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位少女正伫立在密西西比河畔——六十年以前奥杰布华族印第安人栖居过的小山冈上。在北方蓝天的映衬下,她的身段显得分外清晰。此刻,印第安人早已看不到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的那一幢幢的面粉厂,还有摩天大楼闪闪发亮的窗子。她心里正在想的,既不是印第安女人,也不是水路或陆路的货运,更不是在她脑海里若隐若现的当年常来这里收购皮货的北方佬。不,此刻她脑海里默默想着的是:胡桃奶糖、布里厄[1]的剧本、残液溢出的原因,还有那位化学讲师目不转睛地瞅着她那掩住耳朵的新颖发型的情景。

微风掠过千里麦田,把她的塔夫绸裙子吹得鼓了起来,裙子飘拂的样子显得那么优美、活泼,那么富于魅力,使山脚下偶然路过的行人一见到她那轻盈秀逸的神采,都不由得为之倾倒。她举起两臂,身体背着风微微后倾,低垂着的裙子被风吹得上下飘飞,满头秀发也在狂飞乱舞着。这个小山冈上的少女不谙世故,天真无邪,又是那么年轻;她陶醉在微风中的神情,仿佛渴望着未来的生活乐趣。哪知道满怀期望的青春,就是一出永远叫人苦恼的喜剧。

这个少女名叫卡萝尔·米尔福德,一个钟头前,她刚从布洛杰特学院里溜出来。

披荆斩棘垦荒的日子,少女头戴宽边遮阳帽的日子,还有在开辟杉木林时用斧头把熊砍死的日子,都已成为遥远遥远的过去了。现如今,附丽在一位逆反少女身上的,正是被称之为富有美国中西部特征的迷惘精神。

布洛杰特学院坐落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近郊。它是正统宗教的堡垒,迄至今日仍在反对伏尔泰[2]、达尔文[3]和罗伯特·英格索尔[4]诸家最新的“异端邪说”。在明尼苏达、艾奥瓦、威斯康星和南达科他、北达科他等州,笃信宗教的家庭都把他们的子女送到那里上学。布洛杰特学院总是以保护莘莘学子为己任,不让他们受到时下一般大学歪风邪气的影响。可是在这个学院里,也有的是热情奔放的少女和爱唱歌的小伙子,还有一位酷爱弥尔顿[5]和卡莱尔[6]的女讲师。因此,卡萝尔在布洛杰特的四年岁月也不算是完全浪掷。既然学校小,劲敌少,她那种富于进取性的、兴趣多方面的天性就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她打网球,主办火锅聚餐会,参加研究生的戏剧讨论会,也常常跟一些小伙子出去溜达溜达,并且还加入了五六个社团,为的是把所谓“大众文化”的各种技艺都实践一番。

她的班上,有两三个女孩子比她漂亮,可谁都没有她那么惹人注目。无论在课堂里还是在舞会上,她同样都表现得很出色,虽然在布洛杰特学院的三百名学生中,有许多人回答课文时要比她强,跳起波士顿舞[7]来也要比她洒脱。但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活力——细柔的手腕,粉嫩的肌肤,乌黑的鬈发以及稚真的少女的眸子。

同宿舍的女孩子,看到她穿着女式透明长睡衣,或者看到她沐浴后湿漉漉地从浴室冲出来,都对她苗条的身材感到惊奇。她的身材看起来比她们原先想象的要小一半;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多么需要得到爱抚和关怀啊。“举世罕见的小精灵。”她们低声耳语道。可她却是如此果断有力,如此富于敢想敢干的精神,如此不顾一切地深信自己那还相当模糊的美好憧憬,因而她始终是那样的精力旺盛,难怪那些身高体壮的布洛杰特学院女子篮球队队员,也都要自叹不如,尽管她们经常身穿蓝哔叽短灯笼裤,套着粗螺纹羊毛袜,小腿肚还往外凸起,在健身房球场上来回驰骋。

哪怕在疲倦的时候,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是在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还不知道世界有时在无意中有多么残忍,在自鸣得意中又多么迟钝;但是,纵然她遇到了那些令人泄气的势力,她的目光也绝不会变得阴郁、滞重,或者黯然泪下。

