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语气?
仿佛被表皮黏腻冰冷的蛇攀上身子,在她耳边嘶嘶吐着信子,缠绕着她的力道逐渐加大,躯体被挤压得变形;又似是被蛰伏于黑暗中的猎豹盯上,幽绿的眸子带着嗜血般的凶狠,下一秒就会扑上来用尖利的齿将她撕咬成满地碎肉。
一种她从未亲耳感受过的语气。
无论是来自苏妄,抑或是别人。
她知道的,苏妄的语气向来是冷漠得近乎于像是在同死人说话,但那时候是不带任何情绪和感情的,和此刻明显表露出来的杀意和暴戾不能混为一谈。
汹涌的情绪极速在空间有限的小道里扩散,所过之处皆被吞噬,无一幸免,就藏身在他不远处的陈希也在劫难逃。
握着手机的掌心不知何时早已被汗水润湿,黏腻湿滑得手机几近从手中掉落。五指用力攥紧,是为了攥住手机,也是为了发泄那快把她撑得爆裂开来的满腹掺杂得一片混乱的情绪、疑问和纠结。
苏妄发现她了。
发现见不得光的老鼠般躲藏在这里,厚颜无耻地将所有他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都偷走的她了。
她该不该走出去?
走出去了会怎么样?
他、她、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可他让她滚出来啊。
谁都知道的啊,她向来无法也不会违背他的任何命令,仿佛他最忠心耿耿的士兵,除了离他远点这件事,哪怕他让她现在就去奔赴战场为他战死,她也决无二言。
只要是他的指令,她万死不辞。
可苏妄知道藏在这里的是他的同桌吗?
此时会愿意见到她吗?
会希望把他所认为不堪的一切偷听了去的是她吗?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想不明白。
大脑早已乱成了一锅混浊不已的粥。
陷入纠结漩涡中的她崩溃地抓着头发,力气大得能将一整把头发硬生生扯下来,可她却浑然未觉。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决定,她便听见往她藏身之处逼近的脚步声,以及苏妄愈发低沉凶戾的声音:“我说,滚出来。”
明明该是惊险得她心惊胆战的瞬间,但那一刻,混乱的大脑却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后脑勺抵着墙,看着黑沉得可怕的夜空,她想——
罢了,出去吧。
尽管苏妄或许不想见到她,可她却好想好想见他。
站直了身,她徐徐地将脑袋重新探出围墙边。
两只眼刚从围墙之后露出,便猝不及防和苏妄那双满是弑杀之意的眼对上。
苏妄停住了脚步。
两双本带着两种极端情绪的眼,在那一霎,却又变成了如出一辙的怔愣——只不过其原因不尽相同。
陈希是为眼前所见的画面。
站在她几步之遥的同桌,两条手臂仿若刚从一个盛满鲜血的容器拿出来,几乎没有一处肌肤是原本的颜色,殷红的手掌握着那把不久前被他扔在地上的刀——像是要让偷听他秘密的人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黑色的刀柄染上他的掌纹指纹,有鲜血一颗一颗滑过刀刃,汇聚在刀尖,坠落在地,四散喷溅。
无声无息,陈希却觉得那滴答声震耳欲聋。
他的身后是横七竖八堆叠着的人——以他们此刻的状况,或许用“尸体”二字会更贴切——每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了些几厘米还在往外渗着血的开口,浓稠的血似是能给整条小道铺上红色的地毯。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前,手上还握着一把尚流淌着鲜血的刀,犹如一路从地狱最底层杀出来的魔鬼,斩断无数头颅,踏过无数尸体,浑身浴着滚烫的鲜血爬回了地面。
这才是苏妄。
深陷地狱的苏妄。
她从未见过的苏妄。
苏妄是因为完全没预料到藏在那里的竟是他同桌。
手电筒的白光在路口一晃而过时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只不过忙着处理严越和他带来的人,体内燃烧着的嗜杀之意亟需释放,让他无暇顾及其他,索性那之后也没人冲进来,便放任不管。
待处理完严越,才想起还有只藏起来从头听到尾的老鼠。
偷听别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拾起刀子,把不听话的老鼠揪出来打算威胁一番。
没想到对上的是他同桌似小狗般湿润圆润的眸子。
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能清晰如昨日地回忆起对视的那一瞬间——即使那时候他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以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严越的名字、威胁过他的话、砍出了多少刀、夜幕是否有星星,那一日的事情都随着时间逐渐从他的海马体淡去。
唯独有关她的,在她始料未及地闯入了那水深火热的地狱般的巷子后,一切画面、对话、表情,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白茫的大脑是在她一声一如往日轻轻的“苏同学”重新被她强行地塞满东西。
他看见仍将自己藏于墙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的她。
短短几秒之内,不计其数的想法以光速掠过。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听了多少?
