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作课
- (美)艾丽斯·马蒂森
- 7字
- 2022-06-15 16:58:09
成为别人
Become Someone Else
我可以假装是你吗?
我认识的一位作家每次提到正在写的短篇,都会说“我在里面是女人那部”。不是“以女性视角写的那部”,也不是“我扮演女人的那部”。那段时间,他就是女人。我想这就是写小说的代价。
“叙事角度”(point of view)这个词,可以就字面意思进行理解。比如,布兰登明知无力回天,依然坚持给垂死之人动手术。或者他明知妻子抗拒宗教,依然坚持带女儿去教堂做礼拜。无论什么想法,都要先确立布兰登的主人公地位,他不仅承担着展示故事各种观点的责任,还负责确定叙事角度——布兰登面对窗户,读者从他的视角看到窗外的阳光及楼宇间飞过的直升机;布兰登站在走廊,读者从他的视角看到一只猫;布兰登跟米兰达在一起,读者从他的视角看到米兰达可爱的脸庞和弯弯的眉眼,以及她取笑布兰登的牧师时上挑的一只眉毛;布兰登紧倚着门,屁股被门把手顶了一下,他有点饿;米兰达的话让布兰登有点紧张,他大口啜饮滚烫的咖啡,因此舌尖有点刺痛……作为叙事者,布兰登调动全部感官向读者呈现那时那刻的情境。
成为他人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是一件带有自由意味的事情。如果你有双大脚,那可以选定小脚人物作为叙事者,描述买鞋的情节时就要跳出自身,以虚拟人物的尺码为准,买其他东西时也一样。如果习惯找与自己类似的人物作为叙事者,又无法兼顾人物的真实生动与自己的隐私保护,不妨彻底忘却自我,让完全不同的人物做叙事者——可能他拥有着一口烂牙、迥异的穿衣品味或不同的体质特点,但这并不妨碍你把自己在地铁里的经历放在他身上。这并不是说叙事者的脚大脚小有多重要,而是次要的、微小的特征可以引导作家找到叙事者的主要特质。某种意义上说,叙事者就是作家本人,但在诸如结婚、失业及其他足以改写人生的大事件上,叙事者与作家的真实经历又都是不一样的,毕竟现实生活没有小说那么戏剧化。“应该让什么人碰到这样的事情呢?”——这类问题有助于将现实生活转换为虚拟的故事。
我一度无法理解“人物塑造”的含义。但我觉得,人物不是作家生编硬造出来的,而是要去用心感知、并逐渐找到其特质的。就像初次踏入别人的房间,你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主人的喜好。要走进初次登场人物的内心世界,不妨先把作品的主题放在一旁,随心所欲地界定该人物的主要特征。如果布兰登是虔诚的教徒,偏不让他平静内敛、具有哲思、温驯谦恭,试试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如何——布兰登经常和两个女儿玩拼字游戏,八岁、十岁的小孩要完成三联词拼写并不容易,但他一看到自己要输就会发飙,并撕毁填字单。
构思时,先把人物放到现实中,想想他们怎样生活,又会如何应对生活中的问题。比如,布兰登是哪里人?为什么他比米兰达见识广?先从微小特征入手,再逐渐找到具有可识别性的特质是个不错的办法。总之,相信你的直觉。比如,一个女人总是往手臂上抹保湿霜,然后拍打按摩——没问题,再往深想——她喜欢什么样的保湿霜?她的手臂怎么了?她冬天也得穿短袖吗?大冷天也得穿着短袖工作,她是护士吗?如果你写的是回忆录,可以直接回想人物真实而又无涉主题的特征。
放胆发挥想象力,把自己想象为其他族裔或者不同性取向的人物,以增强代入感,再仔细全面地审视他们的生活。但现实情况是,本人是有色人种的作家会不自觉地将人物也局限于本族群体,而白人作家也不太敢把叙事者写成黑人。不论是叙事者还是其他人物,一旦涉及边缘化群体就会让作家担惊受怕。我听说有些白人作家因为害怕偶有错漏而伤害到非白人读者的感情,构思人物时会直接将有色人种排除在外,结果所有人物清一水儿的都是白人,反而加剧了小说的种族意味。所以,不要给你的想象力施加压力和限制,写小说离不开虚构,作家把自己想象成什么人都可以,也可以暂不考虑道德层面的问题。本想把人物写成黑人男子,但仅因为自己是白人,动笔之前就硬将其改成白人,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当然,也有人反对以自身以外的视角写小说,尤其是叙事者身份涉及种族、性取向或残障等特征的时候。对此我不赞同。因为毫无疑问,自由想象是写小说的基础。教授艺术硕士课程时,我给学生读过自己的短篇小说,探讨职场种族多元化问题,故事里的角色包括黑人、白人和拉丁人。叙事者是位年轻白人女孩,有点笨,但很善良,我借她的视角呈现其他人物的一些特质,比如种族、体态胖瘦及性取向等。叙事者对其他人的看法肯定与读者不同,我这么做是想给读者保留一定的想象空间,如果有人能读出故事里对女主角的一丝讽刺意味就更好了。朗读完毕,一个黑人男生跟我说,人物的种族被反复提及太多次,也许有人会觉得这带点儿种族主义倾向。他没说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有可能是。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意,没准儿他挺喜欢我的作品,只是身为有色人种,他要顾全政治正确。此外,我也很想知道他写作时是否会明确指出人物的种族。
