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在五位豪杰的坟头烧过纸钱,心想:“五人之死,周公之被逮,皆由毛一鹭媚阉所致,除去此人当大快人心。”当下问明毛一鹭宅邸,一路寻去。
走到西门毛府前,恰遇毛一鹭坐轿回府。少冲潜入府院,跟着他过垂花门,入后院,进到一间小屋内。屋里摆设陈旧,正有一个老妇手摇纺车纺纱,双目似乎已盲。毛一鹭躬身行了一礼,尚未开口。那老妇道:“不肖子,你还认得我这娘么?”毛一鹭道:“娘,儿也知自己做的不对,任您老打骂,但您老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老妇道:“你可知街坊邻居背地里怎么骂你?说你是魏阉的一条狗!”说到最后一句时,怒气更盛,顺手抽过一把鸡毛掸子,斥道:“不肖子,你给老娘跪下!”摸索着要打毛一鹭。
毛一鹭忙趋前几步跪下,道:“母亲大人,儿在这儿,您老要打就打吧。”老妇高举掸子,使劲抽打,不一会儿毛一鹭脸上都是条条伤痕。老妇打得累了,欲待歇息片刻再打,毛一鹭道:“魏忠贤权倾朝野,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儿为了保住这顶乌纱帽,也是别无奈何啊。”那老妇道:“既如此,咱这官不做了。”毛一鹭道:“娘,你含辛茹苦把儿养大,指望老有所依,儿十年寒窗,从知县做到巡抚,终于熬出了头,怎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娘,您老忘了,在乡下时二叔、二婶如何对待咱娘俩的?没有这顶乌纱帽,便要受人欺负啊。”老妇听了这话,流下两行浊泪,道:“你幼失怙恃,你二叔、二婶为独吞家产,竟狠心将咱娘俩赶出毛家,流离失所……”毛一鹭道:“可笑的是,儿考中进士,官授吴县县令,他二人大摆筵席讨好咱娘俩,被儿当场羞辱了一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这是他们该得的报应。”老妇道:“此时想来,咱们未免做得过分了些,好歹也是一家人啊。”毛一鹭起身扶老妇坐下,道:“他不认咱是一家人,咱岂认他是一家人?娘,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咱娘俩不受欺负。”老妇一手抚摸毛一鹭脸上的伤痕,摇头叹气不已。
少冲看到此处,心想毛一鹭还算一个孝子,所做之事虽非尽对,倒也情有可恕,罪魁在魏忠贤,杀了他不但毛母无人赡养,于阉党也无半点损伤,遂放弃了杀毛的念头,不声不响退出毛府。
行至阊门,忽见几名乞丐头裹白帕,面色沉郁的出城,这几人刚走,不久又有一批戴孝乞丐出城。他想:“似乎丐帮中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我当前去拜祭一下。”便买了香烛、纸钱,跟着到了城外的城隍庙。
庙外满地坐着丐户,里面哀声凄凄,唁客中除了丐户,还有不少江湖人氏。便问一丐道:“什么人死了?”那丐道:“是耿咬金和尤大钵二位团头。”少冲听了暗惊道:“耿、尤二位团头分管江、淮一带,名列六大团头之中,何以同时身故?”
庙内设有祭桌,两边跪列着数人答礼。少冲拜祭毕,转眼瞧见答礼数人中有京中相识的石康,脱口叫道:“石大哥!”石康也认出了少冲,起身拉着他的双手,破涕为喜道:“少冲兄弟,你也来了!”
石康把少冲带到帐后,道:“自京中分别,东厂抓捕的风头过后,我接到耿、尤二位大哥身故的唁讯,洪老帮主已然病故,新帮主是他的三公子洪承畴,现人在京城,无法赶来亲为主持丧礼,命我代之,我即只身南下,三天前才到苏州。”
少冲道:“二位长老身子康健,武功不低,何以同时身故?”石康道:“我也怀疑遭人暗算,可是二位大哥全身无一处伤痕,似乎得了软骨病似的,全身骨头皆软,也不知是生病还是中毒。”
少冲问道:“二位长老平日有没有仇家?”