没记错的话是从头至尾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吗?
知道他是多污秽不堪连血都是脏的一个人吗?
她又看了多少?
看见他冷血的杀人犯一样用刀将人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吗?
看见他在严越的求饶下仍无动于衷地按着他的头往墙上一下一下撞吗?
可除去这些,此刻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他握着刀手染鲜血的嗜血模样,仿佛一头只懂残杀和杀戮的怪物,以及他身后新鲜的战利品。
她会害怕吗?
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发了疯的伤害她。
会不会也想逃离他?
就同其他所有听过他传闻的那些人一样。
似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将那把已经沾满了分不清谁的血的刀子往身后扔——力气有些大,刀子被甩到了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刀砸落在地的声响中,她听见他低哑得仿若咽喉含了一把沙子的声音:“过来。”
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晦涩的情绪,可身体的本能还是让她察觉到了危险。
但她却丝毫不顾及身体发出的信号,轻而易举地抵抗着本能,轻缓地眨了眨眼,便将身子也探了出去,迈出了第一步。
她不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地走向苏妄不是因为对那些她第一次亲眼所见的血腥场景以及仿佛死神般的苏妄感到害怕——
好吧,实话实说,震撼和惊吓还是有的,毕竟在现实中见到这种只在电影或电视剧里见过的场景还是头一回。
但一切也仅限于场景,并不包括她的同桌苏妄本人。
挺不可思议的,明明是融合在一起的场景和人物才形成了眼前这一幅画面,她却能够将苏妄从那些对场景的情绪中完整地剥离开来,形成两个毫无关联毫不相干的独立个体,拥有分别截然不同的情绪。
但她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即使他就拿着刀,双手染满了血,她也相信那把刀永远不会指向她,染血的手永远不会沾上她的血。
她见过冷漠寡言的他、叼着根吸管喝牛奶的他、偶尔会逗她的他、冷风里却异常柔和的他、破碎的瓷娃娃般脆弱得需要拥抱的他,各种各样的他,现在又添了一个眼前的他。
每一个他都是她的同桌,是苏妄。
无论什么样都是。
所以她永远不会害怕他。
因为只要他是苏妄。
光是这两个字,这个人本身,便让她再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不上前的原因,只不过是不想贸然闯入,在等待他的下一道指示。
维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未动的腿有些发麻僵硬,导致第一步迈得不太顺利。
可这些看在此刻显然神经已经如一张被拉紧的弓绷到了极致就快断裂,几乎失去理智无法再深入思考的苏妄眼里,全然变了味道。
她在踌躇。
她在害怕。
踌躇着不敢接近他。
害怕得想要逃离他。
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修剪得极短的指甲甚至能掐入掌心的皮肉里。
陈希一步步朝苏妄走去。
走入黑暗,走入地狱。
看着逐渐向他靠近的陈希,苏妄随之一点一点坍塌。
明明距离在缩短,却有种他们在背道而驰的错觉。
最终崩溃的大脑仅剩的想法是——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