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
她轻柔的声音被风捎带到他耳际时似乎变得模糊得有些不真切了,仿佛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让人不得不怀疑那句话是不是说给他听的。
可他其实又听得真切,一字不漏,连她话里的每一个音调起伏都能清晰地在脑海里复刻一遍。
他的睫毛犹如震颤的蝶翼般轻抖了几下才睁开了眼。
他转头看向坐在她身边的人——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开口说话的不是她,一切也真的只是他因为难得的平静而产生的幻听。
他看她屈起折叠在胸前的两条腿,拢紧的校服外套以及抱在一起的双臂,一副怕冷的样子。
这么娇气还非要学着他坐在这里。
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风真的有些大,或许是因为气氛正好,或许是因为她蜷缩起来的样子,又或许是因为天上好像多飘了一朵白云,他难得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带嫌弃,不带讽刺,不带嘲弄,不带敷衍。
他说:“没有。”
以后这两个字对他这种苟活一日算一日的人来说太遥不可及了。
他无法或者说不敢去想,像是受诅咒的禁忌般不能去触碰。
他连自己有没有以后都无法确定。
他这样的人也能有以后吗?
说不定明天就死去了,他自嘲地想,哪还需要多此一举地去思考以后。
他整个人都快烂透了,哪还有什么以后啊。
他的保质期只有可怜又短暂的三年——是他尚且年幼懵懂无知、长大后也无法回忆起哪怕一点记忆的孩童时期。从他懂事那一刻开始,他就烂掉了,烂得彻底,甚至没有一个过程。
但他却又被强硬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想烂都烂不掉,用那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液体来维持光鲜亮丽的外皮。
恶心透了。
尽管他的回答听起来和从前敷衍她时没什么两样,但陈希就是能感觉到,他这回是认真了的。
他是真的从来没想过。
就像是……得过且过。
心脏没来由的一阵疼。
苏妄……苏妄……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这个她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知道的问题。
但她没问出口,只是继续闭着眼,就着风缓缓地道:“我想过,有近一点的,就在刚才,比如元旦晚会的表演要成功,期末考也要考好,高考也要顺利,毕业前要和你变成好朋友;远一点的话就是大学上哪儿,专业选什么,想过去D国,那里永远都是夏天,我就不会被冻坏了,但是一想到没有雪可看又有点可惜,所以还在纠结;再远一点的话……嗯……再远一点的话还没想好,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苏妄只觉得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
风也温柔,云也柔软,气温适宜,阳光也不太炽烈。
而他在这难得被他觉得好的天气中,在他从不允许任何人上来的天台,心平气和地同她靠坐在墙边,和她说着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又听她娓娓道来她设想的“以后”。
她不一惊一乍地说话时,那声音确实是说故事的一把好嗓音,平淡如水的故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变得有画面感,像是被她抓着手跳进了故事里,和她一起看过一幕又一幕,死板的人物被注入了生命和灵魂般都活了过来,无聊的故事不再无趣。
很适合说睡前故事,他想,否则他怎么听着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睡过去了。
而她的“以后”居然有他。
他这种人居然也配出现在别人的“以后”里。
感觉“苏妄”二字和“以后”挂上钩就莫名可笑,宛如天方夜谭,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又那么地顺其自然,毫无违和感。
连再远一点的以后里,都有以后告诉他这么个以后。
真是个笨蛋啊。
“你以后也可以告诉我啊。”陈希轻飘飘地道。
他听着陈希的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语中。
尽管在心里想了无数东西,但他最终表现出来的只会是一言不发。
像是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但事实却又恰恰相反。
他就是这样。
就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尽相同却又大同小异,不善表达,不善言辞。
机器人尚且有问必答,事事有回应,可他呢?
所以他到底何德何能?
或许是觉得先前的话题过于沉重了——陈希其实也没想故意把气氛弄成这么有种生离死别或探讨生命意义这种深奥哲学问题的感觉,只是倏忽冒出了这么个想法,于是就这么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
好吧,她得承认,她还是有些私心在的。
她想知道苏妄的想法,就算无法触及最核心的地方,至少让她能看见表面之下也好。
于是为了让氛围重新回归如初,陈希睁开眼坐直了身,手臂改为环抱住双腿,伸出手戳了戳还闭着眼的苏妄的手臂:“哎苏同学!”
他略微偏过头,目光斜向她。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几分钟前他也是这般看她,只不过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番令他昏昏欲睡的谈话中悄然改变了,这一眼注定是同之前的不一样的。
但高冷的人果然不是几句话就能捂暖的。他薄唇轻启,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字:“说。”
陈希侧过脸枕在手臂上,眉眼带着笑,自下往上看他,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儿啊?不一定要很远,就现在,就当下。”
苏妄斩钉截铁:“没有。”
“你认真想想啊!真没有嘛?比如我等会儿排练结束就特别想吃烧烤!”
苏妄:“……”敢情这是要骗他和她一块儿吃烧烤呢?
“天天烧烤你不腻?”他发自肺腑地问了这个他好奇了挺久的问题。
“还行啦,主要是好吃,就不腻,而且我哪儿有天天吃啊!”陈希给自己自证清白完,才把话题扯回正轨,“你别想转移话题,赶紧的,认真想想!”
苏妄额角一抽:“是不是我今天太好说话了?”都敢这么嚣张地命令他了?
“哪有,你天天都这么好说话!”陈希陪着笑拍着马屁,试图用这种方法让他至少给她个具体的答案,“你快想想啊!”
苏妄被她烦得都快没了脾气,和她呆得久了耐心似乎有了点不甚明显的长进,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
他轻蹙着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没有。”
知道陈希又要反驳他,他无奈地捏了捏额角,妥协道:“目前……至少目前真没有,以……”像是说到了一些很难吐出口的词,鱼刺般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得难受,他停顿了会儿才道,“以后有了再说吧。”
有了苏妄这句话,陈希也不再纠结于具体的答案了——这个回答已经很足够了,这个有关以后的回答,至少她给苏妄创造了第一个属于他的以后。
她满足地笑起来:“那就先欠着呗!以后有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她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什么都陪你做,随时有效!”
苏妄:“……”他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还要她陪着做。
他正想说话,远处已经响起了上课的铃声,传到这座偏远的教学楼时变得不甚清明。
“上课咯!”陈希一下蹦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把灰尘扫掉,然后用力搓了搓手掌,“走了走了,这里真的好他妈冷啊!你怎么还能天天来啊!”
苏妄站起身率先迈步:“是你娇气。”
“是是是,我就是这么娇滴滴呢~”陈希做作道,亦步亦趋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像是去春游的小屁孩儿,“苏同学,这周六元旦晚会你会不会来啊?”
苏妄毫不迟疑:“没空。”
“你来嘛来嘛来嘛!”陈希最会磨人了,像一只叽喳的小麻雀在他肩头蹦跶叫唤个不停,“来看我表演呗!我们是第十组,实在不行你就九点多再来只看我们这场也行的!”
苏妄双手插兜在前边快速走着,听陈希在身后辛苦地追着,稍微放慢了步伐,竟没再似一开始那般直接不留余地地拒绝她——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