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脏了一辈子,只想在她面前干净一回。
周嘉扬回老宅汇报工作的时候,又是穿的黑衣。
身上的伤旧的叠新的,一圈一圈很难看每一次出任务更别提舞枪弄刀的总会受伤,遇上亡命之徒还会赤手相搏,黑色的衣服不容易浸染上血迹,不会被别人发现。
周嘉扬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十几岁,跟在几个大哥哥后面,抿着唇线冷着一张脸往前冲,手里的砍刀挥得很快,但还是受了伤。
包扎伤口是在回去汇报工作的途中在车上被哥哥们匆匆忙忙弄的,缝合线缝得七扭八歪,只堪堪算是把伤口缝上了,也没有任何止疼措施,周嘉扬疼得满头大汗也只是抿着嘴巴,然后看着自己被染红了的衣服,开口问同行的哥哥们要了一件黑色衣服。
出任务哪里会准备衣服这些东西,大多数时候洗个手就去汇报工作了,同行的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凑不出一件衣服,低头看着小小一个坐在椅子上面脸色苍白的小孩儿,为难的开口:“小少爷,我们没准备。”
小少爷,这是打手们对周嘉扬这个养子的称呼。
正统少爷比周嘉扬小上两岁,却反而是被叫少爷的那个,周嘉扬作为哥哥,因为没有血统,
只能在前面加一个小字,被称为“小少爷”。
听上去过分荒谬,放在财阀集团里,却也是合乎情理的一件事。
周嘉扬疼得嗓音都有些抖,低头看了一眼衣袖上一大片的红色血迹和脏的污渍,还想要再挣扎一下,看见同行哥哥们为难的眼神,最终还是闭上嘴巴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不合时宜。
有人看见长得帅气漂亮的小少年一个人闷闷不乐地低下头,看上去像是委屈了,便问了一句。
“小少爷,你为什么现在要黑色的衣服?”
周嘉扬眼看了眼那个人。一道不算好看的刀疤从他的额角裂到鼻翼旁,硬生生把一张年轻方正的脸变得凶神恶煞,让人看了就心里发怵。
周嘉扬却不怕,见惯了这些的他开口,语气里带着担忧:“白色的衣服沾了血,父亲看见了会担心。”
车子里面却同时安静了,包括那个提问的人。
气氛凝滞了很久,那个提问的刀疤脸才打着哈哈揭过话题:“看不出来,我们小少爷对于家主的感情这么深啊。”
回程很短,纱布上的血还未浸透就已经到了,周嘉扬跟着哥哥们去大堂里汇报情况,大着胆子头去看坐在主座上的周家主,既担心被看见了手臂上的血迹怎么办,又有些开心的想如果父亲看见了会不会夸奖他安慰他。
但是没有。
周家主只有最后的最后才把目光移过来,落在周嘉扬的身上,对于他白色衣服上大片刺眼的血迹视而不见,只是淡淡开口夸了句不错。
周嘉扬却亮了眼睛,笑了起来,说了一句:“谢谢父亲。”
周家主的怀里坐着那个小他两岁,现在刚满十岁的弟弟。周嘉扬看着周家主低头把手里的翡翠珠串给弟弟玩,抱着弟弟亲昵的说话,有些羡慕地想,如果他再小一些,是不是也会被这样对待。
同行的哥哥们要离开了,去拽了一下站在原地的周嘉扬,示意他跟着走。
周嘉扬回头看了一眼周家主,想要和父亲说一声再见。
然而周家主只是略带不耐地皱眉望过来一眼,问了一句:“还有事?”
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周嘉扬身上第二眼,就好像怀里的那个才是他的孩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被同行的哥哥扯得一踉跄,周嘉扬不再看厅里的场景,跟着人走了出去。
嘴里轻轻的一声“父亲再见”,从唇舌中溢出便消散在了空气里,除了周嘉扬自己没有第二个人听见。
当年手臂上受的伤过了这些年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周嘉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黑色西装,视线在隐藏在黑衣下手臂上的位置看了一眼。
因为处理地很潦草,不可避免那里留下了很长一道丑陋狰狞的疤痕,像是一只蜈蚣七扭八歪地趴在那里,随着年岁的增长和身高一起长大,爬满了整个上臂。
见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下了车之后一直没有动作,司机有些害怕地咽了下口水,但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周哥?“
周嘉扬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淡淡的:“你去吧。”
经过十年光阴的磨练,当初的小少年已经长成身姿修长的男人,眉眼间的稚嫩已经悉数脱去,只是轻轻一睨就足够威压,凭着不怕死的猛劲和养子的身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坐上了老大的位置。
周氏背后的那些肮脏交易,全都交给了周嘉扬打点。
几步走近大门,门口的人看见周嘉扬,低下眉眼开了门,一句话也不敢说。
周嘉扬微微颔首一下,走了进去。
周家主还和十年前一样坐在主位,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拿着一份报纸在看,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十年的光阴在这位家主身上没有体现的太多,只是微微白了些鬓角,看上去还是一副稳重的样子,和外面传闻的儒雅一致。
周嘉扬视线在报纸上瞥了一眼,是前几日王氏捐赠物资的相关报道。
敛了眉目,周嘉扬开口:“家主。”
似乎才看到周嘉扬的到来,周家主眼一瞬,又把目光落回到报纸上,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不清晰的“嗯”。
