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他们俩在这一片混沌之中。
被冰冷雨水浸湿的发梢还往下滴着水,身上的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被随雨而来的大风吹得泛起冰凉的寒意,可紧紧相贴的两个身子,却能透过那层洇湿的布料,从对方身躯上汲取到温热,身前潮湿的布料在这高温的炙烤之下几乎快被烘干。
一切都是假的,是虚无的。
只有灼烫着彼此的温度,氤氲在颈侧的呼吸以及怀里或柔软无骨或骨骼硬得硌手的身体是虚无中的真实。
唯一的真实。
可以深信不疑的真实。
他大概是永远可以相信环住他的这个人的。
高大宽阔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委屈地佝偻着,苏妄将不过几日就消瘦得越加锋利的下巴搭在她瘦小的肩上,仿佛刚才在山雨欲来前的风中奔跑,已经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席卷一空,只得把浑身的重量都全权托付给她,莫名的信任她那明明比他还弱不禁风的身子一定能撑住他,穷尽力气都会托住他,不会让他磕碰受伤哪怕一丝一毫,即使摔了也会把自己当成垫子护在他身下——
比他自己还要宝贝他。
出神地望向外边,无法聚焦的双眼让纱一般的雨帘变得更朦胧不清。他想——
无论是她每一句看似跑火车神经搭错的话,还是每一个信誓旦旦的保证和约定,都是可以毫无保留且无需多虑地去信任的。
就像永远会从东边升起的太阳,永远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在这被谎言充斥、人心叵测的世界,她是最纯粹无暇的那一个,如同混在一堆真实得足以蒙蔽人双眼的赝品里,一颗晶莹剔透的上等好玉,光泽温润,仿若能看见里边流淌着的温度,识或不识货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从那些无论再怎么伪装终是廉价的仿造品中挑选出来,再如全无理智只懂厮杀的野兽般争夺着要占为己有。
他本该是站在一旁嘲讽又不屑地冷眼旁观面前那像是一群畜生般为了一颗玉抢红了眼的人。
大概是近墨者黑,走在河边的人终会湿了鞋,盯着怪物看的人终会变成怪物,逃不过的定律。
他不知何时也逐渐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他也丧失了理智。
否则他怎么会接受一个人的拥抱,怎么会试图去信赖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像是个脆弱得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般被人以保护一般的姿态圈在怀里。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时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灵魂像是飘荡在空中,看着下方被别的灵魂操控的自己的身体在做着一些他认为自己不会做的事。
但他和他们却又是不尽相像的。
他无需像他们一样如同一堆饿了许久的野兽争食一只误入深林迷途的鹿。
因为那头鹿是主动撞到他怀里,毫不畏惧地用那两只可爱又漂亮得让人想折下来永久收藏的鹿角轻拱他怀里,并心甘情愿将它身上那点肉献祭般送到他嘴边的。
但他又是凭什么让那头天真无邪的小鹿这么甘之如饴地对待?
只因他那时站得离它稍微近了点吗?
抑或是被他披着的虚假外皮给欺骗,误以为他比起其他猛兽来得更纯良、更温和些?
若是它无意间亲眼发现他外皮下本来的可怖面貌,比其他所有都要狰狞骇人的丑陋面貌,那它还愿意用那双鹿角亲昵地碰他的胸膛,挠他的侧脸吗?