尽管卡萝尔热情奔放,惹人怜爱,往往是人们“迷恋”的对象,认识她的人还是不敢跟她接近。无论唱赞美诗也好,或者编派什么鬼花招也好,就数她最热心,但她的那副神气却依然显得有点儿目空一切,并且十分挑剔。她也许很轻信,天生是一个崇拜英雄的人;可她喜欢提问题,追根究底,总是没完没了。不管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她永远不会悠闲自在的。

她的多方面兴趣反而害苦了她。最初她巴不得自己能有一副令人惊奇的好嗓子,继而又希望有演奏钢琴的才能,末了,则渴望有演戏、写作和领导社团的组织能力,尽管每次她都失望了,但她照例都会重新振奋起来,去参加立志于传教事业的学生志愿队,给剧社画画布景,或者替学院学报拉广告,四处奔忙。

那个星期天下午她在小教堂的演出,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在苍茫暮色中,她的小提琴和着大风琴的旋律,奏出悦耳的乐曲,在烛光的辉映下,隐约可见她穿着一身笔挺的金色礼服,正弯着手臂,在来回拉动琴弓,嘴唇紧闭着,显得非常严肃。此时此刻,在座的每一个男人都爱上了宗教,爱上了卡萝尔。

在大学最后一年,她就迫不及待地对自己所有的实验和局部的成功作了认真总结,以便决定自己未来的事业。每天,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或者在学院主楼走廊里,女学生们都在议论着“毕业后叫咱们去干什么呢”这个话题。有些女学生明知道自己快要结婚,偏偏还要装腔作势,好像对一些重要的职位正在考虑似的;有些女学生虽然知道自己不得不马上就业,却在暗示:她们有不少神话般的求婚者。至于卡萝尔,她是一个孤儿,她唯一的亲人是一个甜言蜜语的姐姐,已嫁给了圣保罗的一个眼镜商人。父亲的遗产,十之八九都被卡萝尔花掉了。目前她并没有在谈恋爱——就是说,她不是常常谈恋爱的,偶尔谈谈,时间也不长。她得独自谋生。

可是,怎么谋生?怎么去征服世界?——几乎完全是为了世界本身的利益——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凡是没有订过婚的女学生,绝大多数都打算去当教师。她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小姐,她们承认,只要有机会,一结婚就离开那些“令人厌恶的教室和邋里邋遢的孩子”;另一类便是勤奋学习的姑娘——其中有些人前额鼓出、眼球凸起——她们在班级祷告会上,曾经祈求过上帝“引导她们沿着造福人类的大道一步一步地前进”。卡萝尔对这两类人都不感兴趣。前一种人似乎态度“不诚恳”。(在这个阶段,上述三个字是卡萝尔最爱用的词儿。)至于那些真心诚意的少女,一味笃信拉丁语法的价值,依她的看法,说不定有利也有弊呢。

临到毕业这一年,卡萝尔曾经先后作出过种种不同的抉择:攻读法律,写电影剧本,干护士职业,要不干脆嫁给一位身份不明的英雄人物。

后来,她对社会学发生了浓厚兴趣。

社会学教师是新来的。他已然结过婚,属于不宜接近的人物。但他来自波士顿,曾经在纽约的大学区跟诗人、社会学家、犹太人以及百万富翁中的社会活动家生活在一起,而且,他还有一个漂亮白皙的、有劲的脖子。他带领一班嘻嘻哈哈的学生,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去参观监狱、慈善机构和职业介绍所。卡萝尔慢腾腾地跟在队伍的末尾,看到别人表现出很不得体的好奇心,瞪大眼睛望着那些穷人,就像在动物园观看猴子似的,她不由得感到义愤填膺。这时她俨然以救星自居,把手按住自己的嘴,用食指和拇指使劲地掐自己的下唇,紧蹙眉头,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

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斯图尔特·斯奈德,他是个身材高大、很能干的小伙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衬衫,系着一个褪色的黑蝴蝶结领结,头上戴着一顶绿紫相间的班级学生帽,和她一起落在众人后面,踩着南圣保罗的牲畜围栏附近的脏物,他正跟她嘟嘟囔囔地说:“这些蠢货——大学生,可叫我讨厌透了。他们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嘿,他们应该去农场干活,就像我那样。那些工人准会给他们颜色看看的。”

“我就是喜欢普通的工人。”卡萝尔兴高采烈地说。

“你可千万别忘了,普通的工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普通的呀!”