周嘉扬也没什么别的反应,站在原地开始汇报工作。
台前的周氏风光霁月,幕后的周氏就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能够屹立几十年不倒的财阀背后,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自保的手段,周嘉扬与这些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摸清了很多东西。
周嘉扬干的这一行,说得好听一点叫雇佣的打手,说的难听一点就是黑社会。卖命拿钱的勾当,指不定哪一天就七零八落碎在哪个垃圾场里。
汇报完毕,周嘉扬惯例去给周家主倒茶,然后站在一旁与空气融为一体,做一名称职的隐形人。
十年的光阴足够看清很多,周嘉扬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想要问父亲要一块糖吃的小孩子了,从他改口叫家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有些东西是自己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得到的。
小少爷的称呼也因为某一次正牌少爷的两句哭闹被收回,周嘉扬慢慢长大,属于他的东西却在慢慢减少,更多的时候,周嘉扬就好像是周氏背后的影子,藏在黑暗里,也只能藏在黑暗里。
门口一阵嘈杂,一个穿着潮牌的少年走进门,对着周家主叫了一声父亲。
周嘉扬看着王家主收起报纸,笑着和他说话。周氏正统的少爷,未来的唯一继承人,永远生活在光下,不需要接触一点黑暗的太子爷,周嘉扬的正面。
财团之间联姻的事情似乎总是那几家之间,周家主有意无意的提到了林氏家里适婚的千金,却没想到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头一揺就想要拒绝。
周家主头一次对自己的孩子冷了脸色,板着脸说林氏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无论如何明天也要去和林家的千金会面。
少年愁眉苦脸,一副不想去的样子,然后把注意打到了周嘉扬的身上。
“就让他去吧。”少年随手一指站在角落里面的周嘉扬,“反正之前为了保护我都让他演了那么多次我了,这一次也让他演我不就好了?”
周嘉扬不止是周氏的影子,还是周氏尊贵的继承人的,第二条命。
周家主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一身黑衣的俊秀男人,目光落在周嘉扬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最后像是恩赐一般,清清淡淡的一声:“就他吧。”
没有人过问周嘉扬的想法。周嘉扬应了一声,然后离开了大厅,回去自己的屋子。
周嘉扬在老宅里面的屋子并不大,很偏的一个小屋子,只有汇报工作的时候才会过来落脚,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打扫,里面只有最简单的几样家具,勉勉强强是个房间的样子。
坐在床上,周嘉扬脱下衣服,露出里面裹着纱布的胸腹。
欠债的人被逼到极致的力量太过于突然,哪怕周嘉扬早有预料也还是晚了一些,被砍落的手臂还有冲力,带着匕首在周嘉扬胸前划了一刀。
所幸没有太深,周嘉扬草草消了个毒就裹了纱布过来,身上的酒精味儿和血腥味儿都没有褪去,衣服上深深浅浅看不明显的都是干涸的血迹,但凡用一点心就能嗅出来。
手机短信很快发过来了明日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见面人的资料。
周嘉扬像往常执行任务一样打开看,按照要求去了解林氏千金的喜好和性格,哪怕只是促进双方的合作也必须要有进展。
周嘉扬目光往照片上一看,上面烫着波浪卷的小姑娘脸小小的,化着漂亮的妆,丝毫不避讳地看着镜头,搞怪地嘟起嘴巴,随着镜头比耶。身上漂亮的小洋裙裙摆飞扬,漂亮的像是一只小洋娃娃。
是被包裹在爱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
视线在灿烂的笑上久久停顿,向来与黑暗打交道的周嘉头一次对于任务有了一丝棘手的感觉。
陌生的,阳光的,滚烫的,似乎一眼就会万劫不复。
约定的地点在一家很不错的咖啡店。
周嘉扬还是照例的一套西装,送来的西装材质要好上许多,深灰色的面料上是高定的 logo暗纹,白色的衬衫和带着花纹的领带是周嘉扬第一次接触的新奇色彩。
周嘉扬似乎天生矜贵模样。
往常周嘉扬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黑衣往那儿一坐,手边一杯茶,手上一串佛珠,看上去矜贵的不行,偏偏打架有一种不顾命的狠戻,把身上那点矜贵气给冲淡了个七七八八,只能让人记得他那副神挡杀神的阎王样子。
周嘉扬提早到了咖啡店。
自小的教育让周嘉扬扮演富家子弟时也丝毫不露怯,甚至比起那个满身潮牌的正牌少爷,周嘉扬每日西装革履面目沉稳,反而更像是财阀里的继承人。
咖啡店里开了暖气,周嘉扬到了预定好的地方,按照资料里对方的口味点了餐,脱下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放在一旁,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
甜甜软软的气息如约而至。
周嘉扬一眼就看见和照片上一样明媚的小姑娘站在桌子边,和他笑着点了下头之后在对面落座。
周嘉扬示意服务员把刚刚点的餐递上来。
软乎香甜的栗子蛋糕摆在了林氏千金面前,如愿得到了小姑娘的一声:“是我喜欢吃的诶。”
周嘉扬弯唇,淡淡回应一句:“喜欢就好。”
