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一路向南,问官府问乡邻,处处搜集有关高棚的旧事,这天,她正好路过隐花县。谢双早听闻江湖北侠前几日身缠官司,终于被释放,想来一定是回到这里的酒厂了,想到这里,谢双便打算前去问候。这问候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毕竟谢双有任务在身,但北侠名声在外,该有的形式不能省。
谢双轻车熟路地找到酒厂,请伙计前去通报,欧阳春听说谢双来,只道是那个毛头小子,忙到正厅迎接。谢双进屋便行礼道:“欧阳大哥,久违了。”欧阳春见她一身女装,正诧异间,谢双见他面露疑惑之色,又道:“我之前怕化哥知道我是女儿身不肯带我一起走,所以改装扮相,并非有意隐瞒,还望欧阳兄见谅。”谢双这几句话说得爽快豪放,欧阳春不由暗暗赞赏,笑着问:“那如今你不怕那黑狐狸不肯带你了?”
谢双眼珠一转,心想:“化哥早知道了我的性别,却没有告诉欧阳春。这要是让欧阳春知道,欧阳春肯定会以为化哥对他藏有很多秘密。”想着,谢双扮作满脸委屈:“怎么不怕呀?没办法,我们要救江烈江大哥,需要一个女孩儿出马,我一心急,就说了实话!”又转而一笑:“不过,能救得了人,也算我没白暴露!”言语中带着自豪,欧阳春见她忽悲忽喜,只以为她在耍孩子气,随即被她逗笑了:“哈哈,那你化哥还不得吓上一跳!”谢双故作惊讶,瞪圆双眼:“还说呢!他就愣了一小下,然后立马说:‘你忘了你化哥是干什么的了?我可会算命,想当年我掐指一算,便知道了你是个姑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换过多少装,扮过多少人,就你这副装容,还想瞒得过我?’”说着,做起算命的动作,又双目炯炯地望着欧阳春:“欧阳大哥,你说,我化哥是不是真的会算啊?我是不是早就被他看穿了?”
欧阳春见她学着智化的动作和语气,甚至连神态也很逼真,不禁哈哈大笑:“哈哈,你别听他瞎说,这个黑狐狸啊,开起玩笑来能把自己吹上天,人家是加三分虚头,他可倒好,三分真七分假!你不必在意,你不想想,倘若当初他知道你是个姑娘,又怎会那么多年都和你一同行走江湖,甚至共同投宿呢,这岂不有毁你的名声?他智化既然想闯荡江湖,又怎会如此不顾武林规矩?”听到这里,谢双暗自不满,在心里抱怨:“我跟我化哥一起走怎么就有毁我的名声了?我那是为了学东西,哪条武林规矩规定不能拜异性师父了!”但在表面上,谢双二话不说,露出一脸憨笑:“也是!是我想得少了!下次可得小心点,别再被他给骗了!”而后收起笑容,问道:“对了,我听说欧阳兄你在京城缠上了官司,到底怎么回事呀?”
欧阳春笑着叹了口气,跟谢双讲起经过。谢双边听边在心里寻思:“这朝廷可真不干人事,居然让白玉堂来抓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北侠,这可是得罪武林同道的事,朝廷这么做,难道是想让白玉堂他们没有退路吗?唉,这多年不见,没想到我堂哥还是跟以前一样心高气傲,其实北侠名声在外,又长他那么多岁,我们虽说都叫他一声大哥,但其实叫前辈也无妨,输了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几个人可真有本事,还真就利用朝廷官职之便帮到了他们,怪不得我化哥要我打听高棚底细,他是看准了这几个人要是能做我们外援,准能帮上大忙!”待欧阳春说完,谢双起身行礼:“久闻欧阳大哥北侠名号,果然名不虚传,既侠心救人,又仗义助友,却不顾自身性命,谢双佩服至极!”这种话欧阳春不知听了多少遍,他都只当作是奉承的套话,不以为意,但他听见这话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又看谢双由先前的嬉笑的语气转为严肃的神态,便知道她确实是由衷佩服。
谢双确实很钦佩他,欧阳春与白玉堂素不相识,却不管自身安危去护他周全,这不是江湖侠义是什么?谢双不禁暗想:“这个江湖北侠可真是名副其实!他把化哥当真朋友,可真是大幸!”想到这里,谢双又涌起惭愧之意,暗暗想道:“唉,我却在这样一位大侠面前演戏作假,我成什么人了!”转念又想:“那又怎样呢,我这样只不过是在顾及他的感受,不要让他有所猜忌顾虑,以便和他更好相处,免去许多麻烦。要真到了为他行侠义之事的时候,难道我会退缩吗?不会!我会跟化哥一样冲锋在前!”想着,惭愧之意悉数消失。到底是智化带出来的!
