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紫薇城,六合殿。
“哦?阿孩送上来的策论?”正在把玩操弄着一个木质机关的杨二同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内侍手上捧着的奏疏。
阿孩是杨暕的小名,当今世上估计只有杨二跟萧皇后二人敢这么称呼杨暕,不过对于自家那位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依然直呼小名,这其中蕴含的宠爱与轻视,却着实有些值得令人品味。
挥退那些正在讲解机关构造的宫人后,杨二饶有兴趣地打开自家那位废材儿子难得递呈上来的策论,只是稍稍扫上了几行,神色却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
杨暕这份并不薄的策论颇有些意思,它并没有如同普通策论一般,上来就明抒中要,然后引经据典,而是讲了一个看起来颇为荒谬的虚构故事。
这个故事大抵是在说,在遥远的蛮荒瘴地,有一个人人剃着光头的辫子王朝。
这个辫子王朝是一伙蛮人于偶然之间侵占了邻近大国才建立的王朝,由于这些蛮族人数太少,而那个大国原本的子民对他们又颇多仇恨,为了坐稳自己的江山,将数百倍于自己的新纳子民治理的服服帖帖,他们在研究了公孙鞅的驭民五术之后,采取了许多手段。
而在这其中,最有意思,当属“三千钱陷阱”——这是个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的组合手段,但效果却出奇的好。
简单来说,就是那些蛮族通过户部提交上来的案卷,统计得出,在百姓集中生活的主要地区,作为社稷的基石,也是人口比例最大的农户,按照每户五口人来计算,每年的最低生活开支大约三万六千钱左右。
这三万六千钱的开支主要用于吃饭、穿衣、养小孩、最低程度地修缮房屋、以及冬日取暖这些最刚性的生活开支——至于娶妻、治病、上学、甚至土葬这些费用,统统没有计算在内。
这些蛮族研究驭民五术之后认为,就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一样,如果让这些百姓每年都能拿到三万六千钱的收入的话,就会进入完全的自给自足状态——这种状态不但会使得国家经济的流转进入停滞状态,还会让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百姓进入一种“无事必生非”的躁动状态。
于是,他们决定,通过以赋税为主的种种手段,让治下的每户百姓每年真正到手钱财,只有三万三千钱这个标准——也就是说,人为地让每户百姓每年的刚性支出短缺,平衡在三千钱这个水平。
当然,这三千钱只是个概数,毕竟每个地方的收入和消费水平都不一样,而且每年的庄稼收益也不一样——但本着“丰产多收,减产少收”的原则,把这个缺口维持在1/12~1/10的水平,却是一个核心思想。
不要小看这三千钱的缺口,其中的缘由大有讲究。
一来,有了这三千钱的缺口,百姓们就必须要通过借债、进城务工、转业等方式,来填补维持最低生活标准所需之钱银——在这过程中,包含人力和土地在内的各种资产必然频频拆组,而国家的经济流通和税收就能大幅提升,从而实现“富国”的目的。
二来,如果人人都为了这三千钱去奔波,那么百姓就会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自然也就没有了生出别样心思的精神,蛮族们也就不需要整天担心百姓们造反了;这就实现了“疲民”的目的——而且还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疲民效果。
毕竟,当看到周边所有人都在为了那看似蹦跶一下就能获得的三千钱去整日奔波,用不了两三年,大伙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然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三来,这三千钱的缺口不高也不低,正好是在百姓的心理承受范围内——如果缺口太小,达不到蛮族们想要的效果,而如果缺口太大,百姓们用不了几年就会因为不堪重负,或直接站起来造反;或为其它势力所用,成为他们的附庸。
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经过计算后得出,这种恰到好处的资金缺口,至少要30年以上才能让绝大部分百姓重归赤贫或者接近赤贫——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百姓们要忍耐三十年以上,才会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
但问题是,人都是有惯性的,基于“人穷志短”这个朴素道理,在长期贫穷的生活中,百姓们那所谓的最低心理底线必然会一降再降,从而使得他们跌破心里底线的所需时间,会大幅超过30年这个时间限制,在这个漫长的忍耐过程中,“辱民”的效果,自然而然就达到了——事实上,只要朝廷善于转移矛盾,并且时不时地松一下那根绳子,百姓的这个状态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百姓们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当绝大部分百姓都锐气不在,就算他们心里再排斥那些蛮族,但又有多少人会真的站出来造反?
