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刚蹲下身,忽地似有所感,陡然抬头看向眼前空无一人的走廊,明明一眼便可将整条走廊的情况收入眼中,却仍下意识地转着头找寻什么,目光一度无数次略过苏妄藏身的拐角,并停驻数秒。
站在她身旁的沈瑜见她只是左右转着脑袋,手上并未动作,出声询问:“怎么了?在找什么吗?”
“啊?哦……”被沈瑜的声音唤回了神智,陈希觉得自己大概是得了某种思念过度的病,且病入膏肓,才导致她走到哪儿都像是能感知到苏妄的存在。垂下头,她自嘲地嗤笑了声,轻轻地摇头,不知是在回答沈瑜的问题还是自我安慰,细如蚊呐的声音连在静谧的走廊都无法回荡,神经质地念叨,“没事,没什么,没找什么……怎么可能是他呢……他现在应该不在这里的……对,他应该在天台来着……”
沈瑜听不太清她之后的话,但见她摇头,又听见前边的“没事”,便没再多问。
系好了散落开来的鞋带,陈希直起身,用短短一个起身和转身的时间将方才乱了方寸的情绪重新调整好,从沈瑜手中接回保温瓶,朝他礼貌笑笑:“好了,谢了啊沈同学。”
“不用,”沈瑜整个人都是温和的,笑起来也和煦得仿若春天从未消逝,“也就帮你拎了一会儿。”
但被困在了极寒冬日里的陈希怎么也无法隔着厚厚一层冰感知到。
春风和夏日都无法将寒冰融化。
只有温更低一筹的冰才能够。
挺奇怪,反而是两块相拥的冰紧贴在一起才能够融化彼此。
可这世界多的本就是违背自然定律的事。
两人继续朝着前方走。
路过不久前她目光停留过无数次的拐角时,宝贝地抱着保温瓶的她下意识停驻脚步,侧头看去。
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唯独没有她一眼就能捕捉到的身影。
目光穿过一整条走廊,仿佛进入了某条能够穿越时空的阴暗隧道,以眼前的一切为媒介,看见了日思夜想的背影。
决绝留下背影的是她,最终于茫茫人海不断寻觅他背影的还是她。
发现陈希又一次神游天外,沈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没看出来有什么是会让她露出这种有些哀伤神色的,似是弄丢了一件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东西,偶然发现它浮光掠影般的影子,还未来得及激动,又恍然发觉是自己朝思暮想得眼花错看了,于是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想张口同刚才一样把人唤回神,可飘渺地萦绕在她周身忧郁难过的气息让她看起来宛若置身在一片迷蒙的白雾里,雾一散尽她也会随之消失,以至于他这次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来。
但她并未放任自己和雾霭融为相生相依同生共死的一体,陈希在他开口之前便回过头,泰然自若地笑了声,正常得像个没事人,仿若方才她就快消失的错觉只是他的多虑:“不好意思,我们走吧。”
可正是因为太过正常,才显得她愈发不正常。
但沈瑜和她并没熟悉到可以互相关心掏心掏肺的地步,只是笑着跟上率先迈步仿佛在逃离的她。
他们走到了一条岔路口便分道扬镳。
陈希本就是在出教室下楼时在二层楼道里遇见了理科一班的沈瑜。
之前因为元旦晚会排练,两个班级就在彼此隔壁,总一起开黑吃宵夜,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悉,不至于到可以天南地北地聊的程度,但偶然遇上还是会打招呼不尴不尬地说上几句话的。
于是这一遇见便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块儿。
不过沈瑜要去的是食堂,她不是,所以行至岔路口便礼貌地互道再见分开了。
熟悉中更多的是客套的生疏。
去往食堂的路愈加人声鼎沸,但她走的却是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逆着人流,愈加静谧。
就像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奔上有苏妄的那条路,亦是同绝大多数人截然相反的道路。
也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道路。
她所有的异常皆起源于他。
就像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摆在眼前的是两条路况一眼可见的路,一条荆棘满布泥泞不堪,等在终点处的或许是一头会将人拆吃入腹的怪物;一条宽广平坦康庄大道,迎接自己的只会是春光灿烂漫天明媚。
该如何选择似乎连三岁小朋友都比她明白。
可她才不管什么难不难走,艰不艰险,她只要站在尽头的是苏妄。
她也不觉得她和其余人有什么不同。
同样在奔赴,凭什么有苏妄的那条道路就要被称为不同?
