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卑的谎言

他关掉了界面,双手向后用力捋了捋头发,冗长的叹息径自蜿蜒。

思绪缭绕,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廖远的梦境。

日子消逝得没有痕迹,只在青春的结尾发出分叉的尾音,然后落地砸出一个窟窿,岁月的尘埃永远填不满,恍惚间又回到09年的九月。

“吉安大学”,吉安省唯一一所本科院校。因为地界偏远、环境恶劣,纵然标着重点工程建设的大学,在全国仍然只是一所普通的本科日制学校,在很多人眼里,甚至比不上其他档次更低二本三本院校。

然而,最讽刺的是,陆辰安却复读了三年才考进来。

总是这样,日子漫长,短的是幸福和人生,而长的是磨难与困挫,一眼望不到边。

这是他在吉安的最后一个学年。意味着,明年就要卷铺盖走人。

溽热的夏已经悄无声息地远去,肥沃的青绿在悄悄脱水。

九月,头顶上永远一片漫无垠界的洁白与湛蓝。丹桂氛氲的香气、绒细轻盈的微风,校园美丽得像个梦幻。

然而,陆辰安的心里面却在煮开水。完整的心跳被穿了无数细孔,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抹抹阴郁,结实地黏贴在心房上,是伤疤,却又找不到伤口。

想起一年半之前,大年初七,在亲戚的聚餐宴上,为了掩饰自己的虚荣和窘迫,他“急中生智”编了一个华丽的故事:

“辰安,明年就要毕业了。未来有什么打算,工作的事情有眉目了吗?你爸这些年可是拿命在拼,就是为了让你将来有个好出息,你可不能辜负他哟。”

吃得正酣,二姑夫仰头一口白干,忽然问道。

“对呀,辰安,你弟弟都还在以你为榜样呢。昨天,我去城里给他买了一大堆复习资料,这学期受你影响,竟然考了年级第三名呢。”

家族里唯一的小婶子也紧跟着欢喜地说道。

“喝你们的酒吧,瞎操心。人家辰安上的是重点大学,还怕找不到工作。将来毕业肯定一月工资就赶上我们两年挣的,是吧,辰安?”

说话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但是为人善良正直的三姑开心道。

随之,坐了满满一桌子亲戚都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关于他,也关于表弟表哥。

在这嘈杂熙攘的饭桌上,他的耳朵却格外灵敏,能轻巧而精确地捕捉到跳动在空气里,每个关于他的名字——辰安,辰安,辰安。

他不喝酒,也不抽烟,一直低着头吃饭,内心里仿佛在祈祷不要关注自己,最好把自己当做空气才最好。

但是让他感到难为情甚至是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饶是如此沉默,他依旧是这张桌子上最闪耀的焦点。

毕竟高考考了四次,才考上他们只听说过没见过的211加985工程。

他们佩服他的勇气,也诟病他的“执着”。

“没,没有......”他尴尬的抬起头,嘴角还有一抹因为惶恐而不小心擦沾上去的油块儿,微笑着回应三姑的可亲的笑脸,答话有些吞吐。

“管,辰安,我看你行。以后好好努力,给我们这一大家人争口气。你表弟不管了,以后是只能靠打工了。”三姑父端着酒,带着些许无奈和寂寥,意味深长道。

这一句话平平淡淡的,地道、朴实,但是陆辰安的心却突然疼了起来。

时光回溯到五年前,也是这张桌子,这个时间的全家宴。那是陆辰安第一次复读,尽管当时他的心情也比较较沉重,但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去复读。

他许诺自己今年六月份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好消息。

因为,在全家人的“关注”下,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全年级从未跌下过前两名,高考的目标让全家人都为他感到骄傲,就是北大。凭他的成绩,势在必得。然而,在高考的时候,却因为吃坏了东西,最后一场最具优势科目的英语,却考的极差。距离北大,差了二十五分。

如果正常发挥,今年刚好挺进分数线。顶着较大的压力,他决定再来一年。

一来,他要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在村子里挺起脊梁,受人尊敬。尽管,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个让他无比压抑的家;二来,也为了完成自己考取北大的梦想。

