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啦,苏同学。
找到你啦。
是啊,她找到他了。
如她所坚定地答应那般,一定会找到他地找到了他。
尽管在他只是扔下一句没头没脑似是赌气般的一句“找到我,带我走”,在他什么也没告知她的情况下,她仍旧这么一往无前地,义无反顾地如她所答应的那样奔到他眼前,找到了他。
他的同桌就是这么执著的一个人,遇上南墙,退缩永远不是她的第一选择——或者说它根本不在她的选项里,只会愣头愣脑地不断往上撞去,拼着一股执拗的蛮力和狠劲就妄图在那坚不可摧的墙上破出一个洞,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墙体被她殷红的血液浸染,脚边流满黄白色的脑浆,只要还尚有一口气,那便不会停下。
顺着纤细的指尖往上看,视线滑过她因为穿着春季的短袖校服露出来的白皙手臂,最终定格在最高点时,视线便完完全全地被那双明亮澄澈得犹如盛着一泓泉水般的眼给攫取,毫无阻碍地便一眼望到了底,底部仿佛藏着某种蛊,将他的三魂七魄皆吸了进去。
他在那双眼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连脸上失魂落魄的失神模样都能看得明晰。
那双明明值得装下整个世界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眼,她却总是甘于用来只装他一人,有且仅有他,甚至此刻就近在眼前的滚滚黑云再怎么强势都无法再挤入哪怕一角。
他无法理解,他向来都无法理解他有病的同桌的任何想法。
那双眼下是两片平日总是粉嫩却也总能吐出各种令他都无语的话的唇瓣。
此时明明还是春日,那抹樱花般的粉却被抹去,像顷刻间被骤降的茫茫大雪覆盖的樱花,只余下一片惨白,吐出的亦是寒冷的白雾。
尽管如此,嘴角却仍是上扬的,大雪无法将她覆灭,严寒无法熄灭胸腔和血管里熊熊燃烧着的情绪——即时他看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就这么用她那似乎不费吹灰之力都能轻易折断的细胳膊细腿,如他所愿的,一点一点将埋葬他的废墟挪开,再像是挖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把他捧在她那柔软无骨却异常坚实有力的手心上。
原来是这么一种感觉。
一种原本里内被蛆虫啃噬得空洞的心脏忽地被某种未知的东西塞满,变得沉甸甸的,又不断被撑大,仿佛一颗被充气到了极限的气球,就快要承受不住得爆裂开来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
他该感到惶恐,任何突兀的改变对于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只会带来无尽的焦虑和不安。
但他这回却难得地不抵触这种猝然而至的变化,甚至因为随着心脏分量的加重,他才恍惚间有种自己是切切实实地踩在地上的感觉。
在碰上苏妄的那一秒钟,陈希的眼泪几近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才恍然发觉,心底的想念究竟有多汹涌沸腾。
真的好久没见到他了啊。
庆幸自己来得不算晚,高兴和他终于得以见面,可这两种情绪还未来得及在体内持续发酵膨胀蔓延至全身,在触及他明显面色不虞的脸,便像是被浇了一桶掺着冰块的水彻底死了去。
心脏一阵难言的揪痛,如同有只无形的大手要生生将它捏碎,可她却又分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痛大抵只是不及他的百分之十,甚至是百分之一。
他所经历的似乎都比她独自在教室里患得患失的想象都要来得可怕骇人。
她的想象究竟有多天真啊。
心脏有多疼,她嘴角的笑就有多大。
她不能再把自己那点情绪带给苏妄,他承受的已经足够多了。
轻轻拽了他的手臂两下,她笑着道:“跟我逃吧苏同学。”
不是疑问句。
话音落下,转过身,拉着苏妄的手朝着来路狂奔起来。
苏妄一开始几乎可以说是被她拖着走,起步时甚至没来得及回神,踉跄了一步。
他恍着神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束在后脑勺一晃一晃好似怀表般能把人催眠的头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双腿也只是下意识跟着她的步伐在迈开。
直至她回过头来,露出那张晴天般明媚的笑脸,肆无忌惮地放声在这无人的公路大喊:“带你私奔去咯苏同学!”