二人聊了一会儿,谢双起身行礼:“欧阳大哥,我还想去看望一下洪姨。”欧阳春便道:“那是自然。她知道你是女孩儿吗?”谢双答道:“知道。可能女人之间更好辨认吧,她看到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欧阳春微微点头:“也好,那你们两个说话,我也就不去打扰了。”谢双又一行礼:“欧阳大哥你不必在意,我自己去就好,我认路。”说罢,谢双走出酒厂前厂,来到后院。谢双环顾四周,几年不来,这里似乎更加幽静了。
谢双来到房前,轻轻扣响了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大概是不常有人来拜访的缘故吧。开门的是一个人妇人模样的女人,谢双见了,纳头便拜:“洪姨听禀,谢双偶然路过,前来拜访。几年不见,甚是挂念,如今见您安好无恙,很是欣慰。请受谢双一拜!”妇人忙将谢双扶起,领入屋内,让她坐下。
不等对方询问,谢双便说起京城的热闹:“不去不知道,这一去啊,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不过可惜,我更多时候还是待在京城外面,在古杈镇。不过那镇子上好东西也多着呢!尤其是那条街,有姑娘在开客栈,有二层楼高,生意可好了!它对面就是两个姑娘开的医馆,门店虽然不大,但她们很仗义,真得是悬壶济世!在医馆旁边还有一家剧院,词曲、杂剧、评书,什么都有,不过这家剧院的名字却不叫什么什么剧院,听说这剧院的店长要把这剧院既当剧院又当街邻聊天的地方,平常剧院的人不也得练功嘛,于是他就起了个江湖点的名字,叫武馆,这么一说,他这间屋子还真挺奇的,于是他便又加了两个字……”不等谢双说完,那妇人双目茫然,脱口而出:“奇庵武馆。”谢双一愣,立马明白妇人定是和武馆有些故事,便装作惊讶:“洪姨你真厉害,就叫奇庵武馆!”
妇人稍顿了顿,又问:“这武馆是什么人开的?”谢双索性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前辈,叫曲相,就他一个人在管武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是有一个徒弟,但他徒弟心不在武馆,只顾出外谋生。”妇人没再说话。
谢双在心里思量:“这位洪姨,我虽然不知道她和我化哥是什么关系,但化哥曾嘱咐过我务必以待长辈之礼相待她,想来她应该是他很敬重的人。每次行动,化哥总是嘱咐我们注意安全,这说明他很在乎自己亲近的人。帮助洪姨又何尝不是在乎亲近的人呢?我虽然有任务在身,但按化哥的性子,他如果在,也肯定会赞成我先帮洪姨的!”
谢双又道:“洪姨,那个剧院的戏还挺好看的,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啊?”妇人微微摇头:“天下戏剧,不过都只是假的罢了。”谢双又说:“是假的没错,但我们不也就图个乐吗?去吧去吧,我化哥和沈大哥也在古杈镇呢!”妇人一惊,也不看谢双,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么巧?那个人……那个人不是也要去京城吗?他几天前来这里,我只说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也不知道他……消失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谢双不知道“他”是谁,但听出妇人不想透露那人真名,便没有再问,转而笑道:“洪姨,反正我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一起去古杈镇玩一玩吧!”妇人有些迟疑:“这……这不碍事吗?”谢双见有戏,赶忙应声答道:“不碍事!真的!”妇人微微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
谢双根本没听过奇庵武馆的戏,更不是大闲人一个,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是她必须表现得足够闲适,让对方相信她前去古杈镇不会给他们造成麻烦。
立秋了。
夜轩总说秋天好,有一股温馨沁凉之意。春夏是绿色的世界,空气都在逐渐变暖。而从秋天开始,这世界便在向寒冷过渡,不久的未来,金黄、落叶、飞雪、枯枝,便都会陆续呈现出来,而它们始孕育于秋季。如此说来,秋天,还真是一个能够打开新天地的季节。
古杈镇,兴宴茶馆。
卢方几人走进茶馆,在一张大桌子旁坐下。这茶馆不大,但是桌椅排列有序得当,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茶馆的一面墙壁前有一小块空地,一位女子坐身抚琴,客人里当然有不通音律的人,但看那女孩儿全情投入,更显得娇美动人,便也都跟着叫好。
徐庆看着桌子上各色茶品,眉头一皱,问伙计:“有酒吗?”夜轩急着说:“你问什么酒呀,不是说好了今天来喝茶吗?”徐庆略感失望,把头扭向一边,伙计见了,没再说话,随即走开。徐庆又开口道:“茶有什么好喝的,还上这么多种,不都一个味儿吗?”蒋平打趣他道:“那你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喝来喝去不都是那股味儿吗?”白玉堂抢先说:“那可不一样。酒和酒的口感就不一样,有的酒偏辛,有的酒偏刺,有的酒偏柔,有的酒后劲大,有的酒喝过了劲儿也过了。什么时候喝什么酒,都是有数的。”萧泠川听了,笑道:“茶和茶之间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我虽然不太懂茶,但也听过,不少茶叶都可以当药材用,可以治病,也可以当辅料。不过有时候茶叶也可以当毒药,有的人体质特殊,有些茶是绝对不能碰的,就好比脾胃不好的人不适宜喝酒一样。”
