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放置的东西本就不多,不无彰显着其主人早已做好了随时随地都能直接甩手离去,无需带上任何会拖住他步伐的东西的准备。
这里不是能让他遮风避雨的家,是他连做梦都想逃离的牢笼。
为数不多能摔的东西根本不足以让他将积攒得就快把他压死的愤怒、郁结和恨意发泄出来。
它们在失了理智的暴怒中转化成另一股不断在他体内翻涌着的冲动,一股让他想冲到厨房抽取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刀刃,亲手血刃那些魔鬼,将他们开膛破肚,用他们脏污的黑色血液、发臭的五脏六腑撒满这里每一寸地,用以献祭给这座地狱——他们一手建立而起的地狱。
实在不行,让他一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在飞溅的血液中死去也比现在这般无法逃离日复一日地饱受折磨来得解脱。
可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无法扔下苏婉清一人离开。
他们就仿佛两个紧密相连互相供给养料的植物,一方的枯萎会随之给另一方带来相同的结局。
他们之间确实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苏婉清不会去死,因为舍不得苏妄,而苏妄因为苏婉清没离开,自己也不会选择离去。
一个没有解法的死结。
他们互相拉扯着彼此,才得以苟活于这肮脏的世界。
尽管他们自身都无法忍受多待在这个世界——这个每吸进一口空气都能把整颗肺感染得坏掉的世界——哪怕一秒。
将所有东西又砸了一遍,他颓丧地往地板一坐,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可弥漫在整个胸腔乃至心脏各种混杂在一起得难以形容的情绪却仍积郁不散,宛若将那唯一通往肺的管道给堵住,让他几近窒息。
空旷的卧室一片狼藉,仿佛刚结束一场残暴动.乱的城镇,只余下他一个幸存者,颓唐地坐在残垣断壁中的废墟之上,被全世界所遗忘和抛弃,削薄的背影满是孤寂与孑然,无力的孤独感——一时不知道侥幸存活下来的他究竟是幸或不幸。
微弯着的瘦削脊背仿若再也不堪负重,只要一粒残砖的碎屑摇摇欲坠地砸落在他身上,都能彻底击垮他,将他一同压死掩埋在这片荒芜之中,抹杀他的存在。
可在这一地疮痍满目的废墟之中,他的脚边却突兀地开出了一朵花。
童话故事般、奇迹般地。
就那么生生从瓦砾残骸中的罅隙挤出,坚韧地盛开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抵是缺少水的浇灌,那朵废墟之上的花的颜色并不是如火般娇艳,花瓣亦不是饱满得仿若能滴出水。
缓慢走向枯萎凋落的花瓣逐渐被褐色所侵染,可即使是一副这么快要枯亡的萎缩模样,看上去极致可笑又丑陋,但无可否认——
它仍然是这废墟上唯一的一抹不同于灰白的亮色。
那么地引人注目。
从断壁吹拂而来的风带着花瓣轻轻晃动,干得发硬的花瓣摇曳时却不似美丽的少女拖着裙摆翩翩起舞,而是仿佛全然没有舞蹈天赋四肢不协调的人在僵硬地扭动身姿,有些滑稽,但仍能成功引诱看见它的人去轻抚它。
不合常理的、超乎了自然定律的,风在席卷过鼻腔附近时,他仿佛闻到了似有若无来自花沁人心脾的馨香。
一朵枯竭的花怎么可能还散发出这么诱人的香味?
