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收拾碗筷的手明显轻轻一颤,险些拿不好那陶瓷做的碗,让它摔在地上,从一个制作和设计都精致的碗碎成几块普通的破碎片。
苏妄并未对她的反应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伸手将碗筷从她手里接过放到洗碗机里。
随着洗碗机运作声响起的是苏婉清依旧温婉轻柔,无法再从中辨别出更多情绪的声音,她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调整好自己,甚至努力将话说得轻松轻快些,好把那笼罩着两人的压抑氛围驱散:“差不多吧,我也说不准。”
苏妄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洗碗机里那些盘子上的脏污被冲刷干净,看了片刻才站起身看向苏婉清:“我过几天还是请假在这里陪你。”
“不用,你不用管这些!”苏婉清一直都平静的语气都因为他这个告知而非商量的决定而变得着急,总是轻柔斯文的音调也明显地比平常拔高了不知多少分贝。她极少有说话大声的时候,可见她有多不同意他的决定。她走近一步,对着苏妄努力地扯出了一个宽慰的笑,放缓了语气同他商量,“小望,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是你已经牺牲得太多了。听妈妈的,过好自己的生活,别受伤,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了,好吗?”
她多想告诉他,让他不要掺和进这些烂泥般的破事,可她自己却是亲手将他拖入沼泽里的罪魁祸首,她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让他别越陷越深。
毕竟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啊。
好像说什么都只是冠冕堂皇。
他也已经无法彻底将自己择干净了。
苏妄看着苏婉清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垂下眸看着她抓着他手腕的手不做反应,似是在用沉默和她无声地对峙着。
“小望,相信妈妈,我也没有那么脆弱。”苏婉清抬高手臂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像不知不觉间那跟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跑的小孩儿须臾间就长大成了她眼前这般已经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以前可以轻松抗在肩上的人,此刻得伸长了胳膊才能触上他那宽阔的肩膀,“好好上课,不准请假,你都请假了多少回了。不是快月考了吗?争取在卷子上多写几个字妈妈都高兴了。”
她甚至还有心情和苏妄开着玩笑以调节气氛。
苏妄不想让她感到难堪,抬手将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抓下,在她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了两下,只得暂时先答应道:“好,知道了。”
苏婉清脸上的笑这才变得稍微如释重负般轻松起来,尽管知道他或许只是嘴上答应她。
她对自己儿子的性格这么了解,从小就犟得很,认定了或决定了的事很少有改变的时候,甚至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亲口劝说了亦无法让他产生任何一丝动摇。
可她仍旧在做着力所能及的挣扎:“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学习,别被这些琐事打扰影响了。”
苏妄:“知道。”
“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好了。”苏婉清拍拍他的手臂,“去休息吧,上一天课了。”
苏妄拎着背包上楼,苏婉清回到那张宽敞的沙发上缩在一角,重新对着黑屏电视发呆。
他踩在旋转楼梯上,以一个俯瞰的角度看向那死寂的客厅。
有时他会觉得这里更像是一座城堡伪装而成的精神病院,他和苏婉清都是这里的重症病人,精神出了问题被送来治疗却还疯疯癫癫地以为是别人将他们囚禁。
有时他会觉得他们都疯了,他和苏婉清都疯了,他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下,她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下,是已经彻底崩溃紊乱的神智,也不知是靠着什么在维系表面的人模人样。
