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在这家小旅馆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迅速地睡一觉。他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身心都不大对头,而这些,只有靠睡一觉才能得到解决。

进了房间,他径直走到床边,同时也径直走进了梦中。

在梦中,一个光着身子的家伙水淋淋地从卫生间里蹦出来,嘴里还吹着口哨,一眼看到睡在床上的他,吓得迅速用手护住了自己的下身。而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和衣横卧在床上,口水濡湿了一大片床单。光着身子的家伙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后,便好奇地打量起他,定睛观察着他这个酣睡者,依然用手捂着身体的重要部位。渐渐地,光着的家伙恍然大悟了,这个闯入者不过是一位新来的同房客人,于是便释然地重新吹起了口哨,一边吹,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他看到这个家伙向着梦中的自己做出了一个无耻的动作:这家伙来到了他的床头,谨慎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警觉地回头张望了一下,接着,捂在下身的两只手突然亮开,用力将露出的那根家伙甩动了一下。随着摆动,水珠抖在了他的脸上。

他像遭到了棒喝,直挺挺地弹了起来,木讷地对视着眼前这个卑鄙的家伙。他还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只有死盯着对方,同时一点一点努力蓄积着意识。

这个家伙当然是被吓坏了,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像一个女人般地惊呼了一声,双手再次飞快地捂住了胯下,同时过犹不及地扭过半个身子,把大半个嶙峋的屁股对在了他的眼前。

“你睡错床了,”这家伙扭捏地说,“那张,左边那张,那张是你的床。”

他怔忪地看看握在自己手里的钥匙牌,想要表达的只是:这个双人间的床铺分配,应当并没有明确的左右之别。

这个家伙很聪明,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害羞地说:“不好意思,其实睡哪张都无所谓的,只是,这张我已经躺过了,喏,你瞧——”

这家伙让他瞧的,是撂在这张床头上的一双袜子。

他扫了一眼那双具有说服力的袜子,二话不说,爬起来走向了自己那张指定的床。然后他便倒头睡下了。但是意识再也无法走进纯粹的睡眠,他始终摇摆在半梦半醒的昏沉之中。对于和自己同屋的这个家伙,他怀着一种只有在梦中才会有的古怪情绪,他很想揍这个家伙一顿,同时又对其怀有某种无端的好感,乃至于希望能够与其并肩躺在一张床上。

“其实睡哪张都无所谓的,”这个家伙再次强调,似乎有些内疚,试探道,“要不,你还睡这张?我睡哪张都无所谓的……”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这个家伙还是不太放心,一边唠叨着“睡哪张都无所谓的”,一边开始翻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后来翻出了要找的东西,将那把剃须刀冲他比画了一下,一蹦三跳地跑回了卫生间。没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很辛苦,因为他实在区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疲倦的神经偏执地紧绷着,麻痹却又亢奋,竭力想要说服自己的确已经长眠不醒。当他依稀觉得有了一点睡着了的意思时,听到那个家伙在卫生间里喊:

“真的,你想睡哪张都可以。”

那点儿“睡着了”的意思一扫而光。他恍惚地想——此刻,如果自己能够甄别出清醒与昏睡之间那道美妙的界限,时光就会倒转,他将会重新坐在既往那貌似可被理解的生活里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迟钝地倾听着,认为这应当是从梦中打向现实的一个电话,反之亦然。

“帮忙接一下!”卫生间里的家伙尖利地叫了一声。

他激灵着睁开了眼睛。两张床之间的矮柜上有一只手机。

“我老婆的,帮忙接一下!就说我在洗澡——老王在洗澡!”

他机械地盯着那部手机,喃喃地重复道:“老王在洗澡。”

手机铃声居然应声停止了。他已经将它握在了手里,它突然安静下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时代,我们的手机都形如板砖。他看着这块笨重的玩意儿,心中生出一个愿望。他定定神,用这只手机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对方接听的速度令他措手不及,好像号还没揿完那边就有人应声。父亲闷闷不乐地“喂”了一声。

他压低声音说:“爸,是我。”

父亲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我知道是你,我正在给你写信,你电话就打来了,我不想和你说话的,我想写信可以心平气和一些。”

他说:“爸,你不要生气。”

父亲马上说:“不要生气,我为什么不生气?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行的!生活不是你们这样子的!”

父亲的声音真的太大了,他不安地捂住手机,同时回头看看卫生间:“嘘——爸,你不要生气,我想回去看看你。”

“你不要来看我,不要来!”父亲拒绝道,“你要来见我,等生活真的上了轨道再来,我也不要求你衣锦还乡,起码一切正常了可以吧,可以吧?”

