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去计较他平铺直叙里又带着一种秘书在念今日行程一般公事公办的音调,这似乎可以被姑且又勉强地算作是一种搭讪……吧?
一种很新的搭讪方式……
陈希看着那二维码,亮度并没有多高的屏幕却将她的双眼晃得前都开始出现了模糊不清又层层叠叠的重影,无数个浮现的二维码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对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极其不友好。
本就破旧得似乎再多跑一个不大的程序就能报废的处理器这下是彻底宣告死亡了,怎么都无法修复那一种,甚至还隐隐冒着零件被烧坏的黑烟。
她看着那二维码,好不容易回归到身体里的那一点虚无缥缈的神魂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此刻的她全然处于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这种能把自己给逼问疯的精神状态下。
若是能够一键查询她的精神状态,那她大抵会立刻被送往世界上某一座关押着极度疯狂病人的精神病院里。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她和苏妄之间绝对有一个人疯了。
绝对。
七班的同学得庆幸自己在一进教室察觉氛围不对时就以最快的速度落跑了——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好像总有一种敏锐得不合理的感知,有时正是那转瞬即逝连尾巴都抓不住的奇怪感觉让人能够逃过一劫,劫后余生时再回想起那一刻,自己都觉得像是身处梦境一样。当然他们合理怀疑这种感官已经从陈希的身上剔除了——否则明天学校那几乎没人又小得可怜的心理辅导室大抵会被七班的同学给塞满。
陈希犹如被浇上了水泥又被快速风干,石化在了原地,成了一座雕塑。
苏妄等不到陈希给出任何反应,无奈地叹气,又开始后悔起了自己今天这一整个晚自习傻子一样的举动,反常得根本不像他。若是有人告诉他你以后会在无意间听见前桌几句闲言碎语的聊天后便特地下载玩都没玩过又不感兴趣的微信再等了一个人将近半小时就为了加上那人的微信时,他大概真的会摁着说话的人的头粗暴地往粗糙的墙上砸,试图把囤在他脑里的水给震出来。
脑子里有水的人大概是他自己,他想,不是大概,确确实实就是自己。
可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已经在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上走出了连他都不清楚有多远了——他只知道起点已经从他视线范围内消失了——那干脆就一条路走到底,无论终点,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
他恨透了“听天由命”,恨透了被命运无形的手摆弄一生,小丑一般滑稽地在舞台上表演,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将绝大多数的丝线都攥在自己手里,即使锋利如刀刃的线总会将他的手掌切割得血肉模糊破烂不堪,他也不愿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掌控。
但只要是在与她有关、和她牵扯上关系的事前,他又会发现自己渺小得可怕,无能为力得可怕,好像除了顺应他最不信任的命运之外别无他法,那些垂死挣扎都显得那么不自量力得可笑。
他这一辈子或许有且仅有两条丝线是他永远无法攥在自己手里的——鲜明的那一条另一端在他母亲那瘦得骨头嶙峋的手里;而透明得和空气融为一体的另一条则在她柔软的手里,但透明的丝线甚至让他无从察觉它的存在,所以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自己做出一些他意料之外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时,才会稍微心生疑窦。
可人多数时候只愿意相信自己肉眼所能看见的——眼见为实,这很合乎常理,于是那些还未露出来的或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总是能够很成功且很轻易地将这一类人欺瞒过去,直至原形毕露之时,才发觉事情早已远远超乎他们的掌控,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地朝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奔去。
“啧。”像是用不耐烦的单音节来掩盖事情的真相,苏妄伸出了手搭在课桌上,食指指节微微屈起在桌面敲了两下,出声催促陈希,“赶紧的。”
显得他很是急不可耐——也是,毕竟等了将近半小时,可以理解——但略带烦躁的语气却将这一点很好的遮掩了过去,于是大脑早就因超负荷运转死掉了的陈希并未发觉这点,只隐约感觉到好像又被苏妄嫌弃了。
所以她表现出来的并不是苏妄预料之中的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或许还会激动得冲上来不经他允许就抱住他然后再抓着手机绕着整个学校跑一周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主动要她的微信了——这么想显得他有些自恋,可这不能怪他,毕竟他认为他的同桌确实能干得出来这些事,所以还是因为他同桌给他留下的印象太不好了。
“哦哦……”陈希反应慢了半拍地看向苏妄点头应着,然后……
然后她应该干嘛来着?
