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再也没有见过苏妄。
那日从天台下来后她便觉得有些不适,整个人似是被串在一根铁签放在碳火上炙烤。她硬是撑到了下课,翘了晚自习,自虐般徒步走回家。
甫一踏进家里,她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羊水内已然成型的胎儿,被温暖的液体包裹每一寸肌肤,一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透过那些液体从裸露的肌肤渗入。
那是一个极尽安全又舒适、能让她彻底放松下来的避风港,什么也无需思考,只用安然地闭上眼入睡。
一睡便可到地老天荒。
她躺倒在客厅沙发上,父母不知去了哪儿都不在家。
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意识不甚清醒地想,她是幸运的,比起苏妄来说,她拥有一个累了便可以抛开一切一头栽进去的避风港,即使伤了病了也能无所顾忌地任自己倒在任何犄角旮旯,因为只要在这里,在这一片能为她遮风挡雨的避风港,总有人会找到她,温柔地治愈她。
她想到无依无靠的苏妄,让她带他逃离他的“家”的苏妄。
他没有一片能让他休憩停泊的安全港湾,所以他总是只能迎着狂风骤雨而上,脚下破旧的小船被猛烈的风浪摧残得几近分崩离析,他也无法停下。
不是不想,是不能。
要么淌过那片如狼似虎的海,要么同那艘船一起灰飞烟灭。
她想成为能让他安心停歇下来的港湾,将小船和船上浑身湿淋的人护在温暖的港湾里,在遇上惊涛骇浪时永远供有躲避的地方,又在重归风平浪静之时任他漂泊。
但她似乎成了那推波助澜的一阵风。
不是似乎,她就是。
彻底昏迷过去之前一闪而过的想法让她注定要被无休无止的梦魇所困扰和纠缠。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又张牙舞爪的梦。
她梦见狰狞的怪物将她撕碎,每一块碎肉又被人用手法粗糙的针线缝合在一起;画面一转自己又独身一人在荒无人烟且无边无际的沙漠跋涉,在被炙阳烘烤得几乎浑身的水分都流失、就快成为一具干瘪尸体之际,转头又被扔进一片汹涌翻滚着的大海里,咸腥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强行地钻进她的耳朵、眼球、鼻孔和嘴里,两颗被海水灌满的肺沉甸甸得似是要不堪负重得落入腹腔里。
她在梦里挣扎、大喊、求助,但所有声音都被吞没。
彷徨、无助、恐惧漫过头顶,她睁眼看着海面上的光越来越远,徒劳地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所有情绪杂糅在一起,只剩下绝望。
她闭上了眼。
陈屹和余华快吓坏了。
出门散步的两人没想到一进门看见的就是他们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省的女儿。
急匆匆把人送到了医院,待医生说只是轻微中暑,休息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后,两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但睡梦中的陈希一点也不安稳。
守在床边的两人发现她的眉心总是紧蹙着,嘴里梦呓般地不断在念叨着什么,凑近听了又觉得好像只是难受的呻吟,唯一听得清的是重复了无数遍的“对不起”,在装有空调的病房里额头渗出了汗,不安地晃动着脑袋似是在挣扎,手指开合,仿佛要抓住纯白色的被子,最终只是抓了一手从指缝中溜走的空气。
两人别无他法,唤来医生,陈希最终才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安静下来,平稳地睡去。
她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着实要把陈屹余华吓得半死。
医生检查了一番让两人放心,说她没大碍,睡了两天不过是近期实在累着了,极度缺乏睡眠才会在这一昏迷之下让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强制地让她休息。
陈屹和余华愧疚得不行,朝夕相处的女儿状态不对他们却没第一时间发现,原本憋着的一肚子火对着在病房一片纯白的衬托下显得脸色和唇色愈发苍白的她也发不出来,毕竟他们也失责了。