石康摇摇头道:“二位大哥平日待人最是和气,别人不施舍时也不争执。听他们弟子说,就在上月十七,二位长老得知害死铁老前辈的仇人露面,便带人赶去,斗了一场,回来还好好的,只是寡言少语,却不知怎么突然绝气而亡,骨头也渐渐变软。”
少冲听到这里,一拳打在柱子上,震得屋顶瓦灰扑簌簌而落,说道:“又是何太虚这贼道!你们可知二位长老去的是什么地方?”
石康道:“要是知道什么地方,咱们早去报仇了,听说二位大哥十天来神思恍忽,似乎失忆了一般。同去的兄弟中只有阿丙从水中逃了回来,不过至今仍昏迷不醒。”
旁边听二人说话的群丐道:“铁大侠为人所害,如今二位长老又无故惨死,少冲兄弟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啊。”
少冲打个拱道:“铁老前辈乃在下恩师,丐帮于我有哺饭之恩,惩凶报仇,晚辈义不容辞。”
说话间有人来报阿丙醒了,众人忙赶到刘饭头家来。阿丙兀自恍恍忽忽,半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说道:“那天耿长老和尤长老叫上咱们坐船到了一个岛上,正迎上何太虚那厮,耿长老要与他单挑,却有个白衣书生替他出头,和二位长老大打了一场,我被那书生一脚揣入水中,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群丐中一个叫阿乙的道:“幸好湖浪把你打上岸,又被我碰见,否则你早到枉死城做穷鬼去啦。”
石康便问道:“你再想想,那岛在什么地方?”
阿丙绞尽脑汁,摇摇头道:“我只记得行了三停水路,傍晚才到,岛边石岸上有三个字,我识字不多,只认得最后是个‘山’字。”
群丐听到这儿,几乎同时想到是洞庭山。
石康道:“洞庭山有东西之分,但不知你说的是哪座洞庭山?”
阿丙道:“我头一回来吴中,怎分得出那是东洞庭还是西洞庭?”
石康还待让他想想,少冲道:“咱叫化儿人多,洞庭山再大,也要翻个底朝天,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前去搜查才是。”
石康点头道:“正是!”于是分派人手赶赴洞庭山,余者留下守灵。群丐轰然叫好。
那太湖七十二峰,唯有洞庭两山最大,两山分峙湖中。其余诸山,或远或近,或浮或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自苏州前往洞庭山,朝发夕至。众人到湖边雇了小船,经阿丙一路指点,寻到东洞庭山来。这岛山虽不及五岳名山,却也多奇崖怪石,花草馥郁,曲径通幽,只是石板路长满青苔,浅草萋萋,显得久无人来。
四人沿路而行,走出不远,林中便闪出一座粉墙朱门、蠡窗黛瓦的庄院来,但见庄门大敞。少冲让石康、阿丙走前门,他绕到后院,跳进墙去,一路观瞧。偌大个庄子,竟静悄悄的,耳中只有莺叫燕啼,转来转去,也不见一个人影。正自奇怪,忽听前面传来打斗之声,循声转至前厅,见打斗的两人是石康和龙百一,朱华凤作书生打扮,也在旁边与阿丙纠缠。忙道:“两位且住!”
两人一起住了手,跳出圈外。石康道:“我一进大厅,便见二人在此,又有一个书生,不是杀害耿、尤两位长老的凶手么?”龙百一道:“我一时好奇,擅闯了贵庄,什么长老,我半句也没听懂。”
少冲道:“原来一场误会,这位是丐帮的石康石大哥,这两位是京城来的,均非此庄主人。”
龙百一向石康打个拱道:“失瞻了!昨晚我与朱公子游赏太湖,见三个彝族蛮子来此岛上,鬼头鬼脑,行止可疑,心生好奇,便来看个究竟。”
石康道:“原来如此,都怪石某莽撞,得罪莫怪!”说罢还了一揖。
龙百一道:“不打不相识,石大侠在北京城的威名,在下久仰,恨无以得见尊范,今日相逢,幸何如之!”
两人你一句“久仰”,我一句“幸会”,说个没完,
朱华凤在旁听了不耐烦的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两个还有心思嚼蜡?”
石康没明白她话意,顺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朱华凤没好气的道:“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石康道:“你不是知道么?”
朱华凤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道:“你骂我是鬼?”
龙百一忙打圆场,道:“这是什么地方,查查不就明白了么?”