“你说得对!原谅我刚才失言了!”卡萝尔扬起了眉毛,以惊异而又谦逊的神情瞅了他一眼。这时,她眼睛里闪耀着热爱人生的光芒。斯图尔特·斯奈德也凝视着她。他把他的两个又大又红的拳头藏在口袋里,不一会儿又急促地伸了出来,松开,然后放在背后紧紧地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是了解人的。咱们这些该死的同学绝大多数——喂,卡萝尔,你可以为人们做很多事情。”

“怎样做呢?”

“哦——哦——你知道——对他们要有同情心,就得了——如果你是——比方说,你就是一位律师的太太吧,他的诉讼委托人,你大概会了解的。将来我打算成为一个律师。我得承认有时候我对人们缺乏同情。我对人们总是感到非常不耐烦,可以说简直受不了。你要是碰到一个生来讲究极端认真的人,该有多好!使他更加——更加——你知道——富有同情心!”

他那微微噘着的嘴唇,还有他那双猛犬一般的大眼睛,都在乞求她让他继续讲下去。眼看着他的感情有如潮涌而至,她赶紧回避了。她大声嚷道:“哦,你看那些可怜的绵羊——好几百万的绵羊呀。”说完,她径自朝前奔去。

她对斯奈德不感兴趣。他既没有漂亮的、白皙的脖子,也从来没有跟一些著名的改革家一起生活过。目前,她所希望的是,在贫民区那些社会福利机构中独享一个小房间,就像一位不用穿黑袍的修女一样,慈悲为怀,阅读萧伯纳[8]的作品,竭尽全力去启迪一大群满怀感激之情的穷人。

在有关社会学的补充读物中,她读到一本讨论改善乡镇面貌的书,里面讲到植树绿化、乡镇业余文艺演出和少女俱乐部等问题。书中还有许许多多插图,都是介绍法国、新英格兰[9]和宾夕法尼亚的草坪和花园篱栅的。这本书是她随手捡起来的,当时她悄没声儿地打了个呵欠,像猫似的用手指尖轻轻地按住嘴。

此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本书,悠闲地倚在临窗的座椅上,交叉着两条穿着长袜的细腿,下巴颏儿几乎碰到膝盖上。她一面看书,一面用手抚摸着一个缎子枕头。在她的四周,布洛杰特学院每间宿舍所特有的东西比比皆是:罩着印花布套的临窗座椅,姑娘们的各式照片,一张复制的古罗马圆形大马戏剧场的全景图,一只火锅,还有十几个枕头,有绣花的、缀着珠子的和用烫画装饰的。其中有一样东西跟这里的气氛非常不协调——那是一帧巴肯特婆娑起舞的袖珍肖像画[10]。整个房间里,唯有这帧画才是卡萝尔的。至于其他的东西,卡萝尔都是从好几代女学生那里接过来的。

在她看来,这部讨论乡镇改革的著作,好像就是她周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她突然遏制了烦躁情绪,开始聚精会神地读着这本书。三点整,在英国史上课钟响以前,这本书她几乎已经看完了一半。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可就是我大学毕业后要做的事情!我要到草原上的乡镇去工作,以便使它们变得美丽起来。我要去做一个启迪人们心灵的人。我想最好就当一名教师吧,可是——我偏偏不要做像他们那样的教师。我压根儿不想那样浑浑噩噩下去。为什么大家都到长岛[11]去兴建那么多的花园住宅区?可就是没有人想到咱们西北部这些寒碜的乡镇,他们只知道举办什么福音布道会,建立什么收藏埃尔西[12]儿童读物的图书馆。我可要使每一个乡镇都有街心花园和草坪、小巧玲珑的房子,以及一条漂漂亮亮的大街!”

卡萝尔在上那堂历史课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琢磨着这些事情,说真的,越琢磨越得意扬扬呢。那样的历史课,可以说是布洛杰特学院里一位无聊透顶的教师和一批二十岁上下不乐意听讲的学生之间展开的一种典型争论,占上风的总是教师。因为不论他提出什么问题来,他的对手们都得回答,而对手们所提出的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都可以反过来将你一军:“难道你还没有上图书馆查过吗?得了吧,劳你驾去查一查吧!”