若是在众人眼里,苏妄是那格格不入的异类,那她也甘之如饴成为和他一样的异类。
在走去天台那条愈发偏僻幽静的路上,陈希的大脑没有一刻不在胡思乱想。
也不算胡思乱想,想出来的东西倒是有条理和逻辑。
那一晚疯了一样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地往巷子跑回去时,她在随风蒸发变得冰凉的泪水中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苏妄于她而言的意义和在她这里的分量,是这世间万物加在一块儿都无法比拟和衡量的。
什么都抵不过一个他。
把全世界捧到她眼前都不给换。
陷入冷战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灾难般的折磨,肉.体、精神和心灵上的三重折磨。
尽管伪装得愈发熟练,一日比一日看起来更像没事人,仿佛已经从那一晚的巷子走了出来,但只有她知道,痛苦只会日愈加深加重——他或许也是知道的。
他们都被困在那个只有月亮和惨淡月光的夜晚,那条血腥味弥漫的巷子。
都走不出来。
而在这些未说上一句话的日子,那些长久以往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模糊情绪和感情才逐渐变得清晰。
拨云见日,一切豁然开朗,暴露在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无论是她还是他。
都一样。
都逃不过。
像是被命运用一根看不见的红色细线紧紧相连,成为命运共同体,互相牵扯又互相影响。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
这样拼命装作若无其事,明明就在身侧却无法和他说上哪怕一句话,连侧头看一眼那张以前可以肆无忌惮盯着的脸都得极尽小心,做贼一般不能被发现,有时甚至连见上一面都是奢侈的日子。
她太累了。
她得竭尽全力才能抑制住自己,让自己毫无破绽地伪装成他所希望的模样。
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就快装不下去彻底崩溃了。
她不想再这样了。
她承认,她就是一朵依附别人而生的莬丝花,还是特别娇贵的那一类,“别人”只能够是苏妄——
她离了他就无法活。
所以她要见他,和他好好谈谈。
能和好如初最好,但大吵一架也无所谓,怎样都好,总比现在把人的意志一点点消磨吞噬殆尽的冷战来得好。
她带着那每日都揣在包里却没敢给出去的保温瓶,不计一切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一条道走到黑。
四平八稳的心跳随着走近天台在交错的肋骨之下跳动得越加凶猛,仿佛天台有种能和心跳的频率产生共振的存在,让心脏的跳动拉到了最大值,几乎快冲破胸膛或碎裂开来。
踩过一阶又一阶楼梯,她站定在那扇虚掩着的破旧铁门前。
大口呼吸了几次,她才拉开门,从阴暗的楼道迈入天光大亮的天台。
耀眼的光线让她下意识眯起了眼,却还是在第一时间转着视线,在天台上搜寻苏妄的身影。
目之所及处皆看不见他,陈希顶着夏天的烈日往天台深处走去,即使恐高症来势汹汹,靠近边缘时一阵手脚发软,却仍逼着自己往前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脚步声放得极轻,她也不敢开口唤她,连从额角滑过脸颊汇聚在下巴就快坠落在地的汗珠都快速被手背擦掉,不让它坠落在地。
她绕着天台走了一圈。
一圈又一圈。
没有。
他不在。
已然数不清脚下的是第几圈,却还是不甘心地不肯停下。
找不到。
找不到。
还是找不到。
刘海被汗水浸湿成一缕缕,黏腻地贴在额前。
汗水滚落的速度不及她擦拭的速度,终究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形成一点又一点深色的印记,恍若下雨了。
闷热的夏风捎来模糊的上课铃声。
陈希掌心湿滑得几乎攥不住保温瓶。
抬头看向眼前苍穹悬挂的烈阳,她眯了眯眼,汗珠不断掉落,校服被洇湿得黏腻地贴在身上。
眼前似是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
她觉得自己快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