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破镜重圆几度秋

太湖怪客隔了半晌才道:“你认错了,岳之洋早就死了。”岳夫人泣道:“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脸?”

正当太湖怪客犹豫时,岳夫人扑上前掀开遮住她面孔的头发,在场见者无不吃惊,只见他五官扭曲,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已极。岳夫人双手捧着他的面庞,泪水扑簌簌而下,道:“阿郎,你吃苦了。”太湖怪客眼圈一红,忙将脸别到一旁。

岳夫人道:“当日胡庆宪邀你去他行营畅饮,说要开读圣旨,随后姓何的便来馆舍说你已被就地枭首,临终遗言托他照顾妾身。妾身当时便昏了过去,迷糊中听到他跟指挥夏立对话,才知谋划害死你的正是你的这位义弟何太虚。”

太湖怪客道:“事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何太虚多行不义,我不杀他自有人杀他。岳某的不幸岂是他一人造成?”岳夫人道:“阿郎,你心地太过宽厚,才让何太虚这种卑鄙小人陷害,往事你不提,我却要提……”

却听何太虚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楚楚……”罗俊喝道:“大嫂的闺名也是你叫的么?这世上只有岳大哥配叫。”何太虚道:“楚楚,恨只恨相识太晚,你已为人妇,但我知道你欢喜的是我,为了咱俩能长相厮守,我才设计杀死他的……”岳夫人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欢喜过你?”捂住双耳,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何太虚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说?当年我为仇人所伤,奄奄待毙,你与我才见第一面,若不欢喜我,何以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得以起死回生?我的衣裳破了,也是你一针一线为我缝制,天寒了,你也记得给我添制新衣。至今我还留有你给我的衣裳……你不信么?我带你去崆峒山看……”何太虚惯于逢场作戏,此时却似语出肺腑,连额头也急出了汗水。

罗俊冷笑道:“我义妹心底善良,看见路边死了一只野兔也会难过半天,就是鸡子狗子伤了腿,她也会为其敷药接骨,何况是人?你与岳大哥结八拜之交,她自然对你如亲人一般,缝衣添裳自在情理之中。乃是你自作多情,恩将仇报……”

何太虚摇头道:“不!不可能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如此之好,楚楚,我要你亲口说出来,你有没有欢喜过我?”岳夫人抱着岳之洋道:“自我嫁给阿郎,我的心便给了他,再也不会容下第二个男子。阿郎,你信不信?你当日受人陷害,我也没打算独活,但我不能死,因为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岳之洋一直埋头不语,听到这里抬起了头,望向岳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陆夫人道:“为了保住咱俩的孩子,我只得忍辱偷生,答应姓何的跟她成亲,就在成亲的当晚,多亏了罗大哥把我救走,但在逃走的途中罗大哥被他们抓住了,我一个人亡命天涯,也不知何去何从。后来误上贼船,那贼目把我卖给倭寇为妻,那时我已临盆,产下一个男婴,我知不能逃出贼人手掌,便将婴孩交给一个老者扶养,哎,咱们的孩儿若尚在人间,也有你当年那么高了。”

罗俊道:“我被姓何的饱打了一顿,这张歪嘴也是拜他所赐,最终我还是侥幸逃脱,也真凑巧,在杭州湾遇见义妹跳水自杀,我把她救起时,那老者已去了。”

岳之洋的脑海中浮现起当年那段往事,他本来满怀豪情报效朝廷,立志荡平海寇,但胡庆宪在酒筵上宣旨将他就地正法,不容分说即由刀斧手推出辕门枭首,他如何甘心?挣脱捆缚,从刀山枪林中逃出去,但也因此面毁手废,沦落江湖。胡庆宪贪功伪称‘巨憝就诛,荡平海寇’,朝廷不加详察,封为太子太保,余者皆有迁赏。

少冲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出生身世,竟与岳夫人、罗俊所说的那个婴孩若合符契,而何太虚当初见了他也一口道出他姓岳名少冲,还说与他父母相识,关系非同寻常,当时并未留心,此时想来,何太虚一厢情愿的痴恋他娘,害死他爹,而那个老者便是武师彦,那个婴孩自然便是他自己。他本以为没了爹娘,如今亲生爹娘俱在眼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突然扑到岳夫人跟着跪倒,喊出一声:“娘!”泪如泉涌。