苏妄看着陈希只是一脸呆愣地望向他并没有后续的动作,抓起手机就走当做今天这个傻子苏妄没有存在过的冲动愈演愈烈。
但不知什么战胜了那股冲动,反正他就是没走,就是坐在了原位。他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有种看见猫咪把桌上的杯子推倒了导致玻璃碎了一地但罪魁祸首还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看着他而导致他有火也不知该朝哪儿发。于是那股堆积了一整晚的情绪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般泻得七七八八,再开口时的语气恢复成往日那样,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柔和,把那声音也浸润得柔和:“手机。”
陈希仿佛一个老款的机器人,一指令一动作那种,在苏妄话音落下又一副没反应过来傻了吧唧地“哦哦”两声才手忙脚乱地在校服外套摸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然后那双写满迷蒙的眼又看向苏妄。
“……”苏妄已经接受了他同桌大概已经成傻子了的事实,继续开口指挥,“打开。”
陈希照做,然后看向苏妄。
“点开微信。”
陈希点开,然后看苏妄。
“扫二维码。”苏妄用下巴朝桌上的手机示意。
“滴——”
陈希看。
“……”然后刚下载微信从没个人发过朋友请求的苏妄也沉默了。
指望他的傻子同桌自己做事是不可能了,苏妄倾过身去,稍微侧过头看了眼她手机此时屏幕上的画面才道:“点发送。”
陈希照着指示点,正习惯性转头看向苏妄,鼻尖便像是被羽毛挠过了一般泛起一阵痒,让她有些想打喷嚏,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她也形容不出来的、好闻的味道在她鼻端萦绕,一呼一吸之间都被这味道给不讲道理地占据。
苏妄直起身拉开距离,并未察觉陈希的异样——毕竟她从看见二维码那一刻起就没正常过,再怎么异常苏妄也只会觉得很正常。他拿过桌上的手机摆弄了一阵,又毫无预兆地凑近陈希看了眼她的手机屏幕,像是确认了什么后,便干脆地拎着包站起了身,椅子腿和地上摩擦发出声响,然后是他快速又简单的话语:“好了,先走了。”
如果不是他说话的音调总是那么冷漠,如果不是他走向后门的背影和脚步都那么平静,那他心里那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大概会变得像是白布上的黑点般那么明显。
——仿佛只要他逃得够快,那今晚做出了一堆傻逼事的他就能被他抛在身后,装成不是他。
得趁着他同桌反应过来之前先走,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否则鬼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和她被关在校园里。
陈希是被巡逻的警卫给唤回神的,她毫不怀疑如果没有警卫,那她真的可以在这里坐到明天天亮才反应过来。
“同学,要锁门了,快回去吧。”
她被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得一激灵,而这一抖直接让她把从她进教室到苏妄离开的所有事给抖明白了。
“诶好好好,这就走,辛苦了!”她飞快地收拾书包,将包往肩上一甩就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了教室试图追上苏妄。
然而她跑了一路都未看见苏妄的身影,待她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站在空无一人的校门口时,才反应过来她好像在苏妄离开后还呆坐了不知道多久才追出来的,这要是能追上就夸张了。
秋天已经有些冷了的晚风在奔跑时利刃在般刮在脸上,把脸吹得有些僵硬麻木,心脏却在胸腔里极速又鲜活地跳动着,将温暖的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她气都未喘匀便打开了手机,敲击在键盘上的手指颤抖得一句简单的话都打错了好多次。
苏妄坐在只有稀稀落落几人的公交车上,头靠着车窗闭目养神时,手里攥着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撩起沉重的眼皮觑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的通知,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十五分钟了才他妈反应过来。
看来是真的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