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别处的风气是怎样我不知道,在我们乡下结婚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是要“回门”的。所谓“回门”就是新郎跟着新娘回到女家去,在那儿应酬一天。女家在那一天是特别热闹的,就如男家迎接到新娘的那一天一样。
很高兴大家的闹房。自己自暴自弃地喝得一个大醉,第二天清早头昏眼花地要陪新娘和昨天新娘家里来的人一同坐船到苏溪。苏溪不在大渡河边,船到水口场,在那儿登岸再西走,还要走十来里路。水口场、苏溪、嘉定城:恰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苏溪本是手工业有名的地方,嘉定的大绸出产在这儿。这儿又因为是苏东坡到过的地方,所以才有苏溪的名号。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
我本来是有些晕船的人,又有宿醉,一上船被河风一吹,我便呕吐了起来。新娘在这时已经就在执行她的妇道了。她听说我在呕吐,便打发她的伴娘来问我,送了一些蔻仁来。好意我当然接受了。新娘是吃水烟的人,回头她又把她的水烟袋送到我的轿里来,这就不能不婉谢了。
船动身得太迟,到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女家在场外,是张家一姓聚成了一个村落。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中我下了轿,由一个石阶上被人引进了一家院子。院外是一面的砖墙,进门去便是一个很大的四合天井。我被引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客厅当中一个圆桌,左右两排茶几坐椅,正中的壁上贴着一幅钟馗的画像。起初是把我插在这儿,不一会又来一位有一脸麻子、一脸烟屎的人,有五十上下的年纪——这后来我才晓得便是新娘的父亲,——又把我引进左手的耳房。这儿一进门也是一张大圆桌,靠侧壁也是一排茶几坐椅。是一间长条耳房,左手壁底有两尊卧床相对,中间夹着一道小小的窗眼,是嵌在院墙上的。窗下一个小台桌,上面放着几管旧式的前膛枪。铺上有四位人在对靠着抽大烟。右手靠天井的一面是三堵方格窗,都是向内推开着的。下部三分之一的地段有一带耳窗。窗下有一张长书案,案左靠壁一个书橱,也有一些书籍。
那位丈人把我引到靠壁的一只坐椅上坐下。他替我倒了一碗茶,回头便进内堂里去了。我便一人坐在那儿,在两尊床上抽大烟的也没有人起身来管我,我也没有打招呼。窗外有不少的人簇拥着偷看。
窗外天井中的吹鼓手在不断地吹奏,也同样地听着些水烟师在招呼客人。
闷坐了好一会,里面的准备好像已经停当了,便有人来招呼我进去。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天井中的吹鼓手大吹大擂起来。内堂内外都拥挤满了男人女人的头,都带着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在等着看我。我自己觉得好像在唱猴戏。但我这匹猴子所见世面究竟太小,我被人看得有点惊惶,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邪视。内堂里面的布置和家里差不多,拜客的仪式也相仿佛。究竟拜了多少久,磕了多少头,我弄不清楚。
好容易拜完了,又退回到对面的耳房。圆桌撤去了,摆着了两座方桌,桌上已陈设着酒席。接着有不少的男客进来,每来一个人和我招呼一下便走到桌上坐下了,想和我谈一两句话的人一个都没有。外观上像学生的也没有一个。我自己怀着一腔的闷气,但也正乐得没人来和我谈话。我所希望的是早点开饭,开饭过后或者能够优待我,引我到一个偏僻的房间。我并不是肚子饿,我是想倒在一个可以睡的地方去安放我这一个不容易支持的身子。等到上灯的时候饭才开了,那四位烟鬼起来和我同席,也彼此都没有打招呼。我胡乱地吃了一些,又去闷坐起来。别的人猜拳赌酒地闹了好一夜。
席散后又摆上圆桌,这次拥挤了不少的人进来在圆桌上开起“红宝”来了。——所谓“红宝”,在乡里人又称为“四门滩”,有甚么青龙、白虎一类的名目。铺上抽大烟的人又在腾云驾雾,桌上赌红宝的人真是如冈如陵。我一个人恰好像流落在一个沙漠里的乞儿一样。我闷坐得不耐烦,便大着胆子走出耳房,耳房外的客厅中也同样挤着一大堆人在赌红宝。——“啊啊!糟糕!”我自己心里禁不住又这样叹息了一声。
我依然折回耳房来。这次那书架上的一些书又钻进我眼里来了,我起了一个好奇心,想去检查一下那是些甚么书。除掉一些旧戏本、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以及八股时代的参考书之外,却寻着了一部古版的《文选》。这好像在千里之外遇着了故人。我禁不住把灰尘蒙紧了的书从架上取了下来。我想这家人大约也是所谓旧家,看那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而在书架上又有这部《文选》。可怜的这部《文选》,却被博徒和烟鬼抛撇在尘垢中,有谁来过问呢?