这一下在场之人无不称奇。少冲见岳夫人发愣,道:“娘,我是你的孩儿少冲呀,当年你遇到的那个老者,就是西湖归来庄的武师彦,是武将军扶养孩儿长大的。”岳夫人惊喜道:“我可怜的孩子……你都这么大了……我,我这是做梦么?”忙将少冲扶起,不住的爱抚,犹恐怕相逢在梦中。

少冲道:“这不是梦,这是天可怜见,苍天有眼,叫我们一家团聚。”岳夫人道:“你初来坞上时,我就见你有几分阿郎的长相,才偷偷给你地图,但总不敢相信上天如此眷顾,会把阿郎和我们的孩子都送到这儿来与我团聚。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是我的冲儿。”

少冲又扑到岳之洋身前,叫了一声:“爹!”这一声饱含辛酸苦辣,人间至真至纯的真情。岳之洋终于忍不住干涸的双眼流下两行浊泪,抱着少冲双肩道:“好孩子,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我不配做你爹!”

岳夫人也不避外人,扑上前与二人抱在一处。群雄见他们一家三口相认,大都为他们高兴。真机子道:“岳大侠一家三口破镜重圆,真是可喜可贺。”

少冲心知大事未了,要叙骨肉亲情来日方长,便道:“爹,何太虚虽是你结义兄弟,但他结义并非出自真心,早已存了害爹的念头,爹也不必守什么誓言。”指着何太虚朗声道:“你这个卑鄙无耻、作恶多端、为祸人间的贼道、汗奸、走狗,你作恶时难道没想到会有今日?”何太虚听了低头不语,少冲的恩师已为他害死,如今才知生身父亲的不幸乃至自己的不幸皆是由他而来,心中的愤怒自不待言,走上前揪起他的衣襟道:“你说话啊?”

何太虚见少冲的眼中如欲射出火来,怕他真要动手,忙乞饶道:“是是,我错了,求少侠、诸位英雄好汉饶我一命。”

松云愤然道:“饶你?问问道爷这柄拂尘。”群雄众声叫道:“杀了他!”“此人死有余辜,何须多言?”何太虚慌不迭向铁拐老、苏纪昌、阳公阴婆等灵位一一磕头认罪,又跪走到空乘身前,涕泗并流,哀声乞道:“大师慈悲为怀,你劝他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求求大师……”向他磕头不已。

空乘合十道:“阿弥托佛!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不二法门,起死回生之华山独道。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道长既然觉昨非而今是,实迷途而未远,诸位就给你一条生路吧。”

松云道:“不行!此人奸滑阴险,表里不一,是否真的愧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留他残喘,死者如何瞑目?生者如何心安?”真机子点头道:“道兄言之成理,何太虚恶贯满盈,百死不能恕其罪,留他在世间徒生后患。”

何太虚眼见无望,突然暴起,左手成爪,罩在空乘咽喉处,喝道:“你们不放贫道走,贫道先将这和尚杀了。”原来他早已挣脱捆缚,以乞饶为机,挟空乘为人质,以图脱逃。

群雄见何太虚施此毒招,倒也不敢妄动,龙百一叫两个百夫长管好兵士,未得命令不可擅自出手。

空乘不会丝毫武功,此时更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摇头,道:“道长仍然执迷不悟,杀了贫僧,又有何用?”

真机子喝道:“何太虚,你不思悔改,还不放开大师?”何太虚一声冷笑,道:“悔改又能怎样?你们还是不会放过贫道,贫道是砧上肉,笼中兽,当然任汝等宰割。待贫道回到关外,汝等岂奈我何?”他说着话推搡空乘向门外走去,一边防范群雄救人。

却听少冲叫道:“何太虚,你寿限到了,不信看你头顶……”何太虚一惊,不禁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后心一凉,低头见到剑尖透胸插到胸前,亮光闪闪,冷意飕飕。全身一软,向后便倒,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岳之洋那如枯木一般的身影,牙齿里挤出两个字道:“你好……”说了这两个字便即绝气。可怜何太虚一生用尽心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出手的是“孤苏电剑”岳之洋。他在何太虚挟持空乘之时就密叫少冲引开他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何太虚,救下空乘。他剑法如电,才令何太虚反应不及。