那位历史教师是个退休的牧师。今天他说的话里似乎有点儿挖苦的味道。他跟喜好活动的查利·霍姆伯格说:“查利,要是我请你告诉我你是否知道英王约翰的事,而你却在一个劲儿追逐那只可恶的苍蝇,那我会不会算是打扰了你呢?”说完,他津津有味地花了大约三分钟光景才了解清楚:事实上,全班没有一个人还记得英国《大宪章》制定的确切日期。

这时老师仍在讲话,卡萝尔却充耳不闻。她的心儿简直沉浸在愉快的遐想之中。她正在完成一幢砖木结构的市政厅大会堂的屋顶设计蓝图。仿佛在一个草原乡镇里,她发现,有一个人对她所提出的迂回曲折的大街和两旁有拱顶的人行道的设想表示不太欣赏,但是,她已经在市议会召开的会议上,富于戏剧性地把那个家伙击败了。

卡萝尔虽然出生在明尼苏达州,但对大草原上乡村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她父亲原籍马萨诸塞州,整日笑吟吟,不修边幅,博学多闻,和蔼可亲,有时也开开玩笑。在她整个童年时代,父亲一直担任曼卡托法官职务。曼卡托虽然不是一个草原市镇,可它的那些花木扶疏的街道和两行榆树间的通幽小径,仿佛跟白绿相映、景色如画的新英格兰一模一样。曼卡托位于壁立万仞的悬崖和明尼苏达河之间,临近特拉弗斯[13]。最早到达的移民曾经在这里和印第安人签订过协议书,偷窃牲口的盗贼一度也在本州民团的拼命缉捕之下策马飞驰而来。

那时节,卡萝尔经常爬上那条黑黝黝的大河的堤岸,如饥似渴地听着关于它的种种传说,有的是讲大河以西辽阔的大地上黄水滔滔和水牛白骨的故事,有的是讲大河以南关于两岸大堤、爱唱歌的黑人和棕榈树的逸闻,而那条大河却永远神秘莫测地朝着南方流去。她仿佛隐隐约约听到,六十年以前,触礁沉没的高烟囱的内河火轮发出的令人惊恐的钟声和哼哧哼哧的沉重的喷气声。她仿佛看到在甲板上密集着传教士,头戴大圆顶礼帽的赌徒,以及披着猩红色毛毯的达科他酋长……入夜以后,远远地从河面拐弯处传来了汽笛声,松树林里不断发出桨声的回响,黑黝黝的潋滟的河面上泛起一片橙红色的反光。

卡萝尔一家对于自己别出心裁的生活方式很自得其乐。比方欢度圣诞节时,他们照例会使人大吃一惊,同时又令人倍感温情脉脉;至于“化装晚会”上,既有真情的自然流露,又令人感到荒唐可笑。当卡萝尔一家人在炉边讲述神话故事时,里面出现的兽类,不是深更半夜从壁橱里跳出来吃小女孩的叫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而是一些眉清目秀、和蔼可亲的生灵——有一种驯顺的小东西,浑身毛茸茸的,蓝颜色,住在浴室里,会一溜烟地跑过来给孩子们烘暖小脚;再有是一个生锈了的煤油炉子,它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还会讲各式各样的故事;此外还有一种小动物,每当早上父亲一面刮胡子,一面哼着小曲,孩子们要是能在父亲刚哼上第一句的时候从床上跳下来,把窗子关上,那么,早饭以前这种小动物就会和孩子们在一起玩了。

米尔福德法官教导子女的原则,就是让孩子们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卡萝尔在父亲那间糊上棕色花墙纸的图书室里,潜心研读了巴尔扎克、拉伯雷[14]、梭罗[15]和马克斯·穆勒[16]的作品。父亲一板一眼地指着《大百科全书》书脊教子女们认英文字。当彬彬有礼的客人们问起“小家伙”们智力发展的情况时,一听到他们一本正经地反复背诵标明百科全书每一个分册起讫的字母部首:A—And,And—Aus, Aus—Bis,Bis—Cal,Cal—Cha时,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卡萝尔九岁那一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十一岁上,她父亲退休离开了司法界,于是举家迁往明尼阿波利斯。两年以后,他在那里溘然长逝。她的姐姐比实际年龄要老练得多,整天忙忙碌碌,喜欢给人出主意,后来她们姐妹关系变得同路人一般,即使在她们俩分手以前也是如此。