石康心想这公子看来孱弱单薄,脾气倒是挺大,叫化儿逆来顺受,被人喝骂惯了,也不介意。
众人分头查看。
这庄院乃道地的江南宅园,前后四进,分别为轿厅、前厅、大厅和楼厅,厅间有天井相隔,大厅和楼厅均为两层楼房,厅后面是内院、厨房、柴房,其后厅东西两侧各伸出一个花厅,东花厅为女眷的闺房绣楼,西花厅则是主人的书房。
朱华凤从前厅向内院一进一进深入,来到楼厅,见那厅上挂着好几幅条轴,几款真书联句,有云:“江寨烟尘侵冥色,吴关鼓角动人情”,有云:“秋草征夫烽堠赤,夕阳归鸟戍声哀”,有云:“日断层楼书雁字,梦淹南国有鱼舠”,有云:“江上潮生增壮色,匣中剑气曜青芒”,衬以水墨山水,颇为雅致。
她心下异之,又见门角有一个纸团,拾起展开,见是一手行书,诗云:“吴王宫阙临江起,不卷珠帘见江水。晓气晴来双阙间,潮声夜落千门里。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下起黄尘。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后面一行小字是:“碧螺庄主人录卫万‘吴宫怨’于天祐二百五十八年三月”。
朱华凤看罢更觉蹊跷。
来到内院,见花厅间隔天井,天井里以鹅卵石铺就各种吉祥图案,两侧各置太湖假山叠石,一峰如狮,一峰如鹰,奇石嶙峋,棱角盘曲虬杂,数尺之间巧布奇峰异洞,假山边一棵罗汉松树龄当在一百岁之上。湖石周边一丛绿雾方竹,相伴一簇簇鲜艳的五色山茶花。南面照墙两侧各镶有青砖题刻,一块镌“采焕尊彝”四字,另一镂“花竹怡静”四字,落款为“天祐乙卯桂秋”,或许便是这处老宅告竣的年代。砖壁四周则见清水细砖镂空透雕的梅兰竹菊,线条流畅,刀法细腻,两个天井俨然两座大型盆景。再后面是花园,往东有小池莲叶,与假山相映成趣,西侧砌石琴桌一处,近边矗灵芝状湖石,石上镂有“登临一笑成千古,弹剑酣歌愧尔曹”之诗句。遥想当年,庄院主人凭此抚琴当歌,对石舞剑,好不消闲怡然。庄主若非乡绅望族书香门第,也必是隐逸湖岛的文人雅士。但令人奇怪的是,偌大个庭院,处处窗明几净,不似无人居住,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阿丙挠了挠头,道:“怪了,上次来的正是这个地方,但这庄院看着又不像当初见过的。”
石康又到庄子周围查看,见一大块地上遍是柴垛,甚觉可疑,便将一个柴垛掀开来看,见下面全是桃树桩子,断处尚生,显是新砍不久。连掀好几个垛,皆是如此。心想:“看来这里原有一大片桃林,如今正是桃红李艳时节,主人家却砍得一棵不剩,不知是何道理?”
回庄时路过一井,微闻井下有动静,凑近看时,井下似乎有人被困,忙招呼少冲等人前来。
原来这是一处枯井,众人手忙脚忙将那人从井底救起。那人直身打扮,头部为人以钝器击伤,丢弃于井。细问之下,那人道:“老朽是是庄上的管事,数月前庄主得罪了绿林中人,那人向官府出首,诬陷庄主是当年吴王张士诚的余孽,家藏甲兵,心怀不轨。庄主向来与世无争,在官府中不曾有人交结,预先得知此讯,自知难以分说,便连夜携金远遁,留下老朽一人照管庄子。那人抓不着仇家,便拿老朽出气。多亏诸位仗义出手,老朽才拣回一条命来。”
众人不解道:“那人只拿你出气,这庄子却好端端的。”那苍头道:“官府没抓着人,查无对证,自然不能定罪,想来那人不肯善罢,留着这庄子等庄主回来。”
众人听罢,忽然明白为何这庄子一直空无一人,陈设却干净整洁。
五人再到处查看了一会儿,再无别的异处,只好离岛上船。
龙百一见公主一直想着什么事,便问道:“公子可发现了什么?”
