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听说有军爷来听曲儿……”几个小姑娘推门而入,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物什熟练的往脸颊上描画。
“怎么,你还想着得了哪位军爷的青眼,越上枝头做那金凤凰么。”身边人打趣。
文庭雪坐在小角落里,身上的戏服已经换了一半,有些褶皱的单薄里衬穿在身上,腰间系带随意系了,一根偏长的坠了些线头,窸窸窣窣地顺着衣衫下来,耷在椅子腿儿边。
眼望了一眼那边说笑的动静,文庭雪睫毛一抖,沉默不言,只收回目光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手上动作不停,手取了张红纸抿了抿唇。
镜子里的人年纪不大,不过十几岁光景,一张脸生得俏,身子也足够苗条柔软,面颊上用胭脂白粉化了行妆,眼尾晕了水色的红,一双眼像是浸了水光,随意的瞥就足够风韵。
角落里昏暗又隐蔽,门口打闹的小姑娘被羞恼的同伴推了一记,这才看见了坐在里头安安静静的文庭雪。
“小雪。”小姑娘操着娇软的嗓音唤人,“你知道今儿有军爷要来听曲儿吗?”
文庭雪把红纸放在桌案上,偏了下身子回话,脸上细细的带了笑:“有没有军爷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小姑娘们笑作一团:“听见没有,小雪也说你呢。”
一连被小伙伴们笑话了一圈,说话的小姑娘咬着嘴巴跺脚,不敢来招惹看上去冷冷淡淡不好靠近的文庭雪,只好转过身去闹身后的姐妹们。
“别闹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文庭雪看着小姑娘们闹完了,又开了口,“如今局势不大好,平日里都没人来听曲了,怎的今日就有消息说有军爷来呢。”
文庭雪的嗓音还带着少女的甜和稚嫩感,长期练出的一把嗓子就是说话也细腔慢调,柔柔的没什么攻击力,说出口的话却让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们都住了口:“军爷不去打仗,却来咱们这凋散的院子里听曲,不觉得荒唐么。”
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听到了风声的小姑娘怯怯地开口:“不是带兵的军爷,听说是几位爷要给一位军爷家留洋回来的少爷,接风洗尘。”
“那哪能叫什么军爷。”文庭雪笑了一声,涂了蔻丹的手掩了下唇,手招了几位小姑娘上边上来。
小姑娘挤挤挨挨的贴到文庭雪身边,看着眼前的台柱子眼睛狡黠地一眨,手贴在唇边,生怕什么秘密泄出去了,骗得小姑娘们一个个低下头凑过去。
文庭雪声音娇俏:“那是你们的梧桐枝呀。”
听懂了这又是在打趣儿的小姑娘们知道自己这是又被文庭雪给骗了,叽叽喳喳地去闹人,闹得文庭雪起手告饶了才纷纷罢休,跺了跺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镜台打扮起来。
“要我说这些都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小姑娘说道,“先前没人来咱们饭都吃不饱,如今有军爷来了也好,他们要听什么咱们唱什么,多少能有几天饱饭吃。”
“我也是,我还想着若是能得几分赏钱,我就攒着什么时候回去给弟弟。
“那我就去给自己买身漂亮衣裳。”
“小雪,要是得了赏钱,你想用来干什么呀?”
文庭雪指尖拂过桌案,歪了歪脑袋:“拿去还给军爷。”
“为什么啊?”小姑娘不解,“军爷给你的赏银,你还回去做什么,岂不是拂了军爷的面。”
文庭雪垂下眼皮,没有再答话,取了头面来对着模糊的铜镜一点一点比对着戴上,看着娇软可爱的小姑娘一点点变成温婉柔美的旦角。
那算是哪门子的军爷。
不过是一群混不吝的纨绔公子哥。
“刚一回国就拉着我去梨园听小曲,怎么,许久未见就如此迫不及待想让我买单?”
穿着考究衣衫的帅气公子哥站在路边,身边围了好几个同样衣衫光鲜的少年,个个头顶抹着发油,腕上带着表,闻言摆手:“哪能呢,为周少爷接风洗尘自然是兄弟们花钱了。”
“这望浮楼有西洋来的做菜师傅,也有上好的茶水,糕点的名气都快传到外头去了,怎的不来这里给我接风洗尘,偏偏要去那样一个凋敝的小梨园。“周商羽一晒,“那些唯喉呀呀的我一点都听不进去。”
“别啊周哥。”公子哥们拦住周商羽想要离开的脚步,“这小梨园是去年才来的,你是不知道,去年那地儿若不是有头有脸的,连张进门的门票都要不来一张。”
“如今不是……”公子哥往边上一指,“打仗吗,好多人都拖家带口去南边儿了,这才没了人去。”
“成吧。”周商羽一点头,“两三年未见,这上海我是不如你们了解的多了,那就带路吧诸位,让我听听是什么样的戏班子,不过我先说好,我可不懂行。”
小院子在城西,一条小小的巷子弯曲,顺着石板路的青苔慢慢的走,走到尽头就是一座种了海棠树的小院子,看上去已经有些破旧了,大门敞开,里头横七竖八摆了几把长椅。
五月时节,海棠刚好开放,风吹过零零散散落下些粉嫩花瓣,兜了长椅一角落,又细碎的垂到地上,在地面打了个旋儿。
“就在这儿?”周商羽看了眼小院子,不经意皱了下眉,似乎没想到会凋敝成这样。
“毕竟没人来,这戏班子靠什么活。”身旁的公子哥拍了周商羽一下,“你这是在外面待久了,在伊甸园快活了几年,连民生疾苦写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行了,快进去吧,这戏班子唱得好是真的好,一会儿能多给些赏银就给些。”
周商羽抬眼看过去,说话那兄弟就笑:“前线战事吃紧,哪能顾全老百姓呢,你瞧这院子,怕是很久都没开张过了。”