当然,村子里的“父母们”一贯成长起来的虚荣,总是要攀比,要让儿孙们光耀门楣,弥补他们当年的遗憾。

本来,亲戚里面都在劝他别复读了,谁知道明年的形势又是如何呢?而且现在分数也已经不低了,能上复旦呢。但是,他很坚决,立志要上北大。

父亲陆靖没什么文化,辛苦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生。陆辰安自然是心疼的。只是他把他所有的压抑,愁闷和火气全都卸在了本就不够坚固的家庭,这给陆辰安的一生也早早地蒙上了阴影。

他或许真的需要一生去治愈自己的童年。

关于大学,他们只听过顶尖的清华北大。此刻是非常支持他的决定,陆靖表示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

依稀记得那个饭桌上,三姑父得了胃病,还在吃药。医生特地嘱咐不能喝酒,但是那次却仿佛是自己的儿子要考上北大一样,把一切都抛在一边,开心道“辰安就要上北大了,以后我出去那是带着光儿的。这顿酒谁也不能拦着我,我一定要喝。”

后来,三姑父直接喝得酩酊大醉,又做了一次小手术,医生还不停地呵斥三姑“你们都是大人了,说了不能喝酒,你知不知道病人有多危险?”但是,三姑父知道后,不仅没有后怕,反而还一直沉浸在他要考上北大的喜悦里。

那时候陆辰安并不会想到天堂和地狱仅有一墙之隔,不知道以后的自己,竟会结结实实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模样。

但那一刻,他当真享受家族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使命压力,也享受他们堆赋在自己身上的捧赞。满足又幸福,一桌子挤满了浓浓的亲情,非常温暖。

亲人疼爱,自己又很优秀。纵然农村长大的他一向朴实,也难掩那一份华盛的虚荣。

时光的表层像是掀起过一阵海啸,那一年铿锵而执着的梦想被风化了。留下一副残骸,见证自己海口下的荒唐与浅薄。

四五年过去,这一刻残骸要被曝晒成渣滓。

这个世界可以炽热地称赏春城下的柳绿桃红,却不太包容一抹浅草狭窄处的暗淡。

不知道是出于感动不想让他们失望,还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满足那颗贫瘠的虚荣心,他脱口而出道:“我正打算签下一份校企合作的招聘合同,是BJ,现在还在考虑中。工资目前是三万五一月,但是不包吃住。”

“看看,刚刚三姐说什么来着,辰安根本不愁工作的事情。这一个月都是我们这种一辈子走不出农村,干一年的工资还多的。”

小婶子突然也搭上话来,一副无比真诚的样子,但是陆辰安却看都不想看一眼。

在他感觉看来,她真的是那种墙头草,卑谄足恭,见风使舵。在自己后来连续复读但是落榜的两年里,她言语中绵里藏针的艺术真的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此刻又这副样子,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听到这个消息,一直坐在桌子上不听叹气的陆靖,突然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后一口气快速饮下一杯烧酒,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

两位姑父和他的小叔都举杯一饮而尽,不再言语,但是表情都有些沉重。而两位姑姑以及赵舒雅在一旁劝说道:“你哭什么嘞,你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你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有啥好哭的。”

那一刻,他的心再次被扎疼。他知道父亲这几年为了他,一直在拿命在拼,60刚一出头,已经俨然一位老人了。头发渐渐地都白了,脸上黝黑全是厚厚的褶子。衣服更是破旧,大都是穿亲戚送来不要的衣服,从自己上高中那一年起,就没再见他打扮过自己。记得有一次去学校给自己送钱,也是在校门口徘徊很久,蓬头垢面的,始终没有走进去。

但是,很快他却又气恼起来,不但对父亲的同情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十分讨厌甚至是恨眼前的这个人。