由于早年一直过着这种时而欢乐、时而忧伤的生活,并且历来不靠亲戚接济,卡萝尔至今仍然抱着一种心愿,就是务必要使自己卓尔不群,以示与那些生气勃勃、精明能干,但是不肯看书的人迥然不同。所以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却故意冷眼旁观,即使她自己也参与一份,她的态度也不例外。可是话又说回来,当她决定献身乡镇建设事业的时候,她却无比欣慰地感到心情十分激动,仿佛自己也变得生气勃勃,精明能干起来了。

不出一个月,卡萝尔纵然有雄心壮志,却也不免开始消沉起来了。她是不是值得去当教师——她又一次感到踌躇不决。她担心自己的身子骨不够结实,如此繁杂的日常教学工作,恐怕难以胜任,何况想到自己站在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们跟前,故意摆出一副明智而又果断的姿态来,就她来说,委实不敢想象。但她有志于兴建一个美丽的小镇,至今仍不改初衷。有时候,她无意中看到一条有关小镇妇女俱乐部的消息,或者是一幅不规则伸展开去的大街的照片,就感到无限怅惘,好像有人要把她的工作抢走似的。

听从了一位英文教授的忠告,卡萝尔来到了芝加哥某学校,攻读图书馆学。她凭自己的想象力给未来的新计划增添了绚丽多彩的气氛。她仿佛看到自己如何辅导孩子们去阅读美妙动人的童话故事,帮助年轻小伙子寻找有关机械学方面的书籍,在那些翻查报纸的老年人面前,她也总是表现得谦恭有礼——如今她俨然是图书馆里的一位显赫人物,精通图书馆学的权威,经常应邀出席宴会,同诗人和探险家晤面,并在著名学者云集的学术会议上宣读自己的论文。

这是毕业典礼之前的最后一次全院性的联欢会,再过五天,师生们就要旋风般地卷进紧张的期终考试了。

院长的寓所几乎被大批棕榈树挤满了,乍一看,疑似来到了气氛肃穆的殡仪馆大厅。在图书室,一个大约十英尺见方的房间里有一台地球仪,还有惠蒂埃[17]和玛莎·华盛顿[18]的画像,学生管弦乐队正在这里演奏《卡门》和《蝴蝶夫人》的选曲。悠扬的乐曲声和依依别情,使卡萝尔立刻感到一阵晕眩。她恍惚之间看到那些棕榈树变成了一座丛林,粉红色灯罩下的电灯光融化成一片乳白色的薄雾,而戴眼镜的教授们好像都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天神。望着那些多年来“一直意欲与她结识的”索然无味的少女和五六个想要跟她谈情说爱的年轻小伙子,卡萝尔怎能不黯然神伤。

但是,受到她一个劲儿鼓励的,仅仅是斯图尔特·斯奈德一个人。跟其他男同学相比,斯奈德的确更加富有男子汉气概,他皮肤黝黑,和他新近买来的那套带垫肩的衣服的颜色一模一样。卡萝尔正和他一起坐在楼梯下的衣帽间里,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块鸡肉馅儿饼,脚底下是院长先生的一大堆套鞋。这时琴声如怨如诉,隐约可闻,斯奈德对她低声耳语道:

“咱们同窗四载,弦歌不绝,这可是一生中最最幸福的岁月!可惜眼看着就要分手了,我真有点儿受不了呀。”

卡萝尔对此也有同感。“哦,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唉,只有几天啦,大家就要各奔前程,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一想到这些,怎么不难过呢。”

“卡萝尔,你可要听我说呀!过去我很想一本正经地跟你谈一谈,谁知道你总是躲躲闪闪的,这会儿你可得好好地听我说。不久我就要去当一名大律师——说不定当法官呢,现在我需要你,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胳膊从她肩膀后面围了过来。令人心荡神移的乐曲声,不知不觉地使她不能克制自己了。她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会照顾我吗?”随后,她抚摸了一下他的手——那只很暖和,很坚实的手。

“我管保照顾你!不久我就要在扬克顿定居,我的老天哪,咱们俩可以在那儿过上好日子——”

“可是我还要想干一番事业呢。”

“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带好几个乖孩子,交上三五个亲逾手足的好朋友——难道说还不是最美好的事业?”