对于这个捏造出来的故事,杨二虽然看的眼前一亮,却也有诸多的必以为然。
这个故事中,那些蛮族似乎颇为惧怕百姓们站起来造反;可在他心里,那些泥腿子又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真正让他上心的,其实是自家儿子在讲完故事后的一些观点。
首先,杨暕认为,故事中的蛮族手法虽然有颇多的可取之处,但委实做的有些太糙了。
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天下的官吏数千年以来的德性从未变过,在为百姓布下“三千钱陷阱”的过程中,那些官吏们必然上下其手,大肆为自己牟利。
这种无法避免情况放在风调雨顺的年代,或许还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如果遇上了光景不好的年头,那就是巨大的隐患——要知道,驭民五术里最关键,也是最需要谨慎操作的,便是贫民和辱民之术了,如果还没等到百姓的棱角完全磨去,朝廷的所作所为就突破了他们的心理底线,就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让计划崩盘。
如果换成他去操作,他会采取一种本质相似,但容错率极高,效果更好的手段。
这个手段就是……反向操作!
………………
简单来说,杨暕认为采用一种“名为富民,实则贫民”的手段更加有效果。
道理也并不复杂。
荀子说过,人性本恶;相对于得不到,他们其实更害怕失去;而这种情况,在百姓们习惯了富足的生活后,表现的更为突出——那句“能共患难,却难同富贵”的古话,其实已经侧面地将这一人性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
而相对于一开始就毫不遮掩地把百姓们拼命地往死里压榨,倒不如先想发设法让他们过上以往梦寐以求的富足生活,然后习惯这种富足生活——那“三千钱陷阱”的手段固然玄妙,但却不该用在百姓们“最低生活保障”这条红线上;而是应该用在“维持小康生活标准”这条欲望线上。
当然,要想得到和维持这种生活状态,必须充分依附于朝廷才可以——比如如果脱离了朝廷的帮助,他们的产出将无法卖出一个高价格;比如如果脱离了朝廷的渠道或者协调分配,他们甚至无法获得足够的生产资料。
而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一定要想方设法地破坏百姓们那种自给自足的生存环境,甚至要达到“离开了朝廷,他们连生存都无法做到”的程度才可以——这样才能让他们真正地全心全意依附到朝廷身上。
用杨暕在策论里的话来说……
让百姓们为了一己私欲,主动把自己独自生存的能力都交奉出去,才是真正的贫民之术;
即便是百姓们再不乐意,但厌恶失去的他们,却也不得不全心全意地屈从于朝廷意志,并且主动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才是真正的辱民之术。
以屈躬之富民,自愿供养朝廷,使其生生不息,富甲里表,卑内而藐外,这才是真正的强国之术和一民之术。
而这种反向操作的好处还有许多。
比如……
基于最朴素的“此强彼弱”道理,当百姓们都开始富足起来后,新的“豪强”也会迅速涌出,由于财富的差距开始变小,往日里高不可攀的门阀世家们,也会逐渐变得不那么不敢直视起来,其相对的影响力和威胁度也会开始直线下降——但妙就妙在那些新兴的“豪强”虽然能够客观打压门阀世家,但由于其命脉是掌握在朝廷手里,因此在朝廷面前却是实打实的“无本之木”。
又比如……
当朝廷逐渐把所有的百姓全部拿捏在手中之后,那些门阀世家就会因为根基断绝,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下去——说到底,门阀世家们之所以能在这数百年间呼风唤雨,最大的依托其实还是来源于他们对百姓的支配力。
………………
当然,杨暕的策论里不仅仅只是阐述了这些大道理,也粗略地陈列了一些施政构想,并且大略地推拟了这其中的逻辑和演变设想。
对于那些施政构想,杨二并未去细细思索——在他看来,上位者的执政方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具体的事务,自然有下面人去操心。
颇为兴奋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杨二当然知道这份能让自己都大受裨益的策论绝对不是那个废材儿子所能想出来的,但阿孩竟然能够准确号住自己的脉,并且向某位精通《商君书》的高人请教驭民五术的内容,却也足够让他感到分外惊喜了。
自家这个儿子虽然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但在政务上的见识却着实肤浅的紧,这也是太子杨昭去世后,他至今没有给这位嫡次子一个名份的主要原因。
“阿孩现在在哪里?”杨二想了想,把杨路叫了进来。
这货是内外侯官的千牛备身,包括杨暕在内的一众世子公主动静,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世子?
杨路略一思忆,便躬身回话:“世子目前在平原县……受箫铣相邀,世子与张须陀张大人一起,要去参加平原王家七日后举行的述经雅筵。”
平原县?
杨二听闻这个最近被多次提起的地方,略一思索,便否掉了这份策论乃是王家之人指点的可能——法家和儒家乃是死对头,就算王家有人精通商君书,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将其见解告诉杨暕。
既然不是王家,阿孩身边又有张果在侧,一行人更是提前了七日抵达平原县,那么此事应该是跟张果极为欣赏的那位平原县令有关了?
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汤,杨二沉吟了稍许,嘱咐道:“给阿孩传个话……让他在平原县多待些时日!”
听到这份不是口谕的口谕,杨路心中略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后,便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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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不宜展开,有许多内容属于狗头保命,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