谁知道大小姐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查了我的资料,所以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周嘉扬有些错愕。
他二十二年来的时光里充斥着的都是阴谋诡计,稍有不慎着了谁的道都可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每天都要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嚼,一句话要说得滴水不漏才好,还从来没有被这样直白地问过问题。
对上对面小姑娘的眼,周嘉扬张张口,满腹的心计话术没有半点作用,一样也拿不出手,最后只能点头承认:“是。”
任务上明明确确写了要拉进与对方的距离,周嘉扬在应答出是的那一秒,分不清到底是没办法拒绝这样天真纯粹的小姑娘,还是自己骨子里面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叛逆心理终于抑制不住冒出了头。
小姑娘似乎也没想到周嘉扬承认的这样快,眼里的笑意浓了一些,继续开口:“那你肯定也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吧。”
周嘉扬点头:“当然,林柚小姐。”
被准确叫出名字的林柚点头,手舀了一块栗子蛋糕吃了,悠闲得很,就好像真的是来和长久不见的朋友在咖啡店小聚一般。
周嘉扬就耐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喝一口咖啡。
把蛋糕吃缺了一小块,林柚放下勺子,又说了一句:“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周嘉扬明白,开口就要报那个正统少爷的名字:“我是周……”
“不是他。”林柚打断了周嘉扬的话。
卷发从脸颊边蓬松下来绕过纤细的后颈搭在衣裙漂亮的丝边上,林柚手把发丝一勾,目光看向了周嘉扬的眼睛:“我是说你。”
周嘉扬没再说话,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台前幕后出现了太多次,每一次需要正统少爷出现的时候,周家主都会因为对继承人的过度保护把周嘉扬一次又一次推上风口浪尖,让他的形象成为那个周氏的继承人的对外形象,也把暗地里那些肮脏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指引向周嘉扬。
见对面一身白色衬衫的帅气男人没有说话,林柚得意一笑:“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周氏会查消息吧,我当然也会查了。但我查到的消息里面,今天要和我见面的人不是你哦。”
周嘉扬抿唇,心里却对林氏的背后势力隐隐心惊,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正牌少爷闹着不和林见面的时候,周家主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只是可能周家主都没想到林氏藏拙藏到这种地步,一着不慎翻了车。
一种隐秘的快感从心底悄悄冒芽,周嘉扬心想自己在这种非人的日子里活了二十多年,总算是如愿以偿有了点疯了的迹象。
“你倒是经常会顶着那个人的身份出现在一些场合里,所以我对你也算是熟悉了。”对面,林柚笑嘻嘻的,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我原本还以为今天会很无聊,没想到居然是你来了。”
周嘉扬抬眼去看,嗓音淡淡的:“我?”
“当然。“林柚染着漂亮指甲的指腹在咖啡杯上点了点,“那个人我可看不上,一看就很吵,我还想着过来把事情搅黄了就走。”
周嘉扬顺着问了一句:“那怎么不这样做呢?”
“我还打算泼那个人咖啡的。”林柚看了眼周嘉扬的脸,有些惋惜,“你太好看了,而且看上去比那个谁沉稳多了,我就决定不这么干了。”
“反正今天的消费都是周先生买单,我不吃白不吃,对吧。”
周嘉扬唇角一弯,头一次觉得说话直白也没什么不好,往后一靠,点头应了声:“对。”
总归是暴露了身份,周嘉扬心知这个任务是十有八九完成不了的了,难免挨一顿罚,反而放松下来,和林柚一起在咖啡店用餐,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等天快要黑的时候,两人才从咖啡店出来。
咖啡店周围是一小块商业圈,晚上来这边散步的人很多,很多小摊子支起来卖些烟火气的东西,空气里都是浅浅的食物香气。
林柚四处看了看,提议在这边走走,理由是吃太饱了,而且这边她还没在晚上逛过。
周嘉扬自然是答应。
往常都是去和任务对象斗心计或者拼命,陪任务对象逛小吃街对于周嘉扬来说倒是头一遭。
小姑娘穿着蕾丝花边的水蓝色裙子,脚上白色的绑带靴子和裙子的颜色都是配套的,卷发垂在身后,也有同色系的漂亮发带穿梭在发丝间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人间烟火气对于一直被迫做大家闺秀的林柚来说也许也是新鲜的,逛腻了那些一眼望过去就会被成批打包送回家里的高奢场所,对这些飘着烟的烟火摊子,林柚明显表现出了更大的兴趣。
见林柚的视线落在一个烤肠的摊子上很久很久,周嘉扬心下了然,走过去站在小姑娘身边,和老板说要一根。
林柚视线从香喷喷的烤肠上转移到身侧穿着西装的帅气男人身上,定定看了几秒,又转回去看了眼滋滋冒油的烤肠,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要吃这个?”
是怎么看怎么违和的地步。
周嘉垂下眼皮去捉林柚的眼神,唇边带着一点弧度:“是给你的。要不要辣?”