自古以来,男人们总是一成不变地用这些话儿来答复闲不住的女人。卖瓜的人对年轻的女诗人萨福[19]所说的,是这些话。当年军事将领们对赞诺碧亚女王[20]所说的,也是这些话。甚至在阴湿的洞穴里,一大堆啃得精光的白骨中间,那个浑身毛茸茸的求婚者,对维护母权制的女人所提出的抗议,也还是这些话。现在卡萝尔就用布洛杰特学院的流行话,带着萨福的口吻回答说:

“当然咯,我知道。我想错不了,准是这样的。说实话,我很喜欢孩子。要知道有许多女人家务做得就是好,而我偏偏是——哦,一个人要是受了大学教育,就应该学以致用,造福社会。”

“我也知道这个,但你在家里照样可以学以致用嘛。喂,卡萝尔,你想想看,赶上一个暖洋洋的春天傍晚,咱们一家子开了车子到郊外去野餐,可有多美!”

“是的。”

“到了冬天乘雪橇去,而且还可以去钓鱼——”

听,嘟嘟嘟号角声响起来了!乐队突然奏起了《士兵大合唱》。这时卡萝尔正提出抗议说:“不!不!你这个人很好,可我就是想要做出一番事情来。虽然这个连我自己也不太了解,可我就是想到了——世界上一切的一切!也许我没有才能,不会唱歌,也不会写东西,但我相信,在图书馆工作,说不定我可以发挥一定作用。我可以鼓励一个男孩子好好读书,赶明儿他成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该有多好!我就是要这么做!我一定要做得有声有色!亲爱的斯图尔特,叫我整天价做饭洗碟子,我才不干呢!”

约莫过了两分钟——那是令人难堪的两分钟——以后,又有一对扭捏作态的年轻伴侣,也转悠到这个套鞋成堆的密室里来寻求世外桃源,这时才把他们惊扰了。

毕业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斯图尔特·斯奈德一面。卡萝尔每周给他写一封信——总共也只有一个月光景。

一晃,卡萝尔已在芝加哥住了一年。她搞的是图书分类编目、登录,以及查找参考书籍的业务工作,这些事情不消说很容易,绝不会叫人打瞌睡的。这时候,她突然对艺术学院,对交响乐、小提琴、室内乐的演出活动,以及剧场艺术和古典舞蹈着了迷。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图书馆工作,为的是让自己也能加入那些披着轻纱在朦胧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少女的行列。经人介绍,她参加过一个名不虚传的艺术观摩会,在那里有的是啤酒、卷烟、短发女郎,还有一个高唱《国际歌》的俄国籍犹太女人。当然咯,卡萝尔此次莅临,并不说明她就成了生活豪放不羁的艺术家。她同他们待在一起怪别扭的,觉得自己幼稚无知。尽管多少年来,她孜孜以求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作风,如今从别人身上看到的这种表现,却不由得深感震惊。不过,当时她听到的,并且还记得他们讨论过的问题,是有关弗洛伊德[21]、罗曼·罗兰[22]、工团主义、法国总工会、争取女权运动与主张蓄妾的学说、中国抒情诗、矿业国有化、基督教科学派[23],以及在安大略湖钓鱼,等等。

于是,她径自回到了家里。那一天就算是她所谓豪放不羁的艺术家生活的开端和结束。

卡萝尔的姐夫有一个远房表兄弟,住在温奈特卡,正好赶上某个星期天也请她一起去吃晚饭。回家路上,卡萝尔经过威尔梅特和埃万斯顿,发现郊区不少建筑物的形式相当新颖,这才又想起了自己当年要改造乡村的夙愿来。她下了决心,将来一定要放弃图书馆工作,也许会出现某种连她自己也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奇迹,她可以使一个草原上的小镇上鳞次栉比地都是乔治三世[24]时代的古色古香的住宅建筑和富于东方情调的,带有游廊的日本小平房。