他不敢往下深想。
因为他根本无法去想象,若是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他该怎么办,他会怎么办。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做出极其可怕的事情。
所以就此打住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不去想,那便不会发生。
那些都太久远了——或许也不久远,可能几个月、几周、明天,或是这个拥抱结束的下一秒钟就会发生。
但此刻难得得以彻底松懈下来的他,已经不想再费那么多力气去思考以后那些满是不确定性的事了。
他的世界本就没有以后。
此时此刻,靠在她身上的他,听着模糊雨声的他,只想当下,只要当下,其余什么他都不想再去顾虑了。
让他任性地,短暂地,狠心地,利用他的笨蛋同桌,逃一下吧。
逃离一切荒谬。
就那么一下,那么一会儿。
即使是他不知廉耻毫无羞愧地偷来的时间,也让他挥霍殆尽了再把他逮捕回去,连同这一条,一并审判他数不尽的罪孽吧。
至少现在,在悬在他脖颈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下来前,让他最后感受一下被人珍视又爱惜得紧紧拥住不会放手的感觉,让那即将被切断的脖子记下烙在其上湿润却温热的气体。
囚犯死前都有断头饭呢。
他凭什么没有。
陈希艰难地仰着头,才堪堪将下巴搁在苏妄宽阔的肩上,手心无意识地用力捏着他的卫衣。
肩膀被他尖利的下巴硌得生疼,心口的疼却足以将其余疼痛湮没。
瘦了。
即使只用双目丈量过他的身材,可此刻环抱着他时,也能意识到这个事实。
九日不见,怎么就把自己过成了这个样子呢。
她的同桌是不是笨蛋啊。
在苏妄看不见的地方,陈希忍了一整路的泪水,连带着几日见不到他、来找他的路上被各种破事欺负的委屈,以及对他无尽的心疼,悉数化作滚烫的泪水。
装满了他的那双眼无法再承载更多咸湿的液体,决堤而出,滚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卫衣,渗透浸洇,和雨水混在一起。
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她连抽气都不敢,困难地在稀薄的空气中撷取氧气,哭得小心翼翼,哭得无声,任由眼泪模糊眼眶,滑落脸颊,只是圈着他的手臂加紧了力道。
被他倚靠着的肩膀和身子却坚定得未曾颤抖。
他们的距离明明是从未有过的靠近,甚至亲密得有些逾越了,但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咫尺天涯,仿佛隔了不止一道天堑——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就如同他不知道抱着他的人早已哭得眼眶通红。
只有这一场骤然来临的大雨,那些从天空滑落的雨滴成了唯一知晓这些不为人知秘的,又在掉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时遗忘。
没人知道静默持续了多久。
只知道雨在转小,一直维持着同一姿势的身体都有些僵硬发酸,但没人有要退一步或调整姿势的想法。
仿佛生疼的骨骼是他们还活着的证明。
率先打破这片安静的,居然不是总这么做的陈希。
苏妄薄唇轻动,难得地唤她的名字:“陈希。”
“嗯,我在。”
我永远在。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怎么找到我的?”
大脑迟缓地运转起来,迷迷糊糊地思考着答案,但未果。
他还未意识到她是在上课时间跑出来带他逃的。
他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
陈希努力将哭腔压下,笑着道:“闻着你的味儿就找到了啊!”
耳边的笑意弄得耳廓有些痒,苏妄没忍住跟着勾起唇角:“你是小狗吗?”
“我是啊!”然后陈希在他耳边乖巧又笑嘻嘻地“汪汪”了两声。
苏妄的眼底第一次染上了清澈的、不掺杂其他情绪的纯粹笑意。
还真是一只笨蛋小狗。
大雨结束,所有曾在雨中发生过的事再也无人知晓。
两人身上都干得差不多,于是陈希毅然决然地带着他的同桌继续私奔。
他们去电玩城赛车,去靶场射击,去拳馆看苏妄打拳,路过市中心广场顺便看了场喷泉灯光秀,最后到大排档吃一大桌的烧烤。
那大抵是苏妄长久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是活在这人世间的一天。
好像只有在她身边时,时间才是以正常速度流逝的,他才是真正活在人间而非地狱的。
他们在凌晨十二点分别,是一个仅维持了一天的私奔。
但记忆会告诉他们,是一辈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难得的不再压抑。
他终于有时间拿出手机,仔细认真翻看那一页页的未接来电、短信和消息。
直至手机号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所有消息里的每一个字和标点符号都琢磨透彻。
“滴答——”
水珠从叶片滴落,砸入一滩聚集起来的水,漾起层层涟漪的除了那积水还有他的那一颗心。
积水上的涟漪转瞬即逝。
心里的涟漪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