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维系着这种怪诞的关系迎来了炎炎夏日。
可陈希再无心思去细数蝉一分钟鸣了多少声,去观察别人手里的气泡水还是不是橘子味儿的,或是顶着大太阳跑到小卖部再满头大汗地咬一大口雪糕。
一切都是无趣的,了无生机的。
苏妄本就讨厌夏天,只觉今年的蝉鸣似乎比去年还要聒噪,恨不得一只一只全揪出来掐死。
他上天台的次数更频繁了。
不知是为了避开蝉鸣或她。
反正天台总归比教室清净。
躲藏在阴影处倒也不会太热。
总比冬天像傻子一样跑上来吹冷风来得强。
有时一待就是一上午,不太热可以再待一下午。
小卖部老板发现自半个月前,那位以前经常来买牛奶后来破天荒地买了蜜桃气泡水的男同学又重新准点在午休时过来买一盒常温牛奶了。
只不过每次喝时,眉心总是紧蹙着,仿佛喝到了过期牛奶的难喝模样,搞得他一度以为是他进的牛奶出了问题,检查了好一番,自己也拆了一盒亲自尝尝,却没发现任何问题。
他举着牛奶,想不明白。
苏妄几乎快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回到一开始,没有一个叫陈希的同桌的日子。
只有他孤身一人,身侧空荡的课桌,同样的小卖部里流水线生产的牛奶,不会有人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也没有甜美的苹果、绚烂的烟火、愚蠢的两只蝴蝶结和躲过雨的游乐园。
他又重新缩回了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牢笼,把自己封锁在内,即使牢门大敞也丝毫生不出走出去的欲.望,也不再让任何人踏足他的领地哪怕半步。
尽管唯一会踏足走近的人早已毫无留恋地转身逃开。
笼子里又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怪物。
一切只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改变。
可一切早已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山崩地裂般的变化。
这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吗?
苟且偷生在只有他和苏婉清的世界,过完他一塌糊涂的一辈子。
十几年来的人生不都是这么度过的吗?
他真的就快习惯了,就快了。
只差那么一点就能习惯了的。
他自欺欺人着。
这没什么难的。
能习惯一个人不讲道理的到来,那自然也能习惯她转头抽身的离去。
这真的不难,不是吗?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
去你妈的狗屁时间。
其实他根本无法,只是在逼迫自己去习惯。
再给他来个一年半个月,他都无法做到。
他能怎么办呢?
到处都是她的身影,明明逃离他了还鬼魂般阴魂不散地不肯放过他。
在天台只要睁开眼望向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她,趁她不在溜回教室也能看见她笑着和他说话的模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又附上他的身操控着他拐进那片住宅区站在那座滑梯前。
他疯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克制着自己去习惯她的不存在时,又不免再次想起她,然后那些画面又一次跳出来和他纠缠不休藕断丝连,像是河底的水草,盘踞在他的脚踝要把他拖进河里淹死——
断气之前眼前浮现缥缈的幻觉,恍惚间看见缠住他的才不是什么水草,是她乌黑亮丽的发丝。
他实在别无他法,无计可施。
除非有人能将他海马体那一块用来储存有关她记忆的部分整块切除掉,或者更干脆一点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样一切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到原点。
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的原点。
于是后来的他开始自暴自弃。
既然无可避免地想她,那就放任大脑去肆意妄为。
似乎从那些虚无得指尖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的影像中获得了让自己稍微好受那么点的满足感。
自以为没有多少印象,不值得在记忆中镌刻下多深刻的痕迹,但当每一帧每一幕如此鲜活明晰,无需刻意从大脑抠抠搜搜一阵子才能拼凑出零碎的画面时,才恍然发觉每一个有她的,或平凡或特殊的场景,都早已被永久地烙印在大脑皮层,永不磨灭。
一年好似很漫长,漫长得他随着四季轮转许久,才又一次听到了蝉鸣;却又似乎很短暂,短暂得他不过闭上眼休憩或睁着眼发呆没一会儿,就把他们的一年给重新看完了一遍。