林柚先是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不要辣,又反应过来:“不,我不吃这个。”
周嘉扬一句话戳穿:“可是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因为太香了嘛。”林柚视线又看了一眼烤肠,“你知道的,作为所谓千金,就算我家里对我再开明,有些东西我也还是要注意的。”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身上无形的镍铸会一辈子附着在身上。
周嘉扬偏头听完林柚的话,点头赞同,被发胶拂上去的额发有一缕顺着点头的动作落下来,套拉在了男人锋利的眉骨尾部。
“但是……”周嘉扬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烤肠,用纸巾包好木棍,递到林柚面前,“但是今天来和你见面的不是周氏少爷。”
不辣的烤肠上撒了一点孜然粉,还冒着热气,被男人放在自己面前,林柚抬眼去看那个在电视新闻里不苟言笑的帅气男人,有些意外他的体贴:“所以?”
“所以……”周嘉扬唇线带了些弧度,嗓音淡淡的,在晚风里很快就散了,“你也可以在此时此刻,不做那个林氏小姐。”
林柚接过木棍,去笑周嘉扬:“想不到你看上去冷冰冰的,倒是挺会说话讨人欢心的。”
周嘉也不否认:“你知道我今天的任务就是负责讨你欢心。”
林柚耸肩,张口咬了一块烤肠:“你真无趣。”
周嘉扬没有应答,只是跟在林柚身后,和这些年跟在周家主身后一样,做一个称职的影子,把站在光下的人牢牢地保护好。
许是为了凑成一对,一直到晚上七点多,也没有一通电话过来打扰两人。
两人把小吃街和商超周围都走了一圈,渐渐地走得有些偏了,四周的灯光昏黄,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隐藏在黑暗里,延伸到远方。
不远处有个便利店,周嘉扬刚想问林柚需不需要水,就看见便利店里走出来几个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叼着烟的人,有个人手臂上还纹了一大片刺青。
周嘉扬眼睛微眯,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林柚的另一边,隔开了距离,也不再开口询问,直接护着林柚走到了前面人流比较密集的地方。
路灯在头顶,身侧是一个很大的空垃圾箱,前面走出去就是大马路,周嘉扬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去看林柚有没有被吓到。
结果就听见小姑娘很小声的一句:“好讨厌黑社会。”
看上去是半点没有被吓到,胆子还挺大。
不过……
“那也叫黑社会?”周嘉扬回想了一下那几个人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些嫌弃自己和他们被归为一类人,眼里划过不屑,“这顶多是上不了台面的街头混混。”
两个人走到马路边上,林柚反问:“那你说,什么是黑社会?”
周嘉扬脚步一顿。月光落在他的发上,男人勾了一边唇角,西装搭在他臂弯,衣袖随意撸到手肘,白色衬衫勾出身体的肌肉线条。
“接受过教育,分得清是非黑白,穿西装戴腕表,谈吐有风度,不会小人之心的,才叫黑社会。”周嘉扬眼睛也不眨地夸自己。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没错。道上的人大多是讲义气的,就算讨债也只会去找欠债的人,不会牵扯到别人,往来之间也是你让我一分我还你一分,和街头那些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混混们确实不一样。
“哦……”林柚瞄了周嘉扬一眼,又看一眼,小声的,“那你看上去蛮像黑社会的。”
周嘉扬偏过脑袋:“嗯?”
林柚一笑,塘塞过去。
周嘉扬也没有追究,只是陪着人走在路边,一直等到来接人的车到了,周嘉扬弯腰和司机打了声招呼,把林柚完完整整地送还到林氏的人手里,这才准备离去。
车窗被放下来,林柚露出脑袋,从车窗的空隙去看那个贵的男人,视线在那副遮住男人眼眸的金丝边眼镜上看了看,才反应过来一整晚居然都没有问他的名字。
周嘉扬和司机示意,走近了几步,弯腰去看林柚,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还有事吗?”