朱华凤道:“没有,但我总觉得庄子里怪怪的,凶险无比,咱们日后还是别来为是。”
龙百一从未见过公主这么怕过,回头望了一眼庄院,也觉她说的不无道理,那老苍头的话看似毫无漏洞,但越是如此,越让人疑虑,这所庄院藏着什么古怪不为人知,透着一股阴邪,让人一想起便不寒而栗。
龙百一问少冲往何处去,少冲道:“我想去南浔,瞧瞧凌捕头的案子进展如何。”
朱华凤道:“我也正有此意。”
于是众人同路,分乘两条船,这边阿丙划桨,那边龙百一撑篙。
途中阿丙道:“石团头,耿、尤二位团头的仇不报了么?”
石康道:“二位大哥的死甚是蹊跷,且未必死于那书生的毒手。”
朱华凤听到“蹊跷”二字,问道:“怎么个蹊跷法?”
石康知她是少冲的朋友,也不隐瞒,道:“突然绝气,死后骨酥肢软。”
朱华凤沉思半晌,道:“这是中了蚀骨绵掌。”
石康道:“绵掌以柔克刚,极难练成,但在当今武林中也只算泛泛功夫,各大门派中就有武当派、崆峒派、先天无极门等不下十余类绵掌,却没听说过中掌后骨酥肢软的蚀骨绵掌。”
朱华凤道:“你孤陋寡闻罢了,蚀骨绵掌曾见于南海派,今其派早已湮灭,功夫也已失传。”
石康听罢,怒道:“原来真有这种掌法!阿丙,把船划回去,咱们将他房子烧了。”
少冲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忙道:“石大哥息怒,仇是要报的,烧房子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
朱华凤也道:“那宅子里藏着重大秘密,你付之一炬,岂不可惜?”
石康觉得有理,无可奈何,猛向水中凭空拍出一掌,只听“波”的一声,溅起七八尺高的浪花,一条鲤鱼随之翻出水面,露出鱼肚白。少冲虽不觉多厉害,自己也能办到,朱华凤、龙百一、阿丙三人却不由得咋舌。
众人到了小镇码头,刚进喜来客栈,忽地迎出一个须发皆银的老者,语含喜色的道:“大王终于回来了!”原来是姜公钓。
少冲惊喜道:“姜长老如何也到了这儿?”
姜公钓见此处人多说话不便,把少冲引到寝处,尚未进门,已听到鲁恩的呼喝呻吟之声。门边吕汝才、巴三娘、樊鹏举等人忙向大王行礼。少冲点点头,算是还了礼,问道:“鲁堂主怎么了?”
鲁恩叫道:“大王……快给乐子,不,给山西人报仇,驴球入的,打得山西人全身散架似的。”
少冲见鲁恩浑身都是瘀伤,道:“你又惹祸了?”
鲁恩叫屈道:“没有,没有,山西人毛病改了,只劫不义之财。此事乐子给姜大哥说过了,还是他说吧。哎哟,乐子……”他说惯了粗话,一时倒不好改口。
姜公钓道:“那日属下等在高碑店见众人抢什么西洋奇珍,知那是朝廷贡品,本属不义之财,便一路追踪,除了太湖帮、红拳门,还有什么白虎寨、京城六扇门都有人踩盘子夺宝,可不知为何,追到苏州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属下等还以为他们拼光了,暗暗欢喜,那日见四个盐枭住进快活林一家妓院,连盐挑子也担进了房。本来约好丑时动手,三弟性急独个儿子时就摸进快活林,三弟进屋一看,有个盐枭正搂着妇人睡觉,于是两斧子砍翻,将盐挑子中的盐倒出来,里面并无宝贝,他又去其余三人房中,先杀了人再翻盐挑子,也都未找到宝贝。此时惊动妓院上下,三弟一时恼怒起来,见人就砍,什么老鸨、龟奴、婆子、妓女、嫖客都呜呼哀哉了,三弟意兴阑珊,正想回去,回头见楼上一处房里灯火通明,有人嬉笑,心想杀了恁多人,官府追究起来虽无大碍,却也麻烦得很,反正也不争多杀几个,便提斧奔上楼去,一脚揣开房门,只见床榻上交肩叠股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英俊非凡,女的妖艳无双,手中共捧一个棋秤似的玩意儿,秤上又满是小人小马,似在下棋,又似打双陆,自顾自的说话,对三弟竟是不理不睬。
听那汉子道:‘今日癸酉日,东南方俱红镶青色旗、红镶青色甲,坐着火色青騣马,上按北方辅弼二星镇寨,正应休门,宜出兵对仗。论相生,该正北上文曲星、正南上武曲星救应。’那女子道:‘他军北队黑旗黑甲,手执九龙取水枪,按着北方壬癸水,这是水克火;东队白旗白甲,手执蛟腾出海点钢叉,按着西方庚辛金,这是金克木。两队合击,我军当何以处之?’汉子微笑道:‘此番正入我彀中。此阵以北斗九星八方生克,合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遁甲,击父则子应,击首则尾应,击中则父子首尾皆应,变化多端,鬼神莫测,就是刘伯温再世也难破解。’