空乘才脱险,见何太虚已死,立即口诵往生咒。松云道:“让他如此死了,也太便宜他了。”说着走上前去,举拂尘在他身上一扫,顿时皮开肉绽,然后向阳公阴婆的灵位行了一揖,道:“二位恩师,松云为你们报仇了。”接着茅山派的晚一辈弟子上前一人一脚。

石康一口浓痰吐到何太虚尸身的脸上,说道:“铁老前辈,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几名丐帮弟子也如他一般向何太虚吐一口痰。武当派、华山派、铲平帮有不解恨的也上前轮番侮辱何太虚的尸身,到最后已是血肉模糊。

岳之洋心伤结义兄弟死在自己手中,转头不忍再视。空乘道:“罢了罢了,人死万事皆空,一切恩恩怨怨都随它去吧。”真机子便命人把何太虚的尸身用席子卷起,对崆峒派几名弟子道:“何太虚与天下为敌,不等于崆峒派与天下为敌,他好歹做过你们的掌门,你们运回去还是以掌门之礼安葬吧。”几名崆峒派弟子齐声称是。

岳夫人最见不得杀戮,抱着岳之洋的头轻轻啜泣。罗俊略显神伤,道:“岳兄弟,你与义妹能破镜重圆,很好……”岳之洋挣开岳夫人双手走开,说道:“罗大哥,我知道你对楚楚好,岳某已是一个废人,就拜托罗大哥照顾她。”他轮行如飞,说罢身影已在门外。

岳夫人叫道:“阿郎,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追出几步,回头望了一眼少冲,道:“孩子,你自去做你的事,为娘找到你爹,再来与你相会。”说这话时,泪又流出来,才聚而又散,心中万难割舍,但那边若不去追,只怕以后再难相见,当下对罗俊道:“罗大哥,小妹欠你许多,只好来世再报,还请你照顾我的孩子。”说了这话才去追岳之洋。

少冲叫了声“娘”,便想追想爹娘而去,罗俊拉着他道:“公子,你不想追回西洋贡品了么?”少冲听他提起“西洋贡品”,猛醒道:“是啊,不可误了信王之事。”罗俊道:“我知道张再兴逃向了何处,公子随我来!”

吴县总捕头凌坚扑了个空,本来极为沮丧,这时听说可以抓着张再兴,豪气又生,向龙百一请缨道:“张贼聚众谋反,罪大恶极,凌某定要将他缉拿归案,这一趟就由凌某去吧。”龙百一道:“也好,那本官就去查封张再兴的田庄,敬候凌捕头的捷报。”

当下凌坚点了二十名健卒,让罗俊带路,风风火火来追张再兴。原来桃花坞有一条极隐密水道,只张再兴一人知晓,岳夫人的手绢自然未加绘制。一行人从水道乘船追赶,待到了陆地,果然发现有群贼遗下的船只,沙地上脚印纷乱,看来群贼在此分道,各奔一方,也不知张再兴投的哪个方向逃去。

众人胡乱追出一程,远望炊烟袅袅,知有农户,便寻上前询问。林中几间茅屋,一个老汉坐在檐下吸着旱烟,凌坚上前问道:“喂,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打这里经过?”那老汉并不理睬,嘴里咂巴有声,烟圈一个接一个。凌坚哪有耐心,正要喝骂。少冲上前打个问讯,道:“老伯,动问一下,我的几位朋友打这里经过,老伯有没有见到?”那老汉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摆摆手,以示耳聋。这时一个老妇走过来,双手比划了一下,老汉点点头,开口道:“他们才不久前向东去的,你们要追还来得及。”

凌坚立即带人向东追去。走出了里地,罗俊忽想到什么不对劲,把少冲拉到一旁,低声道:“我听那两人口音不似本地人,有些古怪。”两人便又转了回来,藏在暗处看了一会儿,见那老汉仍在檐下吸烟,老妇唤鸡进笼,并无异状。两人走出来对老妇道:“天色已晚,前面没有宿头,咱们想在贵宅歇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那老妇便对那老汉比划了一番,老汉道:“乡野草庐,二位若不嫌弃,住一晚又有何妨?”便叫老妇整治晚饭,收拾床具。

老妇带二人进到一间里屋,点上灯烛,便自离去,二人四处查看了一回,这几间小屋陈设简陋之极,并无可藏身之处。少冲心想:“难道我猜错了?”