只不过电影的结局似乎谈不上太好,比起说是悲剧不如说是烂尾了,戛然而止在一个尴尬得不上不下的画面,以至于前期所有美好的画面拍摄得再好,最终也只会落得个被唾骂的地步。
即使事无巨细地以旁观者的视角回忆了他也数不清有多少遍,可若是再问他一遍那些他身陷其中时质问过自己的问题,他同样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比如那些为什么,注定没有原因。
那些从什么时候开始,注定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节点。
并不是所有疑问都能得到回答。
有些疑问生来就不是为了回答,只不过是要在质问自己的过程中认清自己。
入夏第五天。
他一如往常大清早便上了天台。
或许是今日的云层稀薄得几乎万里无云,或许是烈阳过于炙热,或许是吹拂而来的风都裹挟着一股难耐的热气,或许时闭上眼的梦里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身影。
他想见他同桌了。
莫名其妙地就升腾起这股没来由的冲动。
实际上也根本无需去给自己找理由。
总之就是想了。
于是这天午休,他脚步首先去往的方向不是小卖部,而是教室。
他刻意拖延了一会儿才走下天台——不想和人群挤挤攘攘地走在一起。
走到他们那栋教学楼时,基本上已经人去楼空,走廊阒无人声。
因此他极其轻易地便在自己回荡的脚步声中捕捉到那道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回响的嗓音。
有多久没听见这把以前总被他嫌弃的声音了?
不知道。
可他还是能在第一个音节敲击在耳膜时就辨认出她的声音。
仿佛听觉对其已经有种本能的反应了。
可这和他所设想的不尽相同。
在走廊上面对面的相遇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得他措手不及,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就是下意识地藏进了走廊拐角,避开了就快拐上这条走廊的她。
明明想见她的是他,率先避开的还是他。
听着越靠越近的说话声,他的心跳似乎也随之加快。
她在和谁说话?
还有说有笑的?
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怪异的,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难以形容,大概是酸涩的。
他有种整颗心被扔进了一坛酝酿了数十年的醋里,以至于泵至四肢百骸的都变成了那黑糊糊的恶心液体,充斥着每一根血管。
难受死了。
他只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于是本只想悄无声息藏着等她走过的苏妄,终究还是抵不过某种在体内疯狂作祟的情绪的指使,探出头查探走廊的情况。
只是看一眼她走到哪儿了,只是这样。
他这么告诉自己。
墙后露出一双目光仿若带着刀子的眼。
他看见她和一个陌生的少年并肩走着——他没见过,至少他知道这人不是七班的。
她的手里拿着的是他极其熟悉的东西——一个黑色的保温瓶,那个以前每个早晨都会被她献宝似的递给他的瓶子。
少年眉眼低垂看向正说话的女孩,女孩微仰着头,眉眼间含着轻松的笑意。似乎有光自他们身后铺开,在他们周围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圈,再射向他那在阴暗中偷窥的眼,刺得生疼。
多美好的一幅画啊,他这么想着,面上的表情却在他不自知下愈发阴鸷,这才是她该处于的画面对吧。
下一幕的画面,才让他发觉,被光刺的那根本称不上痛。
他看见女孩抬手,将那本是属于他也只属于他的保温瓶,递给了身旁的少年。
那个从来只会递给他,出现在他手里的瓶子,被另一个人握在了手里。
甚至不及半秒,他已经下意识地缩回了墙后,似是再多看一眼那幅画面会让他精神崩溃得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体内蠢蠢欲动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了。
嫉妒仿佛无数条恶心黏腻的蛆虫附在心上,以其血肉为养料,在无声无息间疯长,将心脏啃噬成一个内里空洞的肉壳,再钻进去用肥胖的白色身躯塞满它。
拳头在身侧颤抖,嫉妒烧红了眼。
他无声大口喘息,在脚步声又走近时,毫不犹豫地往走廊深处快步走去。
背影狼狈不堪。
陡然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对了,那一晚的巷子不正是这样吗。
只不过藏起来偷窥的老鼠成了他。
不,他才是那只真正的老鼠。
向来只有他。
她至少还走了出来。
只有他,见不得光地在阴沟里狼狈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