林柚声音小小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一样,瞄了眼前面的司机,用手挡住了口型,凑到周嘉扬面前问道:“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啊。
周嘉扬没想到这小姑娘兜转了一下午还是要问这个,一时有些失笑。
周嘉扬这个名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人叫过了,久到周嘉扬有时候也会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叫什么,甚至说那个正牌少爷的名字,都比他自己的顺口。
张张口,周嘉扬差一点卡壳:“周嘉扬。”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站在车窗边,微微弯腰,一手搭在车门上,压低了嗓音,小声回应林柚。
“我叫周嘉扬。”
时间过得很快。
周家主对于周嘉扬那天的表现不置可否,但最终也没有让周嘉扬去领罚,周嘉扬想着大概是因为最近棘手的事情太多,所以周家主选择不在这个时候失去自己的得力干将。
料理完一波人之后已经是凌晨,破旧的工厂里一片血色,周嘉扬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迹,扔掉了手里已经血迹斑斑顺着往下滴落的铁棍,喘了口粗气。
比起和平的谈判,他更多见识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血腥气充斥鼻腔,周身的肌肉在瞬间爆发到极致,每一下下去都是足够让人头骨凹陷的力度,兴奋的感觉持续刺激着神经,就算是结束之后也很难平静下来。
周嘉扬眼角有些充血。
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戻气还在脑海和心脏里游走,嘶吼着要继续发泄,身边的人来回走着处理后事,周嘉扬穿着黑衣,站在泥沪到不能看的水泥地上,垂着手深呼吸。
得不到畅快发泄的戻气就像是心魔,周嘉一直在想自己的下场或许就是某一天坚持不住疯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然后一点一点啃噬掉自己的身体。
跟在周嘉扬身边的小弟都知道这位看上去帅气刻男人手背的青筋还没有褪去,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喘,麻利地处理好场地之后就离开了。
周嘉扬呼出一口气。
黑衣外套被血浸透了,过度使用的左手有些抖,肌肉的酸痛感渐渐反上来,一遍遍催促着周嘉扬做点什么去转移注意力。
周嘉扬下意识去摸口袋,摸了个空。
烟瘾来得又快又急,周嘉扬站在仓库二楼的窗台四周看了一眼,远远看见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便脱了沾血的外套擦掉了裸露在外面皮肤上的血迹,把自己打理了一番,把外套往垃圾桶一扔。便利店里很温暖,周嘉扬挑了一款薄荷爆珠的烟,付了钱,站在门外点燃了一支。
牙齿咬碎爆珠的感觉和用棍子敲碎脑壳的感觉大抵相同,咬破之后一股强烈的薄荷气息顺着烟嘴进入周嘉扬的喉管,把血腥味儿逐渐压了下去。
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刺激着喉管,周嘉扬一手插着裤兜,穿着黑色西裤和白衬衫,脚上的皮鞋被擦得蹭亮,拿出手机联系人来接他。
定位有些远,司机要一会儿才到。周嘉扬抽完了一支烟,拿着烟头四处转悠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专门放烟头的垃圾桶,只好碾灭了丢进路边的大垃圾箱。
月光有些发散,周嘉扬抬头看了眼,感受着呼吸里冰凉的薄荷味道,声音喃喃的,自言自语。
“……要下雨了。”
任务似乎是执行不完的。
但周嘉扬已经在逐渐拉长去老宅的时间间隔了。
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到现在,周嘉扬时隔两个月,在夏季的未尾,再一次踏入了周氏的老宅。
周家主还是坐在那里,只是这一次目光一开始就落在了周嘉扬身上,语气淡淡的,但明显是责备:“如今是不是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来了?”
周嘉扬垂眼,只是惯例汇报着完成的工作。
周嘉扬从小就被送去了暗势力那里,自小耳儒目染,不论是做事还是说话都带着股狠房在里面,只要是经过周嘉扬手的事情,每一样都会被打理地服服帖帖,哪怕是再棘手的火盆丢给周嘉,他都能不动声色地给灭了。
江湖上圈子里大家谈扬色变,这一点周家主不是不知道,说到底不过是多疑,与其说是让周嘉扬回来汇报工作,不如说是面对面把人叫过来好好审视一番。
说来有趣,作为最了解他的亲人,周家主对周嘉扬最关注的就是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去观察周嘉扬是否有异心。
工作汇报完,周嘉扬沉默地去角落里做隐形人,想着什么时候周家主大发慈悲放他离开,却听见那位突然提起几个月前的那件事:“听说你那天与林氏千金,相谈甚欢?”
周嘉扬唇角一扯,面上却不显:“只是些家常话。”
“哦?”周家主从一边抽出来一本薄薄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带着扳指的手指在上头点了点,“只是说了些家常话,就让林氏把合同送到了我的手上?”
周家主视线投过来,烙在周嘉扬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周嘉扬,你本事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去领赏吧。”
周嘉扬应了一声。
所谓领赏,也就是打一笔钱进账户。这些年周嘉扬因为这种玩命的勾当账户里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钱了,但是周嘉扬并不知道如何去花这笔钱。
周嘉扬擅长的是戴上笑面虎的面具去谈判,亦或者是脱下面具干脆利落的去杀人,对于如何休息,如何花钱,如何享受生活,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所以对于这个赏,周嘉扬并没有什么想法,他明白自己作为周氏的养子,死后所有的钱还是会回归到周氏里去,说到底无非就是放在他这里暂为保管。
周家主在周嘉扬说起林氏似乎是有意,没过几日,周嘉扬还在车上往回赶的时候,一通电话就打到他的手机,让他去参加慈善晚宴,作为周氏少爷。
说完电话就直接挂断,周嘉扬听着手机里的挂断音,有些阴郁地皱了下眉,罕见的有点烦躁。
刚打完架,周嘉扬还处在焦躁阶段,顾及车上的人他没有发作,也忍着没有抽烟,手里拿了一串熏了檀香的珠串在一粒一粒抢着,白皙的指骨和深褐色的木质珠子衬在一起,拇指和手腕相接处因为用力微微下凹,形成一小片阴影。
珠串磕碰在一起的声音很润,很小的一声,却偏偏惹得其他人无端发忧。
闭着眼的男人白哲帅气,因为打架发丝有些乱,落下来遮住了些眉眼,纤薄的唇抵成一条线,淡淡的檀香味道发散出来,逐渐浸入周嘉扬的呼吸。
几乎马不停蹄,周嘉扬那边刚下车,只是随意冲了下身体就换衣服去会场。
慈善晚宴是周氏与林氏签订项目合同的附属品,说白了就是暗戳戳的炫耀,把这件事情昭告天下。
周嘉扬穿了身酒红色的西装,里面黑色的丝质衬衫很贴合身体,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举着酒杯带着面具和各位与会者聊天,有意无意地套取信息。
一直到晚宴步入正轨,周嘉扬才得以喘息,来到外面休息。
烟瘾没有得到缓解,手边的珠串也没有带来,周嘉扬握了握空虚的掌心,打算用呼吸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嗨!”身后很俏皮的一声。
周嘉扬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穿着小礼服的林柚。
林柚似乎经过上一次的接触已经对周嘉扬不陌生了,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周嘉扬身边,抬起头去看穿着酒红色西装的帅气男人:“我还在想今天会是谁,果然是你。”
周嘉扬原本积累在表面的戻气被他压下去,陪着人说话:“不惊讶是我吗?”
