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回到那座坟茔一般永远弥漫着死寂的囚牢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在玄关低头换鞋时如往常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往前走几步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永远穿着同样一身白的苏婉清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一角回头看他,如瀑般的黑色发色散落肩头,白得有些病态的脸泛着温柔的笑,微弯的柔和眉眼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和苏妄的就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的声音轻得刚飘出来就彻底消散在夜色深处:“回来啦小望,今天怎么有些晚?”
如果走进来的人不是苏妄,不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画面的苏妄,大概都会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尖叫逃跑或心脏病突发。
一盏灯未开的客厅几乎被可怖的黑暗所吞噬,只有玄关处特意为他留的灯怜悯一般的将光源施舍于客厅极小的一部分,而在这朦胧黑暗之中的苏婉清白得毫无血色,尽管脸上的笑那么温和,配上这一副光景却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的画面,只会让人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骨,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不受控制地冒起。
苏妄当然除外。
他呼吸的频率和脚下的步伐都未变,淡定地朝里走,边回答苏婉清:“嗯,有点事耽搁了。”
他走到沙发后站定,看着苏婉清眼下在苍白如纸的脸色映衬下愈发明显的青黑,无声地叹了口气:“下次不用等我了。”
苏婉清不置可否,自动将他这句说了不知多少次的话屏蔽掉,仔细看着苏妄低垂的眉眼片刻,才轻缓却又笃定地说道:“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苏妄闻言一愣,拎着书包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嘴唇翕动,却无法吐出任何词语——连个盘桓在嘴边的词都没有。
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无话可说。
而多数时候,这种无话可说基本上可以将之当成是默认。
苏婉清的眉眼更弯了,脸上的笑意更甚。
她从来都是个美人——光是看苏妄的长相便可以很轻易地得出这个结论。即使成了现在这般病态的瘦和苍白,仿佛被什么疾病折磨了许久,却依然能从那薄薄的皮囊之下窥见美人的骨相以及曾经的美貌。
尽管便是这美给她和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可美本身又有什么错呢?错的从来是那些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将美占为己有的人。
“真好。”她看着苏妄低声呢喃,也不知道是说给苏妄还是她自己听的。
苏妄松了松手指,苍白无力地给自己解释:“没有,你……”想多了。
“高兴是好事呢小望。”苏婉清却只是笑着打断他,不听他那欲盖弥彰的狡辩,“好了,不早了,快去吃饭休息吧。”
好吧,连他都觉得自己像在狡辩。
苏妄这回是真的叹出了气——他对苏婉清总是毫无办法。哦,以后还会多加上一个陈希,但他不是什么上帝或预言家,此刻的他并没办法预料到不久后的将来。
“你也快休息吧,以后别等了。”苏妄又交代了一次,尽管他知道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下一次还是该等等——她被困在囹圄里的日子本就没有多少事可做,等儿子下课大抵是她唯一可做的了,所以她儿子本人也无法剥夺这一项权利。苏妄道,“那我先去吃饭了。”
他是舍不得让他母亲把辛辛苦苦做的晚饭倒掉的。
吃了可以算作宵夜的晚饭回到卧室后,他习惯性地不开灯,抹着黑也很顺利地走到床边躺倒在上方,深吸了一口气,再朝着黑黢黢的夜晚用力呼了口气。
脑海里回响着的是苏婉清那几句话——一针见血的。
他有高兴吗?他原来也有高兴这种情绪吗?
其实他该换个方式问——他高兴得有这么明显吗?
不过若是让旁人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事实上会是否,毕竟他太擅长在人前伪装自己了,假面往脸上一戴,谁也无法窥见其下的真实情绪,永远只能看见那没有一丝裂痕且不变的面具。
可苏婉清不是别人,是他的母亲。
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他皱一皱眉头她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将手机举在眼前,终于点开了他的傻子同桌给他发来的那条消息。
陈希走进家时都是一蹦一跳的,被她妈逮着骂了一顿说她这么晚回来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说一声她和她爹都差点出门找人或者报.警了后还能道了歉后美美地哼着歌往卧室走去,差点把她妈给气死。
那嘚瑟的背影跟开了屏的孔雀似的,看得余华一阵鸡皮疙瘩,用手肘捅了捅一旁已经准备给余华递速效救心丸的陈屹:“你女儿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不秋天了她怎么还跟过春天似的?”
陈希洗好了澡,让自己彻底从“苏妄主动加我微信”这件事冷静下来后,才盘腿坐在床上点开了和苏妄的聊天记录。
里边躺着两条消息,来自他的那条还是验证通过的消息。
直到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有种漂浮在云里的感觉,地心引力失去了作用,整个人被高高抛起,随着气流沉沉浮浮,一切都梦一般不真实。
她点开了苏妄的头像。
微信名字很符合苏妄简单粗暴的风格——嗯,就是很简单粗暴的“苏妄”二字。
他的头像还是微信原始的头像——那种一个空白人头的默认头像,朋友圈、背景,各种资料皆一片空白。如果她不是在苏妄的监督和指使做的这一切,她都快怀疑这是个别人随便买的僵尸号再装成苏妄招摇撞骗了。
很显然,这是一个刚注册、什么都没来得及填写的新账号,并且好像还能从那一堆乱码的微信ID中得出“账号的主人在注册账号时很是着急只想赶紧注册成功好完成接下来的事”这么个结论。
实在不能怪她多想,毕竟事实就这么摆在她眼前了。
——苏妄,一个从不玩微信的人特意搞了个账号就为了加她好友。
想到这里的陈希没忍住傻子般嘻嘻地笑出了声,握着手机躺倒在床上从一端滚向另一端再滚回来再滚回去。
若是余华此刻就趴在她房门口偷听房内的动静,明天一大早医院开门了她肯定会拖着陈屹让他合力一起把他们病得不轻的女儿送到医院好好检查一番。
当然余华女士才不屑于做偷听这种事啦。
滚累了的陈希平躺着,看着天花板的白炽灯继续嘿嘿傻笑,嘴角像是被人用力往两边向上拉扯着,看来至少今晚——哦不,是这一周,都别想再放下来了。
陈希不知道苏妄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什么意思都无所谓,她眼前现在看到的只有唰唰狂飙的进度条。
不飙则已,一飙惊人啊!
她看了眼聊天界面,苏妄仍旧没有要回复她的意思。
于是百无聊赖地等苏妄回复的陈希抽空又回味了一遍今天的晚自习——她以后必须每晚睡前想一遍,要把这堪称史诗级可以载入史册的画面镌刻在大脑深处。
画面如同电影般自动播放,在播放到她鼻尖无意间蹭到苏妄头顶发丝的发尾时,所有感官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时间点,鼻息间居然又好像缭绕着那一股他发间似有若无的好闻味道,又或者它其实未曾散去。
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似乎这样就能辨别出来什么。
可似乎世间任何一种味道都无法用来形容她所闻到的。
她蹙着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最后得出了结论——
那是苏妄的味道,“苏妄”也可以是一个形容词。
一种独属于他的味道。
她抬起手指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尖,那根羽毛似乎隔着时空又搔在了她的鼻尖还有心尖上。
“哈——秋!”于是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手机从她手中摔落,砸在柔软的床垫上时还弹跳了一下翻了过来,屏幕便朝下盖在床上了。
与此同时,和苏妄聊天界面里的消息从两条变成了三条,是这样的——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哈咯苏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