不久老妇端了饭菜进来,绿豆稀粥,几碟农家小菜,二人怕饭菜有毒,趁她离开时全都倒到窗外。罗俊道:“空坐无聊,我出一个字谜给你猜猜。”便用指头蘸唾沫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少冲看了,笑道:“我猜到了,是个‘对’字,‘对错’的‘对’。”原来罗俊写的是“地窖”二字,他猜想这茅屋附近必有地窖,众反贼藏在地窖之中,但说出来怕打草惊蛇,但借猜字谜写给少冲看。少冲立即心领神会,故此答一个“对”字,又说道:“我也有一个字谜。”也写了两个字:“装睡”。罗俊拍手笑道:“你难不倒我,这也是个‘对’字。”

过了一会儿老妇来收拾碗筷,老汉也进屋来,将一根燃着的枯叶条放进瓦壶中,顿时升起袅袅白烟,说道:“两位早些歇着,乡下地方就是蚊虫多了些。”少冲问道:“这是什么?”那老汉道:“哦,点着这种香草,晚上便不怕蚊虫滋扰了。”

少冲料想这蚊香中极可能混有迷香一类,待老妇老汉退出屋去,立即浇灭了蚊香。

两人同睡一个凉板床,果然蚊虫甚多,便不熄灯。许久不见异动,少冲连日忧劳,也觉困倦了,才一合眼,便即睡去。梦中为蚊虫叮醒,发觉油灯已熄,心道:“我怎么睡着了?”一摇罗叔叔,也是沉睡不醒,暗自庆幸未遭敌人攻袭。起床点亮油灯,这一下不敢再睡,躺着聆听外面动静。忽听一声轻响,油灯顿熄,少冲一翻下床,却良久不见动静,心想:“油灯显是为人故意打灭,敌人灭灯,必有行动。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当下晃火折点亮油灯,卧床装睡。

再过一会儿又是一声异响,连油灯也被打翻在地。这一回他听出了发声的方位,一个飞身穿窗到了屋外,但见云淡风轻,四下里哪有一个人影?他暗自奇怪,于敌人的用意实在半点也猜测不透。回到屋来,摸起油灯点亮,这一回许久再无异动。他虽睁大了眼睛不想睡着,但实在倦怠之极,一合眼便又睡去。

醒来时手脚皆被牛筋皮绳捆缚,嘴里却塞了布团,欲呼不能,那皮绳也是越挣越紧。自知遭人暗算,暗自悔道:“少冲啊少冲,枉你行走江湖多年,不该一时贪睡,中人算计。”他虽不知如何中的算计,但罗俊不在身边,料想乃他所为。

这时忽听隔壁有人道:“当初派何道长出使江南,确是我的失误。何道长树敌太多,在中原太过引人注目,致使赛宝大会波折不断,好在诸位有惊无险,否则我难辞其咎。”这人语音宏亮,却稚气未脱,虽刻意打着中原人说话的腔调,却不脱关外口音,少冲一听便知是满洲来的多尔衮。暗自一惊:“多尔衮是满洲大有身份的贝勒,竟然间关来到江南,当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又听张再兴的声音道:“贝勒爷说哪里话,贝勒爷全是一番好意,只怪何太虚办事不力,行藏暴露,在下几代苦心经营的桃花坞也因此毁于一旦。”

只听多尔衮道:“这里有五万两的银票,够不够?张庄主择地再建一个桃花坞,仍可以逍遥快活。”张再兴的妻兄梁甫国道:“毁桥容易建桥难,再者我家公子志向为外人所窥,再想反明复周可就难了。”多尔衮道:“依你该当如何?”梁甫国道:“我只是想说,咱庄主的损失非钱所能买回。”多尔衮哈哈一笑道:“张庄主,你的朋友说话真有意思,事已至此,我不出钱稍作弥补又能干啥呢?”

张再兴道:“舍亲说话不知轻重,还请贝勒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其实在下对贝勒爷绝无一丝怨言,反而心中还有几分感激几分愧疚之情呢。”多尔衮道:“此话怎讲?”张再兴道:“贝勒爷将赛宝大会安排在我桃花坞召开,这是看得起在下,在下应当竭尽全力办好大会,而今大会失败而贝勒爷不责反赏,在下怎不愧疚?”