有些事情迟到了就是迟到了,连插队的机会也没有。冷掉的热情,馊掉的暖汤,和不合时宜的弥补……没有任何意义。

冻僵的童年,历历在目。长大之后的春天,如何暖热,却再也没有释放温柔的能力,它只是一个“堕落”的名词而已。

“哭什么哭,想哭到一边儿哭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他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筷子,心里面轰隆的愤怒,骨节因为用力被掐得发白。他甚至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他的身上:若不是要给你争面子?若不是你把我生下到这个世界上,却又不负责任?若不是你从小就不给我一点阳光,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命运仿佛跟陆辰安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第二年复读,他不仅发了高烧而且还完美的错过了外语科目的考试。第三年,因为巨大的压力,他悄悄地去看了医生,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那一年,他逃避了高考,去了XJ。最后一次高考,心态濒临崩溃,吃着老本,勉强考上了吉安大学。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由于交通闭塞,与内地的喧嚣浮华几乎完全隔离开来。

这个大学,准确的说这个地方,很适合。他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此外,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是211兼985重点建设高校,尽管那是国家的政策扶持有名无实而已,但对于他来说,至少它是,那是唯一一个可怜得可以跟家人们,尤其是众多的亲戚们交代的底牌。

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为了村子里的笑话。

村子不大,很多时候他都能在街巷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闲言碎语,甚至他很自然的成为了村子里关于上学的最典型反面教材。“没那个能力就不要上,上学哪能硬上呢?会累出神经病的,你看看老陆这一家人,哎.......”

如今的他可能不仅仅是个笑话,更是个罪人。他们看不起他,更看不起一心扑在他身上的父亲陆靖。农村还是农村,只是不再淳朴,在他眼里,他们愚昧、尖酸、刻薄,如蚁附膻,专门啃食别人的窘迫与尴尬。

他给家人说他大学报了海东大学,那是一所名副其实的国家重点高校。但自己在大二前都需要到吉安大学做交换生。也许这样的理由还能让陆辰安在故乡体面地行走。然而,他的母亲赵舒雅却告诉别人自己的儿子就是在吉安上大学,根本不存在海东这个事情。

陆辰安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要这样对别人讲。

在陆辰安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喜欢夸大其词甚至说谎。但是却总是把自己家里不好的一面了,与人如实相告。比如,“书呆子”形象便是她为自己树立起来的。只要聊到和自己有关的话题,她几乎逢人就说“我们家辰安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学,从不出来玩”,而事实上陆辰安极少呆在房间里学习。于是,也就有了上面村子里“这哪能硬学呢,累坏了可了不得嘞的哟”的暗讥之言。

然而,涉及到体面的问题,她却从不肯说半句谎,硬是向别人真真切切地说明自己的儿子就是在那个她自己也知道的落后闭塞的吉安读书。

于是,村子里最没有文化的人也都渐渐知道那是一个顶差劲的地方,野蛮落后。同时,更看不起陆辰安,“这个家伙跟她母亲一个样,就爱说谎,看看,三年了,还以为考上什么了呢?”

这让陆辰安的自尊心收到了极大的摧残,怎么会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呢,他无法做到。于是,后来连回家几乎都是在暮色下沉以后。

故乡辽阔,但是已经就要没了自己的位置。不知道是自己太干燥了,还是别人的目光太滂沱了……

还有一次,陆辰安生了一点儿小病,没几日整个村子都传开自己得了不好治的病,并且“善良地”关心,告诉赵舒雅赶紧借钱去给陆辰安治病……

因为这些,陆辰安很多次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厌恶和无可奈何让他几近崩溃。他不明白,从小到大自己的家庭为何是这样子的。父亲像一团浓重的阴霾,经年不散,备受压迫;母亲则根本不懂自己,为自己塑造一个自己十分厌恶的形象……有时候,他甚至一度怀疑父亲和母亲就是见不得自己好。

当然,虚荣和自卑,也让陆辰安无法接受真实的自己。任何扯掉他面具的行为,都会在他心底勒出血痕。

无助,痛苦,压抑,像一只飞进空玻璃瓶的蜻蜓,胡乱地冲撞,头破血流,却依旧找不到出口。

因此,在这个家里,婆媳矛盾似乎要比其他人家更重,恰是因为陆辰安的奶奶十分诟病赵舒雅常常无中生有的弊病。

开学报道的那一天,他没有像其他新生一样让家长去送,他一个人去了那个很远的地方。而这一切,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也是从那一年起,他变得更加自卑、敏感,封闭。

二十二岁,一个单薄的年纪,救赎太重,也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