两人一边摆弄秤上的小人小马,你一言我一句说个不停,三弟却半句也听不懂,骂道:‘你们一对狗男女,在此打情骂俏,说什么青红黑白哩,吃乐子一斧!’举斧便砍了过去。那汉子柔情窾窾的看着那女子,捏拳在她肩头猛击一下,道:‘错了,错了,刘伯温岂有你这般傻?’三弟已然近身,斧子举过顶正要劈下,猛觉肩头剧痛一下,身子不由得倒退几步。一时尚不知何故,举斧又砍。此时那汉子又击一下女子一拳,道:‘又错了,蜃化蛟虬太乙混沌阵无此路数。’三弟在他击拳时胸口又痛一下,而那女子兀自笑嘻嘻的没事。那汉子跟着向女子连挥三拳,三弟又凭空连受三拳,好似他的拳头不是打女子身上,而是打在三弟身上。三弟这才害怕起来,把双斧一齐向二人飞掷过去,哪知那汉子随手一挥,两把斧子竟倒飞了回来。三弟惊骇无比,急忙闪身奔下楼,正遇着属下等赶到。三弟如见了鬼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三弟天不怕,地不怕,从未没恁般怕过。属下等也觉奇怪,随他上楼去看,哪知屋中什么也没有,那对板斧还好端端的躺在地上。属下等只好回到住处,三弟全身皆痛,好在未伤筋骨,并无大碍。属下等计议,三弟必是遇到了高人,那高人只想戏弄他一番,故而未下杀手,否则以他之武功,要杀三弟,三弟焉有命在?属下等不敢再染指那批贡品,连夜离开苏州。”
少冲听了,心想天下竟有这般奇幻诡异的功夫,当真闻所未闻。“摘心手”、“蚀骨绵掌”似乎一夜之间全都显露江湖,而红拳门、梁太清、方氏兄弟、耿尤二位团头之死,皆与何太虚有所关连。少冲隐隐觉得,何太虚背后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
安慰了鲁恩一番,众人出房来,少冲问姜公钓如何寻来的,姜公钓道:“属下等看到大王留下的暗号,但找到姚家老店时大王又已离开了。出苏州时听说丐帮中死了两位团头,料想大王身在苏州,必当亲往祭奠,后来辗转得知,大王在此喜来客栈落脚,故此找了来。”
少冲点点头,忽觉衣袖被人牵了一下,回头见是公主。朱华凤一脸神秘的道:“你过来,我有话说。”少冲知她聪明过人,眼线又多,必得到重大发现,便随她来到客栈后面的竹林中。
朱华凤道:“我先问你,再过两天是什么日子?”
少冲掐指一算,后日五月初五,乃端午节,便道:“端午节。公主问这做什么?”
朱华凤道:“本地有户富户,发帖邀各路好汉于端午佳节赌赛龙舟,并有百两银子彩头,你想不想去瞧热闹?”
少冲心想:“何太虚之事尚未了结,哪有心思去凑热闹?”
朱华凤神秘的一笑,道:“你要是知道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历,这个热闹非凑不可的。便是西洞庭山碧螺庄庄主张再兴。”
少冲头回听到有张再兴这号人物,于她话意还是不大明白,问道:“那又如何?”
朱华凤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个崩,道:“你这脑瓜怎么不开窍?到时各色人等毕集,说不定还能见到我们要找之人,强胜在此了无头绪,毫无眉目。”
她这一举止甚是轻佻,吓得少冲退步四顾,生怕为人看见。
少冲又想左右无事,从她之计未为不可,于是回来告知姜公钓等帮众,姜公钓以为有理,先派人去打探张再兴底细。凌坚闻知也分派人手,预备便衣访查。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附:清人张溥《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曒曒,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而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按:团头
冯梦龙《三言》中有关于“团头”的记载: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