我把江淹的《恨赋》翻来读了几行,窗外又突然听出一片嗤嗤的女人的笑声。但昭明太子总算解救了我的苦境,他怎会料到,他的《文选》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陪我半夜呢?
主人家里没有钟,我自己也没有表。夜半过后怕已经有好一会了。那始终靠在床上抽大烟的人大约已经把瘾过足了,有两位起来伸了懒腰。有一位喊道:“喂,该没事情了?我们想赶回城里去啦。”
他们又抓着了一位赌钱的说:“你们那一位走进去请一位主人来,说我们要回城里去。”
回头我那位丈人公才走了出来。那四位烟鬼已经揩好了他们的前膛枪,准备要动身了。他们一看见丈人公出来,便一同打拱。
“哦,张大爷,今天打搅了,我们想不会再有甚么事情了。我们要赶回城里去。”
彼此谦套了几句,那烟鬼们也就走了。我很怀疑,那是几位县城里的“差班”,怎么会到这儿来当成上宾看待?丈人公送走了差班,又进来把赌博的人叫散了。他来招呼我,要我到一尊床上去靠。我倦得已经没法,管不得甚么干净不干净,便依着他的劝诱,走去靠在一边的烟盘子上。这回是他睡着抽吸起来了。他自然也和我客气了一番,也向我问了一些省里的情形,他连连地在叹息,说反正过后世道愈见乱了。
我这时候冒着胆子问了他一句:“刚才走了的四位是甚么客人?”
果不出我的所料之外,他说:“那是城里的差人呢。”
——“是亲眷吗?”我又问。
——“哦,”他惊愕着回答,“不是的。是我们请他们来的。”
——“请他们来的?为甚么呢?”
——“唉,”他一面开着烟,一面慢慢说,“前天多蒙姑爷家里费心(他称我是姑爷),派了二十只后膛枪的队伍来接我大女儿。我大女儿的福分真然不小。不过这近处的一些‘二五’[1],一看见了眼便红起来,在外边放出谣言说要来抢枪。我想万一今天姑爷来,遭到了这样的事,那可不是小事。所以昨夜才连晚派人进城去请了四名差班来保护。幸好今天姑爷来没有带队伍,今天看来,不会再出事情了。”
主人这样的关心,不消说我也感谢。我想那四位烟鬼一定使他破了不少的费。别的且不说,便单是大烟来说,恐怕也饱吃了一二十两罢!不过我也在想:万一真有“二五”要来抢枪,我倒不知道那四管枪,抵得着甚么事?
主人还和我谈了不少的话,好像谈过当年的收成,又好像谈到过大烟的涨价,更好像谈过一些真命人主的待望。……我起初还在勉强支持,后来我实在支持不住,各自睡熟了。他把瘾过足了是几时我不知道。他把我摇醒了,叫我起来把衣服脱了打横睡。我模糊地起来,看见对床的帐子下了,帐内有好几种鼾声在作战。圆桌上也摊睡着了好几个人。等主人走了,我刚好睡下之后,圆桌上睡着的人一连走来了三个,那是来宾或用人,我分别不清楚。他们一来,便一同倒在我睡着的床上。我以后便再也不能睡了。我索性又起来穿好衣裳,摊开昭明太子的《文选》,读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