林柚眯了眯眼睛:“我可是早就能一眼把你认出来了,小替身。”
周嘉扬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挑了下眉,一字一句重复了那三个字:“小替身?”
“干嘛?”林柚一点也不怕周嘉扬这幅样子,“你天天代替那个谁上荧屏,连名字都说的那谁,你不是替身谁是替身。”
周嘉扬有点喜欢林柚用“那谁”来代替正牌少爷的那股嫌弃劲儿,莫名的觉得被取悦了,点头附和了一句:“也对。”
宴会里面推杯换盏暗流汹涌,宴会外面的小花园里,两个人就那样随意交谈着可以被称为家族秘辛的事情。
林柚提着裙摆站远了几步,又凑近看了看,得出了一句结论:“你穿红色还蛮好看的。”
“是吗?”周嘉扬自己没什么感觉,“第一次穿。”
“第一次穿红色吗?”林柚似乎觉得这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又问了一句,“那你平时穿什么颜色呢?”
周嘉扬:“黑色。”
林柚:“那多无趣。”
周嘉扬不否认,只说了一句:“耐脏。”
十几岁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车里大家不约而同的沉默那时候的周嘉扬不太懂,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也早就哑摸出了味儿。
就像是那个十岁还被抱在怀里的正牌少爷一样,如果真的担心周嘉扬的安危,周家主一开始就不会允许把周嘉扬送去那个地方。
尽管第一次没有如愿穿上黑色衣服,也没有如愿得到一句关注,但是从那之后周嘉扬总是会在车里备一套干净的黑色衣服,跟在周嘉扬后面的老人都知道他们大哥的这个古怪癖好。
无论打架的时候有多疯,哪怕溅了一脸血也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阎王爷,打完架之后非要把身上擦的干干净净,换上一套干净的黑色衣服,回归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样子。偏偏手边一串檀香珠串不离手,仿佛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了。
周嘉扬想,这大概是他的执念了。
林柚偏头看了下周嘉扬说不上好的脸色,开口:“但我觉得白色更适合你。”
周嘉扬垂下眼皮,对上林柚的视线:“为什么。”
“直觉吧。”林柚笑起来,“我猜你也没有穿过白色衣服,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周嘉扬轻笑一声:“猜得挺准。”
“所以啊。”林柚权当听不出周嘉扬顺着她的话哄她的意思,重复道,“我说你穿白色好看,肯定就好看。”
周嘉扬没再说话。
小姑娘太过于活泼,周嘉扬一开始因为人的到来强压在心底的戻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言语闲聊间散了个七七八八,连烟瘾都有了缓和的症状,嗓子不再一阵阵发干发痒。
晚上的风难免凉,周嘉扬看着树叶被风吹动,淡淡说了句:“回去吧。”
林柚撇撇嘴,不太情愿,但还是应了声“好”。
周嘉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对方天衣无缝的计划确实思密周全,周嘉扬饶是处处小心也还是不小心着了道。被电网铺头兜过来的时候,电流通过皮肤进入身体,周嘉扬一瞬间就软了手脚,眼前止不住发黑。
手里防身的武器落地,周嘉扬倒在地上,想着自己为周氏卖命这么久,还没有疯掉就被杀死,也算是一种幸运。
但是没有。
领头的几个人用布料蒙住了周嘉扬的眼睛,剩下的人在确认信息。
耳朵被蒙眼睛的布料死死绑住,充血的肿胀感逐渐变成痛觉,最后变麻,周嘉扬听不清别人说话的声音,身体里被电击的残留痛意还在,一时半会儿没有力气。
最后听见领头那人骂了一句,说绑错人了。
绑错人了,那原本要绑的是谁,显而易见。
周嘉扬不知道这群人是哪家派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拿到的消息,知道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替身。
被绑住的手脚被松开,为首的人扶着周嘉扬站起来,没有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条,也已经有放人走的意思。
帮财阀做事的大多讲义气,就和周嘉之前说得一样,发现绑错人了,也知道惹到的人是个狠角色,因此言语动作间都很客气,打算和周嘉扬商量好赔偿相关。
周嘉扬被布条蒙住眼睛,看不清东西,瘦瘦高高的一道,站在那里听着身边的人说话,突然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原本这事儿应该就此结束,但是周嘉扬是周氏的影子。他要做的是保护好周氏的继承人,做好他的第二条命。
这是周嘉扬可以作为周嘉扬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和几个有武器的人扭打在一起不算轻松,更何况先前电击的痕迹还在,周嘉扬有想过把蒙眼睛的布条解下来,但是绑得太死了,周嘉扬根本没有办法用最短的时间把它弄下来,只好硬着头皮上。