身在隔壁的少冲听了张再兴这一番卑辞,心中大骂他无耻之尤。

又听张再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贝勒爷成全。”多尔衮道:“你说。”张再兴道:“在下自见贝勒爷第一眼,就觉贝勒爷无比的亲近,心中有个想法,贝勒爷要是我干爹,我必将日夜侍奉左右,不让干爹有一丝忧烦。”多尔衮一听此言,笑道:“我比你还小,如何能做你干爹?你以为我是魏忠贤么?”张再兴道:“魏忠贤如何能与贝勒爷您相比?贝勒爷正当年少有为,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小子们碌碌无为,自是以为贝勒爷奔走为荣。”

梁甫国插言道:“公子,万万不可,咱们堂堂汉人,怎能屈事蛮夷?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多尔衮道:“你看,即使我愿意,也有人不愿意啊。”张再兴斥道:“梁甫国,你少管我的事。你还给我滚出去!”梁甫国道:“梁某身受老庄主宏恩,辅佐公子有所作为。公子的事便是我梁某人的事……哦,公子你……我也是为你好啊……”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的一声,仿佛一个麻袋掉地,想是张再兴对梁甫国下了毒手。

少冲心想:“张再兴投靠满洲人,是想借其力行复周之事,满洲人拉拢群贼,何尝不是为着借群贼之力行灭明之事?岂会真心助张再兴复周?梁甫国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可叹张再兴一门心思讨好满洲人,竟将自己人杀了,岂不叫追随他的人心寒?”

果然听吕复周道:“公子,你怎么能杀……杀咱们的好兄弟?”张再兴道:“他仗着是我的妻舅,就对我大呼小叫,令我脸面何存?何况那贱人与野男人私奔,张梁两家恩断义绝,他已不是我张家的人。”原来张再兴并非全然恼他跟自己作对,一大半恼梁飞燕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迁怒于其兄梁甫国。

只听吕复周道:“至亲已是如此,我这个不是至亲的又当如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公子,你有满洲人为依靠,用不着小弟了,这就告辞。”张再兴急道:“吕大哥请留步!飞燕已弃我而去,罗歪嘴、梁甫国背叛我,我不生气,你我从小长大,情同手足,难道你也弃我而去么?”吕复周道:“公子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时候,来熊耳山找我便是。”说这话时人已在屋外。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要不要追他回来?”少冲听这声音好熟,立时想起是哈巴图,自武当掌门人大会上打败完颜洪光以后,师徒俩退走关外,多年未见,不想又在此处碰到。听贝勒爷道:“汉人倔强得紧,杀一两个人也不见得能让他们臣服。”张再兴道:“干爹以德服人,叫再兴好生佩服。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仁者无敌’,干爹将来必当天敌于天下。”这张再兴还未行拜礼,就迫不及待称了干爹,乐得多尔衮呵呵直笑,道:“乖儿子,你真会说话。”转头叫人把少冲带出来。

聋老者、哑婆婆来带少冲,少冲劲运全身,哪知却被二人轻松架起,暗自惊骇:“这二人武功也不简单。”被架到外屋,才见油灯一闪一闪照耀下,面南坐着一个是神情剽悍的少年,自是多尔衮,背后站着哈巴图及两名劲装汉子。

多尔衮朝着少冲一笑,道:“早听说你身手了得,当年在武当掌门人大会上打败我大金国英雄,如今也落在了本贝勒手上。”张再兴立即拍马屁道:“干爹神机妙算,斗智不斗力,即便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干爹掌中跳蚤,翻不起几个筋斗。昨夜一战,让干儿大开眼界,干儿对干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多尔衮笑得更欢了,道:“再兴,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他呢?”张再兴道:“顺干爹则昌,逆干爹则亡。”多尔衮点头道:“不错,不过似他这般俊才,本王倒舍不得杀了。”少冲骂道:“金狗,你要杀快些动手,要老子投降,先给我磕三千个响头再说。”

多尔衮旁边一名武士从未见有人对贝勒爷如此无礼,顺手一巴掌向少冲掴来。少冲头一低,额头正撞中他臂背,这一巴掌竟向哈巴图打去,哈巴图猝不及防,不偏不倚打个正中,摸着热辣辣的脸,瞪眼看着那武士。那武士忙向他陪礼不迭。

便在此时,忽听屋外有人哼起歌谣着:“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着回去割燕麦……”竟似一个顽童,听声音又甚苍老。外面守卫进来报称:“有人滋扰,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多尔衮道:“什么人在外聒噪,哈巴图,你去哄走!”

