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无声的爆发

或许只过去了几分钟,他已经习惯得能很快就让自己适应身上的百般伤痛,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站起来;又或许是几个小时,长时间盯着同一处目不转睛让他血丝尚未褪去的眼球干涩得轻阖眼皮都疼。

在皮肉之苦和精神之痛的双重折磨之下,他早已失了对时间的概念。

能在日复一日地活在水深火热的炼狱中还记得自己仍是个活着的人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脱臼的双臂即使被扭了回去依旧连不动都是疼的,像是布娃娃被扯烂的手臂藕断丝连地挂在身体两侧,看不见的内伤比显现在肌肤上的可怖皮肉伤还要来得致命,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灌了铅般沉重得挪一步都要花上几秒钟,腹部内不知什么脏器不断痉挛抽痛,肋骨似是被打断扎入了脆弱的肺里,每呼吸一口都要了他的命。

可他却犹如陷入了魔怔,如同一具被魔鬼操纵的傀儡,无意识无知觉,拖着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将被砸得满目疮痍的客厅复原成最初的模样。

弯腰是疼的,抬臂是疼的,走路是疼的,呼吸也是疼的,尽管如此他仍在一点一点遵照着记忆将一切归于原位,强迫症一般的,连一丁点角度的偏离都不许,通红的双眼让他愈发像是一个发了病的疯子。

仿佛只要这样,只要让一切都回到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那便能让时光倒流,装作若无其事,恍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反倒的茶几被推起,摔落的画挂回原处,破碎的杯子和花瓶无法还原,那就直接用手捡起,从指尖汩汩滴落的鲜血在地板和羊绒地毯上开出昳丽妖冶的红色花朵——

和她送给他的那朵竟有些相像。

……

苏妄和苏婉清早已经历了无数次这般的折磨,默契地给彼此几天的时间在各自的卧室里独自一人安静地舔舐伤口,互不打扰。

这时候的他们无需来自对方相依为命的拥抱或带来希望的安慰,只需要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人窥见的阴暗空间,将所有的痛苦狼狈发泄出来,再静默地养伤。

待伤口愈合,或着已经能将它们都隐藏好不被对方看出来,才重新从那幽闭黑暗的空间里走出来,像个没事人一样——或者说又伪装成了正常人的模样,和对方一如往常地相处。

他们不愧是身体内流有着相同血液的母子,不愧是曾被一根脐带连接起来的两个生命,连在处理这件事的后续上都如此无需言语的心照不宣,从第一次,到无数次。

她从未见过犹如战争后的废墟般的客厅,就如同他从未在哪怕一个角落见过白色布料的碎片。

他们都体无完肤,却又都小心翼翼不被发现。

不是为了他们那遗失已久一文不值的可笑自尊、尊严和体面,而是因为系在对方身上,那犹如船锚沉重得足以将对方都沉入海底最深处的爱。

所以不愿再往对方身上上一道枷锁,不愿再往对方瘦削的肩上再添一道一赎就是一辈子的罪,那样他们或许就不会在这种足以把人逼疯的折磨中继续纠缠不休个几辈子。

尽管苏婉清一直愧疚于让苏妄深陷于这些泥泞沼泽,力所能及地对他好,将被残酷的现实吞噬得仅剩不多的温柔悉数给了他,是赎罪更是爱。

可苏妄却从未怪罪于她。

有错的从来不是他们,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是权势滔天只手遮天的魔鬼。

所以为什么要再把没必要的负罪感加诸于他们自身?

他对她的爱绝不比她对他的少。

他们之间也从不是罪人和赎罪者的关系。

可这一回,苏妄却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这如此以往的默契。

他记不清过去了几天,那天又是周几,只知道身上和心里的伤并未随着日子逝去而让疼痛有所减缓。

终日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无痛的入睡姿势,有时大概是疼得昏过去才得以短暂地休憩那么一会儿,不过几分钟又在疼痛中大汗淋漓地惊醒。

以往再厌恶医院那种地方也会强迫着自己去,但这一次就仿佛绝望到了透顶,要任由自己躺在这漆黑无光的囚牢里自生自灭。

不是第一回经历了,以前总能在暴风雨结束后机械化地继续做着该做的事,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同以往没什么两样,这一回的绝望却灭顶般来势汹汹,将他倾覆,再让他溺毙其中。

