡和其他人物应运而生,写作变得流畅而又充满生命力,赋予“44号”魔法能力也使故事的走向愈发丰富多元。主题在结尾处再次凸显,甚至可以说,最后的场景就是主题宣言。这部小说虽不是马克·吐温的上乘之作,但是“44号”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奥古斯特也诚挚动人。显而易见,第三个版本更真实、更有力量,也让主题中的黑暗和绝望更为突出,也许这就是马克·吐温的遗稿执行人当初将第三个版本弃之不用的原因。

不论是小说、随笔散文还是诗歌,我们所说的故事创作不过就是将一个想法具象化、意义化的过程。可以直接诉诸想象或回忆,先记下闪现的单一事件、想法、影响或事实。总之,先把涌上心怀的事件统统记下来,再从中筛选。不论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任何一个闪念都不容小觑,独一无二,没准儿就能够成为某部作品的主题。想要更好地发挥想象力,就不能把小说创作束缚在可控的范围内,不能囿于已经发生的事件,也不能被已有的想法所限。

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会试着从不同角度开始。麦克斯韦尔以年少丧母为出发点,为了表现不同主题而对这个故事原型进行相应的调整;莱辛以父母普通的生活为出发点,从全新角度虚构出另外一种可能性。作为作家,我们必须敞开心胸、解放思维,以更加开放灵活的心态进行创作。同时,坦诚对待心中的强烈情绪(不管它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让潜意识里的情感得以显现并为我所用。只有这样,作家才能找到足以负载自身精神世界的恰当主题或故事情节。换言之,能够触动作家灵魂的主题也必然会给予读者心灵震撼。接下来就是修改,反复地修改,三遍、三十遍,甚至三百遍……直至将其整合得足够连贯完整。就像放风筝,虽然要不断控制绳线使其飞得更高,但前提是让它先飞起来。

灵感降临时,作家需要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和感受,以足够的耐心去玩味品鉴,聚精会神地捕捉闪现的念头,看看这些念头是否让自己感到震撼或是惶恐。我们需要聆听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如同心理医生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患者,聆听他们的诉求。作家在创作伊始,大脑一定是超负荷运转的:抽象的想法、生活的回忆、各种意象和颜色、听说或者想象出的事件,等等。接下来,如果我们在主观上愿意敞开心扉接收这些讯息,就能以此为基础衍生出更多灵感。但这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以顺其自然地进入小说创作的下一环节——创造性转化,即把普遍性元素转化为个性化元素,或把抽象想法转化为具体形象。比如,通过拟人化,把一个想法变成一个人;通过联想,由此事延伸到彼物;或者按照时间顺序构思:接下来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在虚构世界中有什么其他可能性?最后,在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前,赶快把这些纷至沓来的灵感记录下来。

[1] 编者:罗德西亚,1980年更名为津巴布韦,位于非洲南部的内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