他窄着嗓子说:“爸,我没什么不正常。”

他还想补充些什么,比如,列举一些“正常”的依据,听到手机里父亲的声音突然有了哭腔。父亲在手机里哭着说:“过了今晚,我们都是活过两个一千年的人了,明天死了也没什么亏的,也够了,也——够——了!”

洗澡的家伙出来了,一边用一块大毛巾揉搓湿漉漉的脑袋,一边狐疑地盯着矮柜上自己的手机,问道:“你不冲一冲吗?水还不错。”

他闭着眼睛摇摇头,感觉眼皮已经快要关不住泪水了。

“还是冲一下咯,”这个叫作“老王”的家伙热情洋溢地说,“我看还是冲一下的好,出门在外是不需要太讲究,可是今天不同啊,毕竟,明天是新千年的头一天嘛!”

他睁开眼睛,空洞地看看对方。

“老弟,还是冲一下,冲一下。”老王冲着他打着鼓励的手势,“老王我常年在外面跑供销,也是脏惯了的,可是今天我就要冲一冲,一定要冲一冲的。”

他觉得自己被说动了,于是从床上下来。

热情的老王却大叫一声:“就在这里脱!”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老王。

“卫生间没地方挂衣服,就在这里脱就在这里脱。”

他坐回床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老王依靠在自己的床上,点着一支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直到他一丝不挂地站起来后,才不好意思地用被子遮了遮自己的身子。

卫生间很小,一只抽水马桶几乎占满了空间,他站到蓬头下,脚就被马桶限制住。热水当头喷射下来时,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老王在外面问:“怎么样,水还不错吧?”

他搪塞地哼哼了两声。他的脑子完全被自己的身体占据了,疼痛如此绵长,醇厚到了一种让人享受的地步。

老王在外面追问:“舒服吧?冲一下舒服吧?”

他抹了一把额上被水冲下的头发,暴躁地说:“舒服什么?一般嘛!”

后来,当他赤裸裸地坐在老王对面时,突然觉得难堪起来。他觉得自己暴露出的那只左脚实在太丑陋了——皮肤光而薄脆,像是裹了一层塑料物质的袜靴。他的心里因为这种难堪而涌起一股奇怪的懊丧。是什么让自己在深夜来到了这个小旅馆呢?在他看来,这种清晰的困惑并不比身陷梦境更令人宽慰。

“很难看吧?”他解释道,“嗯,它受过伤,被砸扁过,刚刚恢复不久,还不太像只脚……”

老王对这只脚并无兴趣,直愣愣地望着他,视野是一种纵览性质的,并不局限在一只脚上。他被看得不安起来,同时当然也不满起来,于是索性摆出一个大马金刀的姿势,挑衅般地面对着老王。直到对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才发觉,天呐,这是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家伙!

他熄了灯。很快身边就传来了老王的梦话,有种咏叹调的味道,其间夹着几声减压般的深深的叹息:“舒服——啊,舒服。”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厌恶情绪,左脚拼命地缩着。但不堪的感觉非常顽固,经过了漫长的忍耐,他终于还是难以自持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那只手机,拨通后,很久没人接听。一声声忙音让他一下一下地泄气,肚子里的话一点点流逝,当他几乎完全丧失勇气时,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谁?”

父亲好像从睡眠中醒来,声音沉浊,仿佛刚才根本没有那样激情澎湃地和儿子通过电话。

他闭着眼睛,努力令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带有父亲鄙视的那种“油腔滑调”。他用家乡话(这样应该显得朴素一些)以一种请教的口吻小声说道:“爸爸,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正常呢?你看,我会饿,会困,知冷知热,难道不是吗?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只是一个有点孤独,但绝对正常的人?”

老王在梦中说:“舒服——啊,舒服。”

他跳起来,揿开灯。老王惊醒,两只手恐惧地抱在胸前,当看到他手里攥着自己的手机时,立刻生出一副气愤的表情。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天而降。它像一声迟缓的奔雷,从遥远的地方滚滚而来,因为突兀,所以显得凋敝。小旅馆房间里邂逅的两个男人吃惊地互相望着。

好半天,老王才战战兢兢地问:“地震了?”

他站在光里,深深地吸口气,用一种得救般如释重负的口吻,字正腔圆地说:“不,这是敲开千禧年的最后一声钟声。”

2021年3月2日
辛丑正月十九
香都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