陈屹出去给她买吃的。
陈希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眼圈仍有些深重的眼,已经做好要被她妈大骂一通再质问一番的准备了。
结果余华竟然难得地柔声细语问她是不是快期末考了压力大,熬夜复习了,又让她别那么拼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健康永远是第一位,还向她道了歉,对她的关心不够多。
陈希扑进余华怀里,想大哭一场,把这几日的难过委屈尽数宣泄出来,想告诉她不关他们的事,是她没照顾好自己,让他们跟着提心吊胆了。
可她终究只是死命地咬住下唇,又得克制着力道不咬破,只能把那些力气转换成拥抱余华的力道。
眼眶一片通红,却留不下哪怕一滴泪水。
她被余华强迫着在家休息到期末考再回去考试算了,但隔天就痊愈得已经可以上蹿下跳出去再跑个一千米的陈希根本闲不住,受不了这种瘫在家里一整天的日子,软磨硬泡撒娇打滚着让余华同意她回学校,最后在陈屹的帮衬下成功说服她妈。
可欢天喜地回到学校的陈希再也没见过苏妄。
一天,两天,五天……
好不容易做好要和他谈谈的心理准备,他却似是人间蒸发般,存在的痕迹被消灭,被世界彻底抹杀。
仿若一切从始至终真的只是她的幻觉,苏妄是她幻想出来根本不复存在的人物,所有铭心刻骨的美好回忆只是南柯一梦,是她杜撰出来的虚假,是她潜意识的臆想。
苏妄苏妄,妄想的妄。
所以一切皆是她痴人说梦的妄想。
无数次打开手机,翻找那些他真实存在的痕迹,一遍又一遍复读,她才不至于疯掉。
可她却失了想给他发消息就发,想拨通他电话就拨的勇气——
在林杨找了她之后。
多天不见苏妄来上课,林杨以为和他关系变得不错的陈希会知道其缘由,便把人叫出来问了一下,没想到陈希也一愣,说她也不清楚,还反问他,苏妄没请假吗?
他缺课时总会请假的,但这次,林杨却担忧地摇头:“没有,就是因为没请假才想问问你,给他打了电话也没接,实在不行我今天会去他家看看,你要一块儿吗?”
陈希多想点头啊。
若是以前,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点头,甚至会告诉林杨她去就行,让林杨好好在办公室待着等她消息。
但她只是轻轻牵动唇角,垂下眸,也同样毫不犹豫地说:“不了,您去就行。”
林杨很有效率,说去就去,隔天大清早就来告知她,苏妄是在家的,听他骂人的语气不像有事,提及逃课的原因,只是说不想来学校就不来了,没有理由,假也懒得请。
但她还是听出了苏妄的言外之意——
不想见到她。
不过她应该也没她想象的分量重得他宁可逃课只为了避开她吧?
或许只是真的不想来了。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苏妄,不去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左侧,每日每日埋头看书写卷子,累时就戴上耳机给自己放一首《好运来》,一首歌的时间后继续强打精神投身学习。
偶尔思绪放空那么短暂地几秒,凌乱的想法总会鬼魅般趁虚而入,侵袭她的大脑,占据她的思想,吞噬她的理智。
她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在她以为一切在慢慢朝着好的方向前进的时候,狠狠地给她致命一击。
那一晚的事似乎也不算太大的事,怎么就让他们两人的关系天摇地动得坍塌。
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可每晚入睡前的那段时间总是让所有她试图逃避的一切有机可乘。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去年来得燥热漫长。
他们在极速攀升的气温中迎来了期末考。
考场按照期中考的排名分配。
和苏妄相距十万八千里的陈希连隔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偷窥一眼他背影的机会都被剥夺。
烈日炎炎,夏风闷热,蝉鸣聒噪。
老旧风扇旋转时的吱呀声和铺天盖地兴奋的呼喊声为他们裹着暑气的高二生活画下一个歪歪扭扭但总归完整的句点。
只有她的,是残破的。
陈希仍旧没能再见上苏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