哈巴图提了钢叉走出茅屋,黑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在院中跳来跳去,喝道:“喂,深更半夜的吵什么?还不快滚!”那人道:“我不叫‘喂’,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说话间抛来一件物事。哈巴图接在手中,正要细看,却听“噼啪”之声大作,那物事几下炸成了碎片,原来是一串事先燃着引线的爆竹。哈巴图双手麻木,不知疼痛,那人却笑着拍手,连道:“好玩!”

哈巴图赶上前举叉向他搠去,那人叫道:“唉哟,戳到我屁股了,好痛!”却动也不动。哈巴图暗喜,连搠几下,那人倒地不起,看来已死。哈巴图自言道:“活该!谁叫你来找死?”便转身回茅屋,刚到门口,却见那柄七股托天叉非弯即折,全然走样。他怒气又生,踅回去再找那人时却已不见了,正自疑惑,听见那人嬉笑着奔过来,再一细看,却是把一根条凳当马骑。哈巴图奔上前举叉又搠,那人惊叫道:“乖马儿快走快走,疯狗追来啦……”胯下夹一根条凳,竟也行走如风,当真如骑了一匹马一般。

哈巴图急步追赶,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头顶摔下一大串爆竹,一齐炸响,这一下鼻涕与眼泪并流,血肉共衣服同烂。聋老者从茅屋冲过来问道:“哈巴图将军,发生了什么事?”哈巴图道:“那人成心捣乱,你快去把他碎尸万段。”说了半天,却见聋老者不动,才想起他耳聋,忙用手比划,黑夜中又瞧不清楚,好半天聋老者才明白过来,忽听东面又有爆竹声响,当即向东大步流星奔去。

哈巴图勉力挣起,回到屋来,哪知聋老者正在屋中,竟然先他一步,奇道:“聋先生,你来去好快,人呢?”聋老者指一指自己耳朵,又摆摆手,哑婆婆便给他打哑语。聋老者鼻中哼哼有声,双手乱舞,不知搞甚古怪。这时门前人影一闪,进来一人。众人见了无不吃惊,只见此人长相、穿着跟哑婆婆身边的聋老者一模一样。哑婆婆再回头细看身边这人,发觉他细微之处不似聋老者,指着他比划,意即他才是假的。

刚进门的聋老者见有人扮他,恼怒非常,向假扮那人大步走近,手中烟斗斜地穿出,直击他面门。假扮之人也拿出一个烟斗,学着他的招势,却是后发先至。聋老者一惊,忙缩颈相避。假扮之人本来已无危险,但也学他缩回脖子,还笑嘻嘻的道:“这一招叫做‘乌龟缩头’。”

聋老者知他武功在己之上,却是存心戏弄,左手倏地拿他胸口,右手烟斗砸下,那人也是同样一招,两人这般打法,聋老者虽能给对方一击,自己也难免受伤,忽忙一个“鹞子翻”闪开,那人竟也如法施为,闪到一旁,笑道:“我这招叫‘癞驴打滚’。”聋老者不知他说什么,便问哑婆婆,待看了哑婆婆的哑语,不禁大怒道:“他这是骂我。”使出平生厉害的功夫,向那人攻去。

聋老者攻势凌厉,那人已无先前轻松,但仍是嘻皮笑脸,不住叫道:“啊,小心这招‘天狗食月’!……‘耗子钻洞’打你腋下三寸!……‘蠢猪扒粪!’”他于百忙之中竟也能杜撰出这些名目。

聋老者见嘴巴开合,已能猜个大概,心下怒极,但也知眼前之人武功之高生平罕逢,并未急躁。哑婆婆见聋老者久斗不下,晃双掌跳下圈中。

聋哑二老一攻一守,配合绵密,那人再学聋老者出招,必然吃亏,没过几回合,险些被聋老者的烟斗击中太阳穴,骇然叫道:“乖乖不玩了,我去啦!”拔腿就往屋外跑。聋哑二老正要追出,多尔衮道:“罢了,此人武功了得,他既不来纠缠,咱们也不必惹火烧身。”哑婆婆向聋老者打了哑语,聋老者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抗命。二老便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