血迹溅得到处都是,周嘉扬手里拿着的七首折了一半,跪在地上呕了口血,只觉得五脏六脓都疼,轻微的喘息都会牵扯到数不清的伤口。
折断的前半部分七首断裂在别人身上,周嘉扬把那几个人杀掉了,身上也几乎没一块好肉。
抖着手掌割掉眼睛上的布条,周嘉扬跟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困住他的烂尾楼,才发现外面是一片荒野。
手机和其他的通讯设备早就已经被拿走,周嘉扬现在身无分文,联系不上身边的人,只好又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滩血迹地走回去,颤抖着在那几具尸体上摸索着有用的工具。
蒙着眼睛的时候周嘉扬不知道情况每一下都是下得死手,有时候会连自己也一起割伤。周嘉扬摸出一个勉强能看出形状的手机,看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笑了一声。
这些人为别人卖命,他为周氏卖命,今天这些人悄无声息死在这里,指不定明天他就也会奇形怪状的堆在别的地方慢慢腐烂发臭。
身上的黑色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周嘉扬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身上一道一道的伤口。血液顺着伤口流出来,周嘉扬发了信息出去,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周嘉扬在想,到底是他的血先流干,还是救他的人先到。
周嘉扬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穿了黑色的衣服回去见父亲,父亲看见了他湿漉漉的衣袖,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疼不疼。
十几岁的少年仰头脑袋,明明脸色疼得发白,也还是亮着眼睛摇头,声音脆生生的:“不疼。”
周嘉扬后来时常回想这个梦。
他一直以为自己小时候渴望的是和正统少爷一样的爱,但是后来才知道,他只需要一个关注的眼神,一个安抚他的温热手掌,和一句疼不疼。
周嘉扬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身上的血已经干,伤口被血痴勉强封住不再流血,数不清的细碎伤口,动一下都有些牵扯。
周嘉扬吃力地拿起残破的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消息因为信号原因,发送成功的时间要远远晚于他晕过去的时间。
躺在原地,周嘉扬看着天上的星星,感叹自己真的是命硬。
在医院治疗的时间里,周家主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有那个正统少爷来门口看了一眼,连门都没进,大刺刺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周嘉扬满身绷带但还活着,就离开了。
周嘉扬看见了却没有说话。口腔因为打架也被唇齿磨烂,说话吃饭都是折磨。
所幸周氏从来不亏周嘉扬那一点钱,周嘉扬给自己交了住院费,等着出院的那天。
周嘉扬翻墙逃出了医院。
身上的伤好得断断续续,就好像之前绷紧了的发条突然松了,这些年的伤疤一点接着一点卷土重来,压得周嘉扬喘不过气来。
每天待在房间里,周嘉扬的烟瘾犯得急,在第三次提出申请被医生冷着脸驳回之后,终于带着手机深夜翻墙出去了。
病号服外面穿一件黑色风衣,病号裤没有东西遮挡,脚上光脚穿着拖鞋。这样的搭配出现在十月的天气里多少有些奇怪,唯一的一点就是因为是晚上,这里又是医院附近,不会有人起疑。
周嘉扬的身手翻个院墙还是没问题的,揣着手机出来走到马路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医院的隔壁街道,就是很早之前他第一次遇见林柚的时候,从咖啡店里出来看见的那条商业小吃街。
还是那个有些偏远的便利店,这一次门口没有了小混混,周嘉扬走进去,挑了款烟付了钱,站在门口点燃。
便利店的门口灯光很温暖,一点腥红在这里并不显眼,周嘉扬舒展了肩膀,黑色风衣勾勒出周嘉扬的肩线,病号服的蓝白条纹裤穿在周边的身上空荡荡的,露出一截脚腕骨。有风吹过,病号服的布料贴着皮肤,从侧面看上去,显得周嘉扬瘦削的一道。
几乎是在这种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显现出一些脆弱出来。
白色的烟雾从周嘉扬唇齿间吐出,眯着眼睛往不远处看,在那个烤肠摊子口看见了眼熟的身影。
周嘉扬看见那个身影左右四处看了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掏出手机付了钱,勾住被风吹起来的头发往耳朵后面顺,笑得开心极了。
林柚的表情太生动了,周嘉扬几乎都能猜到林柚说了些什么。