第二天上图书馆学这门课时,她宣读一篇有关《累积索引》用法的论文,随后她又非常认真地参加了讨论,把乡镇建设事业置之脑后了。到了秋天,她进入圣保罗公共图书馆工作。

卡萝尔在圣保罗图书馆,既说不上有什么不愉快,但也并不感到特别亢奋。久而久之,她承认自己并不能给予别人以显著的影响。最初,她在同经常光临的读者接触时,确实表现出一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热忱来。可是,世上冥顽不灵的人属绝大多数,这些人对她的热忱,都无动于衷。在她分管期刊阅览室时,读者们并不向她请教有关高深莫测的论文方面的问题。他们只是咕哝着说:“请问有没有二月号的《皮革制品杂志》呀?”她在值班出借书籍时,读者一个劲儿提出的,不外乎是像下面这样的问题:“劳驾给我介绍一本轻松而有刺激性的爱情小说,行吗?——我的丈夫要出门一个礼拜呢。”

卡萝尔对其他馆员很有好感,常常为他们有远大抱负而感到自豪。由于近水楼台,她阅读了许许多多跟她的乐观天性格格不入的书籍。比方说,里面密密麻麻印着一行行最小号铅字的脚注的多卷本人类学巨著,巴黎意象派[25]文集,印度咖喱烹饪法入门,所罗门群岛[26]游记,现代美国进步与神智学[27],以及有关如何经营地产而发大财的若干论文。她时常外出散步,因而对于鞋子和饮食也就相当留意。不管怎么说,反正她觉得自己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

卡萝尔时常到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些朋友家里去跳舞和吃晚饭。有时候,她假正经地也跳跳狐步舞;有时候,她害怕年华似水,一去不复返,也以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信徒自许,尽情地狂欢一番,当她在房间里滑行时,喉部虽然十分紧张,温柔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她在图书馆工作了三年光景,当时有好几个男人不断地向她献殷勤——一个是皮货行里的会计,一个是教师,一个是新闻记者,还有一个是铁路局的小职员。她对上面那些人一概不予考虑。好几个月里,那么多的男人她简直一个也看不上。后来,卡萝尔在马伯里家里才遇到了威尔·肯尼科特大夫。


[1] 布里厄(1858—1932),旧译白里欧,法国戏剧家。

[2] 伏尔泰(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

[3]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1809—1882),英国著名科学家,进化论之创立者。

[4] 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1833—1899),美国著名政治家、演说家和不可知论者。

[5] 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伟大诗人。

[6] 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历史学家。

[7] 一种类似华尔兹的舞步。

[8] 萧伯纳(1856—1950),英国著名剧作家。

[9] 美国东北部六个州的总称,即缅因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马萨诸塞州、罗得岛和康涅狄格州。

[10] 巴肯特,希腊神话里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

[11] 位于美国东北部沿海地区,靠近纽约。

[12] 全名为埃尔西·丁斯莫尔,是美国作家马莎·芬利为女孩子写的儿童读物中的女主人公。

[13] 特拉弗斯原是北美苏族印第安人聚居之地。

[14] 拉伯雷(1483—1553),法国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巨人传》。

[15] 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代表作有《瓦尔登湖》。

[16] 马克斯·穆勒(1823—1900),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

[17] 惠蒂埃(1807—1892),美国作家和废奴主义者。

[18] 玛莎·华盛顿(1731—1802),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妻子。

[19] 萨福(公元前610—约前580),希腊著名抒情女诗人。柏拉图称她为“第十位文艺女神”。

[20] 赞诺碧亚(? —272?),古代东方巴利米拉(叙利亚的历史名城)女王,曾经跟罗马帝国打过仗。

[21] 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医生,首创心理分析学派,对现代西方文学创作颇有影响。

[22] 罗曼·罗兰(1866—1944),法国著名作家。

[23] 基督教内主张信仰疗法的一个派别。

[24] 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国王。

[25] 指一些英美诗人(他们都是意象派的代表人物)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巴黎成立的一个派别。

[26] 所罗门群岛,位于西太平洋新几内亚以东一群岛屿。

[27] 一种神秘主义的宗教学说,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起在美国开始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