有时他看着她——比如此时此刻,会恍然有种她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空洞无神的双眼,惨白的皮肤,身上的白睡裙,沉默地抱着腿对着像是停止流动的空气发一天呆。
在她看来,他或许也同样患有精神病,但即使她不这么认为,学校里那些人对他的反应和态度也能让他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都病了,病毒深髓入骨,如附骨之疽,永远无法彻底剔除。
苏妄收回目光,没发出任何声响地上了楼,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婉转而上的楼梯站定过。
他回到了卧室,将背包随意往地上一扔,像是长途跋涉了无数个日夜的旅人脱离地将自己用力往床上砸,连灯盏都不愿打开——他厌恶刺眼的光亮,只想把自己整个都藏匿并永久消失于黑暗之中。
巨大卧室里边的摆设少得可怜,只有一张床摆在离窗户和阳台最远的墙边,一张书桌和衣柜,余下的一大片空荡荡的位置甚至还能再住上十个人。
他就躺在那张床上,被黑暗静悄悄地拆分吞噬,像是颠沛流离到孤岛的人,被整个世界所遗忘和抛弃。
手臂搭在眼睛上躺了一会儿,混沌又疲惫的大脑才悠悠转动起来,回想起方才将包扔地上时似乎发出了一道沉闷的声响。
他向来当摆饰品空荡荡至多只装了个笔盒的背包怎么还能砸出这种动静。
他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大脑像是超负荷了般又罢工了,片刻后才恍然想起那声闷响有可能的来源。
之所以是“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记不清得有些不确定了。
他唰地一下从床上坐起,长臂一伸捞过背包,在提起它时感受到那不同往日的重量,那个摇摆不定的答案才终于落了实。
刚坐起来时的急切一下又趋于平静,像是湍急的水流入了大海,所有的波澜起伏在融合的那一刹那消弭。他不急不缓地拉开背包的拉链,手臂伸到了背包最底部,指尖便触到了一个透着微微凉意的硬物。
他将保温瓶从背包里拿出来,隐隐约约记起早晨他同桌把它塞到他怀里后,就被他在把背包塞到桌兜里时,借着桌兜的掩盖顺手将那保温瓶也一并塞到了包里——可不能让他同桌看见他有哪怕一丝一毫想尝这牛奶的想法,否则怕是会缠着他嘚瑟上天。
保温瓶不锈钢散发着微凉的温度。
总是喜欢陷于黑暗让他那双眼习惯黑暗得异常快,在黑暗中的视力也比一般人好上一些。
他毫无障碍地就分辨出了瓶盖的位置,修长的指尖握上瓶盖轻轻一拧便顺利地将其打开。
被搁置了数小时的牛奶已经不再温热,尽管被特意地装在了保温瓶里,试图延缓它的冷却,但怎么也抵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也同样消逝的温度——就像这世间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无论再怎么拼尽全力去改变也是徒劳的垂死挣扎,终究只会归向命运既定的结局,无从改变,殊途同归罢了。
人类在命运面前渺小如尘埃,反抗的力量只不过是不自量力的螳臂当车。
牛奶的香味也随着温度的流逝不再似早晨般在瓶盖打开那一瞬间便溢出来,瓶里盛着的香甜牛奶顷刻间变成了一滩普通的白色液体,让人丧失了尝一口的欲望。
不是不能拿下楼稍微加热,只不过苏婉清仍雕塑般地坐在客厅,若是被她发现了,难免又是一番关心问询——他并不会嫌苏婉清烦,对她只有用不尽的耐心,只不过是下意识地不想让苏婉清得知陈希的存在。
没必要,毕竟他们只是两条在某个时间点意外相交的线,是以后会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延伸,再无交集的线,那就从一开始便没有知晓的必要。
他攥着瓶子,目光垂落在那白色液体,看似在发呆,其实脑海里正不受控制地播放着在教室内他的同桌是怎么给他推销这瓶绝版牛奶,又是怎么自顾自地将瓶子塞到他怀里的。
大脑像是被骇入的电脑主机,被操控着播放这些片段,无论他怎么试图点击关闭,又会在下一秒自动弹跳出来,画面嚣张地占满整个屏幕。
鬼使神差地,他端起了瓶子,嘴唇碰上了瓶口。
瓶口微抬,下巴扬起,白色液体顺着瓶子往咽喉流去。
他似乎又闻到了早晨那萦绕在他鼻息间的奶香味,好似从未散去。
下一刻,嘴里便被同样的香味给侵略。
突起的喉结微动,冷却的牛奶顺着食管流向胃袋,他却觉得那白色液体所经之地都泛起了一股舒适的暖意。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沾上牛奶的唇——
他的同桌还真没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