一根烤肠,不放辣。
忍不住被逗笑了,周嘉扬被烟呛得咳了几声,转过头去用手捂住唇平缓呼吸。
再回去看时,小姑娘已经拿到了烤肠,张嘴咬了一口,眯着眼睛笑。
周嘉扬突然想起他给林柚买烤肠的时候,林柚的那句“就算家里再开明也还是要注意”,和明明很馋却还要摇着头说不要的样子。
在初秋的凉夜里,周嘉扬站在角落里看着身处闹市的林柚,莫名地生出来一些身不由己的无奈来。按下打火机,周嘉扬又抽出一根点燃咬在嘴里,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慢慢呼出来。
原本想迈出的脚步停住,王鹤棣低头看了眼身上不伦不类的样子,抬手触摸到了下巴上冒尖的胡茬,还是没有前去打扰。
耳边是小姑娘的那句“我觉得你穿白色好看”,周嘉扬裹紧了身上黑色的风衣,和夜晚融为一体,在与林柚不远的地方擦肩,翻墙回到了医院里那个冷冰冰的房间里。
出院那天,老宅派了车来接,周嘉扬穿着准备好的黑色衣服坐在车里,身上还有些没有被拆下的白色绷带。
周嘉扬越来越抗拒回到这个地方,他抬步走进了大门。
小时候的周嘉扬受了伤回来,穿着白衣希望得到父亲的关注,现在的周嘉扬受了伤回来,已经可以穿着黑衣面无表情地唤一声家主。
但是这次他得到了关注。
“听说那些人原本是打算绑少爷的,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你不是。”周家主因为儿子的安危对周嘉扬头一次有耐心,“你这次做得很好,辛苦了。”
周嘉扬摇摇头,嗓音还有些低哑:“不辛苦。”
周家主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也不管周嘉扬因为动作露出的绷带,说完就摆摆手让周嘉扬离开了。
周嘉扬离开回到车边,里面的司机几乎没想到这一次回来的会这么快,有些怔愣地开口:“周哥?”
周嘉扬应了一声,打开门坐了进去:“走吧。”
司机犯了难:“周哥,去哪儿,直接回家吗?”
往日都是直接去任务地点,回老宅也不会再出来,这一毫无目的,司机从镜子去看周嘉扬的脸色。
周嘉扬眼睫一垂,也有些说不清去哪儿。
他只想一门心思离开周氏老宅,却发现自己除了那个可以落脚的公寓,居然一个地方都没得去。手机里面一片死寂,所有的联系人都是内部人员,周嘉扬坐在车子里面,发现自己被周家主放假了之后,居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去……”周嘉扬觉得自己昏了头,“”去商场。”
司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嘉扬,却还是去了最近的商场车库停车,跟着周嘉扬下车,坐电梯进入了商场内部。
商场里人不多,都是高奢店铺,每一家的装修都很精致,周嘉扬跟着指示牌来到卖漂亮首饰的小店,推开门就走进去。
司机看着里面粉嫩嫩的装修和一堆穿得漂漂亮亮小裙子在里面互相试戴发饰的小姑娘们,这腿怎么也迈不出去,只好站在外面等。
他看着周哥皱着眉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衣在里面穿行,然后拦住一个营业员说话,周围的人基于他家周哥的样子都稍稍远离了一些。
司机直觉周嘉扬是要买东西送小姑娘,但却又觉得周嘉扬这幅凶冷样子,估计很难不吓哭小姑娘。
周嘉扬和营业员描述自己想要的东西:“漂亮的,可以把耳边的头发固定在耳后的。”
营业员听明白周嘉扬的话,领着人到了发卡那一块,把几个分区介绍完就离开了。
周嘉扬站在那里研究这些亮闪闪的东西。
他那天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看见林柚一边吃烤肠一边还要伸手去勾发丝避免沾到油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
尽管知道林氏千金不可能缺什么发饰,但是在司机问自己要去哪里的时候,周嘉扬还是脱口而出了商场。
确实是昏了头。
从小只接触过冷兵器的周嘉扬哪里知道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亮闪闪的有什么区别,只是凭着对林柚的印象,取下来一个星形的蓝色发卡。
蓝色是他和林柚初见那次林柚身上搭配的颜色,周嘉扬当时觉得好看,所以选了。
去收银台付钱,周嘉扬掏出卡刷,提着漂亮精致的礼品袋推门出来,对上了站在门口局促又好奇的司机的眼神。
“怎么?”周嘉扬淡淡问了一句。
司机看了眼一身黑衣帅气的冷面杀神周嘉扬,又看了眼被杀神提在手边怎么看怎么违和的精致礼品袋,视线在那个蝴蝶结上面顿了顿,摇了摇头:“没怎么。”
周嘉扬应了一声:“那愣着干什么。”
司机转头去找电梯。
坐在后座上,周嘉扬才开始觉得手里的礼品袋烫手。
他没有林柚的联系方式,也没有足够送出去的理由,甚至对于那一天的擦肩周嘉扬都没有能够糊弄过聪明的林大小姐的借口,只好三绒其口。
路灯在车窗里极速倒退,周嘉扬把礼品袋放在了空座位上,最后放在了公寓进门的那个藏品柜里。
这是一份送不出手的礼物。
(与正文内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