多年来,有两位学生从不在作品中明确指出人物种族,黑人学生写的人物都是黑人,拉丁人学生写的人物也都是拉丁人。他们据理力争——为什么人物是白人的小说无须言明,而一旦变成有色人种就得做出标示?对此我并无异议。但他们也清楚不明示人物种族的后果,读者会先入为主地把人物想象成白人。至少大多数白人读者会这么想。我的那位黑人学生采用了折中的方法,她有意回避“黑人”这个字眼儿,用更多细节表现人物的种族,比如肤色、体型、头发、祖籍。毫无疑问,她间接指出了人物是黑人,但问题是,此类细节的指向性并不唯一。许多小说都存在指向不明的问题,比如一位女士有一头金发,而另一位红发碧眼,如无特别说明,读者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都是白人。事实上,黑皮肤只是非裔族群的特征之一,他们也拥有其他特质。那位拉丁裔学生也在坚守,他在最近刚完成的小说中依然不用拉丁姓氏命名人物,读起来也挺有趣:一群不说拉丁语的人过着毫无民族特色的生活,然而还是可以通过某些细节看出他们的拉丁人身份,比如岛上有一位阿布罗[1],又比如他们只吃拉丁风味的食物。其实只要稍作鼓励,有些黑人学生并不介意明确指出作品里人物的黑人身份,他们只是想用更巧妙的方式传递信息,而不是直截了当地陈述出来,所以会写诸如“棕色脚趾”这种黑人独有的身体特征,以使读者有所领会。
有时候为了构思故事,作家需要把自己想象成其他种族,这么做并不容易。不过这样一来,主题一下子就会丰富起来:既可以写依然留有本族文化及语言的新移民家庭,也可以写早已远离传统的移民后裔;既可以写因遭遇不公而在公众场合发声的“异端”,也可以写为了获得特殊待遇而主动彰显特殊身份的“异端”。对作家来说,这样的主题都是值得写的。关键是当作家自身与故事人物的种族不同时,应该怎么处理。举个例子,在一位黑人作家的作品里,女主角也是黑人,她爱上一位混血男士,这位男士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白人。由于故事情节的需要,这位男士或他爸爸将成为第三章的叙事者。而作者作为黑人该怎么办?我认为该写还是得写,只不过写完之后要让中国的或有中国血统的朋友看看,验证一下相关部分是否有错漏。
毋庸置疑,犹太人的家族故事大多出自犹太作家之手,海地人的家族故事也往往出自海地作家之手。作家也无须为了自由表达而故意选不熟悉的主题写。但如果时机成熟,就应该对自由表达善加利用,写写不熟悉的群体又何妨?不过作家一定得拿出想象力和勇气,还要想办法仔细查证,以增进描写的准确性。铭记一点,世上大多数的体验是具有共通性的,不因人种不同而不同。我刚开始写小说时,有一天迎面碰见一个骑自行车的黑人小男孩。我不了解他,也无法用文字为他发声,这让人感到气馁。但我至少能以他的视角来写点什么,因为我也骑过自行车,知道屁股在车座上是什么感受,如果我也在这条路上骑车,也会看到他眼中的风景。所以,作家在把自己想象成叙事者时,应该先站在对方的角度感受客观世界。白人作家可能没遭受过种族歧视或偏见,但一定都做过“开窗户”之类的动作,有过蚊虫叮咬、淋雨等肢体感受。那就先从这儿开始。
描写少数族裔、残障人士、肥胖人士、同性恋等边缘化人物时,不论是叙事方式还是情节安排,都很容易落入类型化的窠臼。不论作家本人是否属于边缘化群体,选定此类人物作叙事者的初衷,往往是为了反对外界对他们先入为主的批判和歧视。如果出于作品需要,故事里的犹太人必须贪婪、黑人必须极具音乐天分,那请务必赋予他们丰满的人物性格,不要让刻板印象成为角色的全部。最重要的是,故事里一定要有同种族的其他人物。还有一点,不能只凸显边缘化群体的特性而忽略普遍人性。一提到黑人,不能总想着美洲大陆上关于种族的黑暗历史,黑人跟其他人一样,也遛狗,也喜欢黄油面包;不论同性恋还是异性恋,说到底都是普通人,也都会患感冒。作家可以先把想表达的主题放在一边,以更自然、更真实的方式将边缘化群体的人物形象呈现出来。
如何避免类型化?从文学史和社会史以往的经验来看,一旦主人公来自某边缘化群体,主题往往是讨论此类人群存在的合理性,结构也因此服务于主题。许多优秀小说都依循下述结构展开:首先,主人公因边缘化身份而遭受歧视;接着,主人公遭受重重阻力,并对自身的边缘化身份产生质疑;最终主人公经历危机、重拾信心,带着对自我的认同继续生活,或者向主流意识屈服。这种结构确实高潮迭起。对于讲述边缘化人物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小说而言,歧视情节具有很强的吸引力,相信大部分作家都认同这一点。但是,作家不必为了歧视而歧视,读者也不应带有此类心理预期。前不久的一个写作讨论会上,有人分享了一个故事:主人公是男同性恋,并遭到其他人物的一致排挤。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主题带有恐同色彩,全部读完后才发现他不招人待见另有隐情,与同性恋身份并无关联。
作家若要对故事和人物保持绝对忠诚,得把悲剧结局与主人公的人性弱点(而非边缘化特征)联系起来。不过,深受歧视的边缘化群体本身就处于弱势,再让此类人物犯错误或搞破坏,很容易被某些读者诟病为“反女权”“反黑人”等,以边缘化人物作为叙事者的难点就在于此。而一旦作家不敢以悲剧作结,便无法体现边缘化人物的丰富性,也无法呈现严肃文学的格局。想把边缘化人物写好,作家必须克服保护欲并抱以平常心,从普遍人性出发进行构思。这类人物虽然不好写,但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