他无法不去怀疑那其实是一朵伪装成普通的快死掉了的花朵,揭开那泛黄的皮,其实是一朵盛放得正妖冶、迷人又致命的罂粟花。
飘荡过来的花香带着剧毒,侵袭他的大脑,夺取神经系统的控制权。
否则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接下来的所有举动。
他被操控着伸出手,缓缓伸向那朵躺在一堆摊开的作业和课本之间,干瘪得似是一碰就会碎裂的花,指尖触上花瓣的那一霎,褐黄色的花朵仿若被施了魔法般复苏了过来,指腹下的花瓣重新变得柔软。
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他捏起那朵花,小心谨慎得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
他摘下了那朵废墟里有且仅有的花。
花朵落在手心的一瞬间,他恍若又感觉到了那日在天台,她将花瓣尚挂着几颗剔透水珠的花放到他掌心里,手掌被洇染上湿意的感觉。
清晰如昨日,仿佛此刻手里的花也一如那时娇嫩。
他将花朵圈养起来,似乎有了它陪伴的他便不再是孑然一身,就像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玫瑰的小王子,愿意把最好的养料、最清澈的水分、最赤忱的爱意都毫无保留地灌溉给它——尽管这些苏妄一样也没有——只希望这独一无二的一朵花的花期能再延长一些,长久地保留那副姣好的模样,直至世界毁灭、他死去,或废墟重建。
他想他大概是疯了。
在盯着那朵干巴巴得如同秋日掉在路边可以被路过的人随意践踏的花须臾之后,他站起身,从一地混乱中翻出了被掩埋的手机。
一周未充电的手机早已自动关了机。
连上充电器,开机。
屏保甫一出现,手机便中了病毒般疯狂震动起来,通知栏里不断刷新着新通知,速度快得令人头昏眼花。
可在这眼花缭乱的通知里,他毫无阻碍地便捕捉到了那熟悉的两个字。
因为毫无例外地,每一条短信发件人,每一通未接来电的拨打者,每一条微信消息的发送者,都显示着相同的两个字——
陈希。
他那有病的同桌。
握着手机的力道无意识加紧,手机默默承受着所有堵在他心口无法宣泄的情绪以及想不明白的懊恼。
为什么会有除了苏婉清以外的人因为他的消失而惦记他?
为什么会在他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下还坚持不懈地找寻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他和他母亲?
似乎是不久前,又似乎是初见她的夏天,他的世界里多了以“同桌”为标签这类人的那天起。
可时至今日,他才恍然发觉,贴着“同桌”的标签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一道幌子。
撕下那道冠冕堂皇的标签,其实是“陈希”两个字。
不是一类人或一个角色的笼统称呼,而是确确实实的陈希这个人本身。
陈希……
陈希。
他全然不自知地在心底一边又一遍低声呢喃默念这两个字。
陈希……希望的希。
接下来的记忆其实是一片空白的,像是一卷电影胶片被从中间减去了一段再拼接起来,画面出现了断层,他根本回想不起他做了些什么。
回忆再次有画面时,手机已被他举在耳边。
他能听见那里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有奔跑时回荡的脚步声,以及那道恍若隔世却又熟悉得仿若昨日才听过的轻柔声音在说着“喂,苏同学?”
陈希以光速闪进了楼道,倚靠在墙上,气都来不及喘,着急开口询问,声音略带委屈:“苏同学,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来啊?”
苏妄垂着眸,沉默着听她近在耳畔的喘息声,似乎才确定自己是活着的。
陈希……
没等到苏妄的回答,陈希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苏同学,你……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儿啊?”
陈希……
“你……”口腔莫名干涩得不行,咽喉似是被什么卡住了般,说话都变得异常艰难。她舔了舔唇,用力吞咽了几口将喉咙润湿,但最后从她嘴里飘出来的只有一吹就散的气音,“你还好吗?”
陈希……
空气仿佛不再流动,呼吸声都轻缓得几不可闻,手机的两端都被窒息的静谧吞噬。
“陈希……”突兀地响起一阵沙哑得似是被无数颗粗粝的沙子磨过咽喉的声音。
这次不再是无声默念,那两个在唇畔碾磨了许久的字终于吐了出来。
陈希被吓得轻颤,语调却还是快速又不带抖动地道:“嗯,我在。”
指腹轻柔地在花瓣上不断摩挲打转,苏妄哑着声问:“那天在天台说的话还作数吗?”
一句没头没尾的问题,他甚至没说清“那天”究竟是哪一天。
但不过思索了一秒钟,陈希便反应了过来。她点头,坚定道:“作数的,我的保证永远作数。”
“好……”苏妄的声音愈发沙哑,仿佛每说一句话喉间都会洇出血来。脖子靠在床沿,后脑勺枕在床上,他将那朵花放在鼻尖,闭上了眼,呼吸间似有花香萦绕。
他轻哑道——
“那就找到我,带我逃吧。”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他想——
他是真的疯了。
疯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