大概是前段日子过得太过美好了。

天台的寒风,甜美的苹果,绚烂的烟火,纯白的大雪,嫣红的花朵。

美好得让他误以为自己逃离了只有鬼哭狼嚎的地狱,回到了草长莺飞的人世间。

但那天的一切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恍然醒悟过来,于是海市辱楼的幻境犹如墙纸般剥落,露出地狱原本狰狞残暴的面目——

原来他一直身处地狱,根本没有逃离过哪怕一步。

尽管未去医院,肉.体上的痛也还是极其缓慢地转好了些,但被剜去的心脏上的肉却是如何都长不回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走在幽暗的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口,抬臂敲门,只发出微乎其微的声响,但在安静得犹如一座坟冢的建筑内,仍清晰可闻。

许久之后,门被拉开,女人姣好却苍白异常的面容出现在门后,乌黑的长发依旧梳得整齐,披散在肩头——可以想象到他敲门后毫无反应的一段时间内里边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嘴边挂着的是他向来熟悉的温婉的笑:“小望,怎么了?”

苏妄漠然地看着她轻松表情下碎裂的灵魂,心脏疼到极致反而再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疼,轻轻开口:“妈……”

“嗯,怎么了?”苏婉清见他神色不对,惴惴不安追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们走吧。”苏妄答非所问,“走去哪里都好,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苏婉清在听见他说离开时整个人一怔,抓着门的手用力得像是要嵌进去。她轻笑出声,语调却难掩颤栗:“还是饿了啊?妈妈给你做饭?”

“我受够这里的一切了。”苏妄难得加重语气,“我受不了了……”

“做个红糖糍粑吧?你不是……”

“我也不想你再受了!”

颤抖的瞳孔似有薄雾萦绕:“好……好……那咱们不要红糖糍粑了,换一个……”

似是忍无可忍,他低吼出声:“苏婉清!”

苏婉清被吓得一颤,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妄双眼充斥着血红,自知情绪不对,大口呼吸了几次才开口,声音明显的抖动:“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为什么……”

“小望……”苏婉清抖着手抬臂轻抚他的脸,凝视着他通红的眼久久不语。就在苏妄以为她至少能回答他些什么,别再逃避地转移话题时,她又露出了那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那今天再多炖个骨头汤吧,给你补补身子。”

苏妄一瞬间像死了一样。

所有表情和情绪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他看着苏婉清,又像是透过了她看向那通往死亡的道路尽头。他抬起手抓下她抚在他脸边的手,放回她身侧,语调再无先前的或激动或不理解,静如止水:“好。”

后退一步,他转身回到了卧室。

门甫一合上,他便彻底陷入了癫狂似的抬脚将椅子踹翻,书桌上的东西全被掀翻在地,再一件一件捡起用力往墙上砸。

他张开嘴大吼,却同样的喊不出声来。

无声的爆发,无声地死去。

……

陈希已经一周又两天没见到她的同桌了。

似乎又到了那个他一个月总会因为家事而消失一周的日子。

不过印象中他好像连续几个月都未曾杳无音信了,这回消失了,却比以往多出了两天。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把世界挤压得变小,让人喘不过气。

看向左侧空荡的位置,她总是一片没来由的忐忑不安。

想和他说话,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想知道他的家事解决得怎么样了,想问问他还好吗。

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拨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几乎快忍不住做出些出格的举动。

垂眸看向无声无息的手机,她紧了紧握着手机的力道。

今天,到今天结束为止,再等不到他的消息,她就去找他,无论如何跋山涉水都要见到他。

刚做好决定,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上方赫然显示着“苏同学”三个字。

陈希唰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椅子摩擦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打断讲台上老师的说话声。

老师不悦皱眉:“陈希,有事吗?”

双眼瞪大,握着手机的手战栗得几乎快握不住。

她愣了会儿,才抬头看向老师:“有事!有事!老师我出去上个厕所!”

话音未落已经拔腿往教室外跑。

她边跑向无人的楼道边接通电话,在奔跑中轻轻“喂”了一声:“苏同学?”

“……”

“带我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