卢方他们这桌后面是一道屏风,智化和沈仲元正坐在屏风后的其中一桌,边看着窗外的风景,边听着那几个人的谈论。听到萧泠川的话,智化露出一脸得意的笑:“那是,有的茶香气宜人,一旦人闻了,便会性情大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须得有人当茶换酒,方可解救。”沈仲元盯着他眼睛,半风趣半严肃地说道:“说梦话呢?”智化也不在意,接着笑道:“怪我,我应该好好计划计划,把她给算进去的。”说着喝了口茶。沈仲元接着说:“别算了,明天就出发了,你怎么也算不出来。”
说话间,一位老人带着一个伙计走入茶馆。众人看时,只见那老者鬓须皆白,约近七十,一身长袍,并无多少精致的图案,看上去朴素厚重。老人步履沉稳,在卢方他们的旁桌坐下,摸出几粒碎银,递给伙计。
一曲弹毕,姑娘起身走向里屋,一个客人见她娇弱动人,拦住她问道:“小娘子,你先别走,我问你,你们这茶是从哪里进的,是新茶吗?”姑娘一愣,她只负责奏曲揽人,并不知道茶叶的事,但为了留下客人,只好说道:“我们这茶是在南方采的,自然是新采的新茶。”那人又道:“小人愚钝,不懂选茶之术,可否请小娘子稍作指点?”姑娘在心里思量:“我本不会选茶,但如果说出来,客人又怎肯相信我们的茶是新茶呢?可若我胡乱说,如果客人里有懂选茶的,岂不是要被笑话?”伙计见状,忙去报予店长知道。
白玉堂见姑娘不说话,起身便道:“这位兄台,你也不必再问了,这位姑娘又不是负责这店的人,她怎么会知道茶好不好呢?”那人笑道:“那这么说,小娘子是道听途说了?这家店的人如此耍嘴皮,那茶的质量又如何保证啊?该不会这店的茶大多都是往年陈茶吧?”
白玉堂正想着如何回话,只见旁桌老者走近那人,说道:“客官大可放心。这茶叶完整肥厚,柔韧紧致,脉络清晰,山野味道浓厚,轻轻一闻,便如致山林之中。这茶水透明澄亮,毫不浑浊,初入口中,只有苦涩之意,转瞬间只剩清淡。以上种种,都是好茶的标志,所以请放心饮用。”那人听了,也不言语,只顾坐下。姑娘向老人微微行礼,转身离开。老人的话说愣了大家,夜轩不禁感叹:“看不出来,行家啊!”韩彰笑道:“看他这岁数,估计是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老喝,喝出经验了。”声音虽小,但他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浑厚有力、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茶馆店长听过老人的话,忙走到桌边,向老人行礼:“多谢前辈出手解围。没想到前辈茶叶行家,竟光临小店,小人怠慢了。”老人起身还礼,憨笑一下:“哈哈,店长谬赞了,我不过略懂茶叶,岂敢自称行家?”店长又道:“前辈谦虚了。前辈顷刻之间,说尽选茶方法,验尽茶叶质量,又怎非大家?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老人微微摇头:“不敢当,老夫沈浸,一介粗名,不堪入耳。”
徐庆听了,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那店长一惊,赶忙行礼:“不知前辈驾临,小人失礼了。前辈请坐。”沈浸一笑:“店长也请。”二人相对而坐。夜轩低声嘀咕:“这什么情况,以前认识?”白玉堂说道:“大概那老人是茶叶界的有名人士吧。”
那店长又问:“前辈平常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到京城游览啊?”沈浸坦然一笑:“风烛老朽,能有多忙?只是近日想来一趟京城,随便玩玩罢了。”店长道:“前辈说笑了,想来前辈是要到各地分店看望子孙,顺道来京城的吧。”沈浸略微摇头:“他们既然各有成就,能各自接管各地分店,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们?”韩彰笑道:“怪不得这老者虽然穿着朴素但受尊敬,没想到是托了儿子的福!”
店长点了点头:“如今分店也很兴旺,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沈浸叹了口气:“他们能行那是他们的造化,我与他们比,可真是差远了!”店长忙道:“前辈何以如此自谦?前辈当年白手起家,在隐花县创下大业,后转战广州,又成首富,何人会觉得前辈差?”卢方等人听了,都是一惊。沈浸接着憨笑:“那不过虚名,千百年后,又还会有谁记得这几座茶庄呢?不过破铜烂铁,终归黄土。”
旁桌的几人早已红了眼,白玉堂低声叹道:“首富啊!”徐庆又说:“广州!”夜轩接着惊叹:“这么有钱!”韩彰也小声接道:“没看出来啊!”徐庆接着说:“我想起来了,有回我们去广州巡演,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在当地可有名了,八个儿子也个个出息!”卢方叹道:“果然前辈出彩,后辈不差啊!”展昭又道:“这位前辈也真担得起好名声,不显山不露水,真是有长者风范!”徐庆急着说:“你们俩关注点可真怪,这么多钱呢!”智化听过后,内心一颤,当下心思乱蹿:“不会吧,难道,难道他是……”他双手不停地握转着茶杯,也不敢正视沈仲元,大概是怕对方看见自己慌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