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脏,可又有谁比他更脏呢?
他是由内而外,从血管里流淌着的红色液体到外在的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没有一处是不脏的。
他的另一半从出生起就注定是淤泥般污秽不堪的,如何洗涤漂白也永远无法将那些脏污剔除抹去,是刻在了血肉,钻入了骨髓里的脏。
她说她会把他也弄脏,可他本就不干净,更不会惧怕脏污——那早已是他的一部分,不愿接受也只能接受。
比起把他弄脏,他更觉自己这个拥抱会把纯洁无瑕的她给沾染上一大片洗不掉的污渍。
他才是不配给予拥抱的那个人。
她怎么会脏呢。
从见到她第一眼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她是一颗摆在玻璃柜子里在日光照耀下反射着熠熠光芒、流光溢彩、纯粹剔透得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一颗琥珀。
是他穷极一生拼上了性命也永远无法得到并攥在手里的那一颗,是他永远只能站在玻璃橱窗外只可观看不可触碰的那一颗,是隔着极近的距离却注定是咫尺天涯的那一颗。
所以此刻,他能够趁着夜黑风高,借着阴暗的月色将自己鬼祟做贼搬的身影隐藏,没人能窥见他的时候悄悄地碰一碰那觊觎依旧的琥珀,对他来说已是极尽的奢侈,他又怎么敢奢望太多。
甚至担心自己的手是不干净,这一碰会在上方留下明显的痕迹,影响它的纯粹度,从而让自己那无法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可耻心思被挖掘出来,将他的罪行铺展在所有人面前,让他愈加无地自容。
对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还妄想去贪求那一秒钟的拥有或者生出了将其夺走并藏匿的想法本就是人这一生中极大的罪孽之一。
贪婪又无耻。
手掌一下一下顺着女孩的脊背,嘴里不断说着道歉和安抚的话。
他这一辈子的道歉、耐心、温柔,在此时此刻到很远的未来,都只给了怀里那哭得身子不住颤抖的女孩。
在一声又一声自然而然从嘴里脱口而出的抱歉,他恍然间想,命运大抵是刻意安排了这么一个人来到他生命里的,从她转来七班那一日,他抬头隔着五排座位的距离和她对视上的那一刻,命运便就此扭结缠绕在一起,藕断丝连,难舍难分。
他从一开始便注定无法逃脱。
命运根本没给他留哪怕一条出路。
或许是有的,但全被她亲自堵上了,就要他朝一路上都只有她的那一条道走去。
而她也成功了。
堪称完美的一场博弈。
让他几乎无知无觉却在醒悟过来后又心甘情愿地走上了她所希望的那条路。
她垂着头,头顶顶在苏妄宽阔的肩上,在他轻柔的抚摸和话语之下,眼泪愈发泛滥,似是被破坏了的水龙头,停不下来地往下淌着水。
情绪波动太大,她已经无法去注意并发觉此刻的苏妄和往常的他有多大相径庭。
若是她平缓下来,大概会因这个发现而高兴得发疯。
可她此刻只想哭,不顾一切地大哭,用最无用最笨蛋的方法将那些在胸腔积郁已久几乎快成为沉疴的所有情绪、委屈、难受、痛苦,转化成泪水,从眼眶宣泄而出。
掉落的泪珠有的碎落在地,有的砸在他的衣服上将其染湿。
苏妄没想到越是柔声安慰,怀中人却哭得越加悲惨,在他手臂里缩成的一小团抖得愈发不像话,却仍旧努力隐忍着,紧紧咬住下唇不发出声,只有偶尔一两声哽咽会从唇齿间溢出,以至于他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和换气声中更显手忙脚乱。
本就没有安慰人的经验,此刻更是不确定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哪句话说错了,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最终只是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揉着小狗的脑袋,轻声道:“哭吧,我在的。”
似是某种开关被打开,哭声不再隐忍,变得肆无忌惮,撞击在两边的墙上,在寂静无人的逼仄巷子回响。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大哭声中夹杂着她因染上哭腔而模糊不清的解释,可苏妄却轻而易举地就听了明白,心脏在那一霎似是变成了玻璃做的,被人用铁锤用力砸碎,顷刻间四分五裂成满地破烂得一文不值的碎片,却还不肯罢手,仍挥动铁锤砸在那满地残片中,让它们彻底粉碎成无法再拼凑完整的齑粉。
“我只是太疼了……太难受了……我快死掉了,可是我买不到麻醉剂,医院不给我开,我只能……我只能用点别的……”
他想,他宁可听不懂她说的话。
那样便能装作若无其事,再和她回到最开始的模样,破碎的镜子只要能拼接回去,那上方的裂痕也可当做不复存在。
哭得狠再加上酒精的影响,她越说越话不成句,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在胡言乱语:“我……我真的好难受……哪里都疼,我不想要这样了,可是我又好想你……我真的快疼死了,我努力了的,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怎么样都不行,还是好疼……”
咽喉仿若被一块酸涩的硬块给堵塞,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
是他把一个永远笑意盈盈和煦如春风的人给害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他摔碎了她眼里的星星,熄灭了她对生命的热忱。
他果然是流着畜生血液的人。
这样的他,和他那名义上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都是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的祸害和灾难,将原本熠熠生辉的人摧残得不成人形。
薄唇随着她撕心裂肺泣不成声的每一字每一句在颤栗,他从未觉得说话是一件如此之难的事,简短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在唇畔盘桓了一辈子之久才吐出:“哪儿疼?”
似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更痛苦,所以要她把那些被她囤积了许久的痛苦都倾注给他。
可他知道,他无论怎么做也无法将那段时间她所有的记忆和感受都从她的脑海里抹除。
分担她的痛苦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
因为他就是她的痛苦来源啊。
话音落下,只余下她哀艳的哭声。
随即胸口处被轻轻一碰,一根手指触碰上了他心脏在下方猛烈无序跳动的地方。
力道明明比羽毛降落其上还要轻得让人感知不到,于他而言却犹如千斤重,仿若有一个沉甸甸的铁块压在胸口处,推着肋骨挤压肺部,沉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本以为是铁块的东西,却猛然发现有个可以打开的缝隙,而将其掀开后才发觉——那实际上不是个实心铁块,而是个铁盒,施加重量的不是盒子本身,而是那里边盛得满满当当、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来自于她所有对他毫无保留的喜欢和爱意,被她小心翼翼地装好,仅献给他一人。
是他根本无法也不配承受的重量。
喜欢这种虚无的东西在她这里却如有实质,竟也可以变得如此沉甸得有分量。
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东西是肉眼可见的,是指尖可触及的——
直至遇见了她。
指尖在心口处轻轻戳了几下,他却觉得一颗心已经被那轻戳给捣烂成泥。
“这里……这里疼,心脏好疼……”哽咽的声音让她听上去愈加可怜得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不想你疼,想你更疼……想不去想,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做什么不做什么你都会闯进来……睁眼闭眼全是你,我真的……”
“真的无法不去想你……”
“我真的……”
“真的好想你啊……”
可他却犹如被缝上了嘴,开不了口。
那些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而有些话是他怎么也无法说出口的。
她能脱口而出的,在他这里往往都成了会一辈子封缄于口的。
“我……唔……”
陈希还在无措地说些什么,可未待她说出几个字,剩下的话语连同呜咽声,悉数被毫不留情地抵回了咽喉里。
一吻封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