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眼前的是一扇足足有两个他一般高的雕花大门,繁复又细致的镂空花纹将其制作者的工艺彰显得淋漓尽致。
苏妄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那扇门顶端无数根往上立着、犹如古代士兵手里握着的茅的尖刺,只觉那些用来防小偷的刺指向的不是那广袤的苍穹,而是悉数扎在他那颗已经破烂不堪鲜血淋漓的心上,像是要把他一颗心都戳成一滩烂肉才肯罢休。
窒息。
仿佛被囚禁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内,肺里的氧气被抽尽,每吸进一口根本不存在的气,两颗肺都在极速收缩痉挛着。
每回站在这扇门前,窒息是他有且仅有的唯一最真切的感受,用以凸显华贵和地位的高大工艺铁门犹如千斤重般压得他一阵胸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可与此同时,也是这痛苦不堪几近窒息至死的感受让他清楚地知道他还活着,清楚地记得他有多痛恨这一切,痛恨这扇金玉其外的门后隐藏着的比沼泽里的烂泥还要腐臭的罪恶和禁锢。
可不就是被关在玻璃罩子里吗?
看着那扇缓缓向两边打开的大门,仿若张开了深渊巨口欲将他吞噬得尸骨不存的野兽,苏妄面无表情又自嘲地想到——明明能看见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只能犹如被折了双翼的鸟儿被一辈子囚禁于这一方天地,艳羡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罩子仰望无垠的天空,以及在云层间自由穿梭的其它鸟儿。
雕花大门打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绿的、修剪得整齐的,且可以同时容纳下一整栋教学楼的人的宽阔草坪。一旁的花圃种了各种他喊不出名字的花,争奇斗艳地盛放着,随着吹拂而过的夏风轻轻晃动。
尽头矗立着一座中世纪古堡般的建筑,和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那些城堡别无二致,从外形设计到整栋建筑所用的材料,几乎都在努力还原城堡该有的模样,漂亮得恍然间会让人有种误入了童话世界里的错觉。
童话是美好的,城堡里住着的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生活的王子和公主,但童话之所以是童话,是因为那些美好仅存在于那杜撰出来的虚假童话。
现实哪有那么多美好那么多幸福呢?多的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悲哀和不幸,所以才需要童话来聊以慰藉,短暂地逃离血淋淋的现实。
面前这座城堡看上去有多童话般美好,里边就有多溃烂。
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被无数肥硕黏腻的蛆虫给蚕食得破败不堪。
但人们只会相信自己肉眼所见,所以总能被这人为制造出来的光鲜亮丽给轻易蒙骗,甚至连窥探内里的欲.望都会随之消失。
苏妄深呼吸了一次,也无法从那窒息感里缓解过来。
绿茵环绕的山顶空气本该沁人心脾清新怡人,可他只觉吸进肺里的是一坨黏糊的胶水,甚至快将他的气管也给堵上。
尽管每一日都要回到这里,他却从来都无法因为习惯而变得麻木无感,相反的,抵触和逃离的想法日渐在大脑里扩大,在心脏深处扎根。
他抬步往里走。
宽阔得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草坪总是让他感到烦躁。
他厌恶这里,恨死了这里,连吸进这里的一口空气都让他觉得恶心至极,恨不得一把大火将这里的一切都化成灰烬。如果可以,他甚至连这座山的山脚都不愿踏足。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别无办法,毫无选择。
那里面住着他这辈子最在乎最爱的人,即使明知那打开的门实际上就似是打开了监狱里铁笼子锈迹斑斑的门,他也只能选择清醒地走进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城堡里住的是王子和公主,他眼前这座住的却是被套上无形锁链和枷锁的女人和男孩,如同困住长发公主的高塔。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推门而入时低声对着屋内道了一句:“我回来了。”
蜷缩着坐在华贵的沙发边上,抱着双腿对着未打开的电视屏幕发呆的女人听见这声招呼,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空洞迷茫的眼神逐渐聚焦,转过头看向在玄关处换鞋的男孩,对着他扯出一个温婉的笑:“回来啦小望①。”
“嗯。”苏妄低低地应了声,走到客厅,在沙发后站定,目光快速地逡巡了一圈,在确定所有东西和摆设都没有被破坏或挪动过的痕迹,一切和他出门时所看到的一样之后,才不着痕迹地呼出了一口积压在胸腔里的浊气。
苏婉清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餐厅的方向走去:“饿了吧?快来吃饭吧,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糖糍粑。”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吊带连身裙,裙摆长及她的小腿处——是那种很普通且很常见的居家睡裙款式,可穿在她的身上,配上她那由内而发与生俱来的温婉气质却令它犹如一件随时可穿着它出席任何重要晚会的高定晚礼服般。黑藻般的卷发散落肩头,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加的白。岁月待她似乎有些过于心慈手软,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似是天生便染了胭脂的唇挂着温柔的笑意,即使未施粉黛那张脸仍旧精致漂亮得倾国倾城,可仔细看的话仍能发觉那温柔笑意白皙肌肤之下的苍白和疲惫。
苏妄立在原地看着女人在宽松的白色连身裙下显得愈发瘦削又薄如蝉翼的背影片刻,抿了抿唇,才放下背包跟了上去。
他帮着苏婉清将食物摆上餐桌边上,巨大得能举办晚宴的餐桌上,两人占据小小的一角,空荡冰冷的大理石餐桌,只有他们面前这一小角落摆放着还冒着热气的食物,而他面前是一盘红糖糍粑。
苏妄将筷子递给苏婉清:“吃饭吧。”
苏婉清接过筷子,第一件事便是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到苏妄碗里:“多吃点,最近都瘦了。”
“你才真瘦了。”苏妄闷闷地说了一句,把那块肉往苏婉清碗里放,自己又夹了一块。
餐厅很空旷,但两人这么挨在一起吃饭倒也不觉凄凉。
苏婉清照例询问着苏妄今天学校里的趣事,可苏妄的校园生活实在无聊得泛善可陈,总是只能回答一句“没什么有趣的”。
她轻声劝着苏妄该多交朋友,可她其实内心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苏妄会是如今这种性格,都是因为她这个母亲当得不称职,于是从未逼着他去做他不乐意的事。
她已经足够对不起小望了。
对于苏妄,她是即愧疚又自责的,没能给予他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和正常的童年,让他同其他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而是被迫地跟着她过早地便将人世间的苦以及人心的恶、卑劣和自私皆尝了一遍。
她无能得连他的童年都无法护好,导致他心里那片本该干净无菌的乐园被坏人肆意地散播病毒,践踏毁灭②。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是日渐成熟长大成人的他在用他那同样单薄瘦削的身体保护她。
明明该恨透了她,该置她不顾,该在有能力之时便毫不犹豫地抛下她这沉重的包袱逃离这座孤岛上的囹圄。
可他没有。
她竭尽自己所能地把最好的都给他,是因为那流淌在血液镌刻在骨头的爱,也是因为这辈子都赎不清还不完的罪。
苏妄不是话多的人,多数时候都是寡言少语的,但对着苏婉清,他每一句话里总会多添上几个字。
他们聊着日常吃着晚饭,这样温馨的时光总能短暂地将那些不堪的恶掩盖。
软糯的糍粑淋上甜度刚好的粘稠红糖,红糖的味道在嘴里蔓延,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列入“喜欢”名单里的东西。
一顿简单平和的饭结束,他帮着苏婉清收拾餐桌时,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他是不是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