他才彻底从重重浓雾般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重新感受到肌肉发力的双腿,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量,毫不留情拍打在脸上的风以及心脏撞击胸膛的力道。
在急速的狂奔中,大脑罕见的是白茫茫一片的,仅剩的跟着眼前的人跑的念头也快要被吞没。
什么都无需去想,就这么跟着她就好。
风把他罩在头上的兜帽吹下,暴露在空气中的发丝被吹得凌乱,沉积许久的郁结随着刮过的风卷走,恍惚间觉得自己轻飘得像是飞起来了。
难得地感受到了微乎其微的惬意。
看着她娇小的背影,一瞬间时光倒错,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被夕阳染成血红色错综复杂的巷子,她也是同现在这般拽着他逃跑。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带他奔向的是生还,此刻的她带他奔向的——
是自由。
尽管自由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种更极致的生还。
陈希压根不熟悉这里的路,纯粹带着他漫无目的地跑,觉得奔跑似乎也是一种管用的情绪宣泄口。
结果两人跑出一段路,跑进了一片住宅区里,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如注的大雨霎时间倾盆而下。
她举起另一只手没什么作用地遮在头顶:“我靠!不是该先意思意思下个几滴再变大的嘛!这破雨不讲武德啊!”
苏妄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完全放松的笑,尽管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小小的弧度。
她的同桌是不是还要站在原地跟雨理论几番再跑?
“救命我受不了了!找个地方躲躲吧!”
一分钟后。
和陈希并排蹲在住宅区的游乐场里某座滑梯窄小带屋顶的平台上的苏妄是无语的。
双臂环着腿的他想,早知道她在说找地方躲躲的时候自己就该出声。
陈希本就瘦小,这么蹲在那里倒还好,苏妄可就不了,一米八几的身高让本就狭窄的平台显得愈发空间局促,即使蹲着缩成一团,头顶还是不免碰到屋顶,只得稍稍弯着脖子,最后索性往上边一坐。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只是抱着各自的双腿,安静地看着连绵得让一切都模糊的雨幕。
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同样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平台之外雨滴砸落的声响。
她开口时,平台四周又像是竖立起了透明的隔板,他们被包裹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内,雨水的腥味也被隔绝,只有彼此的气息。
“苏同学,”陈希侧过脸枕在手臂上看他瘦削得似乎更加凌厉的下颌线,轻声开口,“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的好想你啊。”
又来了,用最无辜的语气打最直的球。
她最擅长的。
苏妄转头看她,不语。
“听不进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其实也是想念,眼底好似也泛起了和外边一样的雾气。
他也是。
“我过得不太好。”
他过得很不好。
“所以……”陈希坐直了身,朝苏妄张开双臂,歪了歪脑袋,语带委屈和撒娇,“可以要个抱抱吗?”
他忽地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的关心和安慰。
所以他并未犹豫多久——或许是因为本能就想这么做,他不过是遵循了,又或许实在是太累了,亟需一个可以让他完全放松地去依靠的怀抱——俯下身去,接住了那娇小得他一条手臂就能完全环绕住,却莫名的可靠,带给他无尽安全感的身子。
像是虚脱得晕倒时,有人用弱小的身子接住了高大的他,所以他能够放心地放任自己倒下,无须顾忌。
不过愣了一秒,陈希就将手臂环绕在他身后,紧紧圈着,仿佛抱到了梦寐以求的瑰宝,再也舍不得放手。
颈侧喷洒着的是彼此温热湿润的呼吸,或许还有间或喷洒进来的雨滴。
雨依旧下着。
他们在嘈杂纷乱的大雨之中无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