走到里头,绕过前院,后头的布置就要考究很多,不再是三两长椅,全都换成了带靠背的大椅,边上一台桌案,宽敞舒适,铺了一层细绒毯子。
周商羽挑了把椅子往那儿一坐,不甚规矩地往边上一靠,矜贵帅气依旧,却还是平添了些气,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倒是真真像是位纳垮。
“小雪,军爷已经坐在台下了,你什么时候好。”有人敲了敲门。
文庭雪对着镜子看了看,整了下身上的戏服,扬起声音应了声“来啦”,就开了门。
台上咿喉呀呀唱着曲,周商羽靠在椅子背上,手指跟着节奏点在穿着做工精致布料的腿上,视线落在台上穿着粉妆唱词的小姑娘身上,唱词却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正如好友所言,这几年王家公子在外头每日玩的耍的都是热闹的新鲜物什,平白被拽来听些雅致东西,周商羽是一秒钟也坐不住。
注意力集中不在唱词上,周商羽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上面,把悠扬婉转的词调权当成是背景音,视线落在台上小姑娘的手和脚上。
文庭雪的脚步轻若无物,从小练出来的步子迈出来轻盈却又稳当,一步接着一步在台上走,转身的时候粉妆衣决旋开,无端叫周商羽想起院子门口盛开的海棠花。
染了鲜红蔻丹的指尖纤长,拓起指节时漂亮极了,躲在衣袖里时隐时现。
周商羽渐渐地就看入了神,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台上的文庭雪望了眼台下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公子哥们,视线在里面最帅最矜贵的那个上面顿了顿,瞥见对方明显在发呆的双眼,口中唱词依旧稳稳当当地唱着,心里却不大愉悦地轻轻哼了一声。
爱恨情仇与国破家亡都唱了个遍,文庭雪唱完前头几曲就撤了,回去后院里卸下行头,打算趁着夜色还不太深去弄点儿热水来洗一洗。
刨花水粘连在脸上,总是要洗洗的。
拾起梳子将垂落在身后的发拢到身前,还没梳上几下,门外就又有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来敲门了。
“小雪,外头军爷在发赏银呢,说是见者有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
文庭雪梳头的手一顿,望了眼镜子,回绝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
“哦……”小姑娘应了一声,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鞋子接触在回廊上的声音轻快极了,哒哒哒的,好似一点烦恼都不曾有。
十四五岁正是小女孩天真浪漫不知愁绪的时候,文庭雪视线从紧闭的门上收回来,微微叹了口气。
外头热热闹闹发着赏银,几位公子哥都不缺什么钱,银圆说给就给了,边上院子里的人都热热闹闹围了一圈,开开心心地等着赏银。
唯有周商羽发到一半在人群里面找了找,没找到先前在台上看见的那位手染蔻丹着粉妆的小姑娘,于是问了一嘴:“先前最早在台子上唱曲的那位怎么没在?”
人群骚动了一下,大家互相看了看,先前去找文庭雪的小姑娘开了口:“小雪说她不来了。”
周商羽本就想着一会儿多给人发点儿,若是人不来了可不行,当下说道:“那怎么行,说好了见者有份,总不能白白只漏下她。”
“没事的军爷。”又有小姑娘开口了,“先前我们问她若是得了军爷们的赏钱会干什么,她说她会还给军爷的。”
周商羽眉梢一挑:“她不要?”
身后的兄弟扯了扯周商羽的衣摆,凑到他耳边小声的:“你还记不记得早些年,南城有个很有底蕴的富商,还给军队送过很多东西,后来战火延续到那边,一家人妻离子散,死的死,逃的逃。”
周商羽略一思索:“……文氏?”
“可不是,说来也巧,当时这戏班子主刚巧从南城路过,文家就把年幼的姑娘塞进了戏班子里。“好友叹了声,“谁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十余载了。”
文家姑娘文庭雪再过两年,就要双十了。
抬手从钱夹里数了些银圆出来,周商羽把钱夹子往好友手上一放,抬眼问先前的小姑娘:“你们家文小姐现在在哪儿呢?”
“大抵还在后院梳妆呢吧。”小姑娘回道。
见周商羽抬步就要拨开人群往里头走,好友唤了一声:“你干嘛去,那不合礼数。”
公子哥回头,些许额发滑落下来落在鼻梁处,一张脸帅得张狂,闻言也只是挑了挑眉,端足了富家子弟的混世魔王的样子:“我自知不合礼数,但我周商羽一直以来说到做到,可不能叫文家小姐坏了我的规矩。”
文庭雪将头面卸下来,乌发也细细梳理好了披散在后背上,像是上好的绸缎。
将粉妆换下来,文庭雪穿着系带的里衬,贴身的衣料细软,很是贴身,偏偏在腰处还是宽松了些许余地,十八岁的姑娘出落的如芙蓉初绽,单单是素发就足够漂亮,不需一钗一簪点缀。
穿上外衫,文庭雪将发挽起来,还未用簪子固定,门外就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的敲门声不同于那些天真浪漫小姑娘紧促的哒哒声,反倒是缓慢的,漫不经心的,一声又一声,是指节落在木头上共振出的频率,沉沉的。
笃,笃,笃。
文庭雪放下发,手里握着簪子,几步走到了门前,问了一声:“是谁。”
门外传来清好听的男声,似乎是靠近了门扉说的,声音微低,带着细微的气声:“文小姐,叨扰了。”
文庭雪垂下眼皮,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当时坐在台下神游的那位,把这声音和那张帅气的脸对上,不由的对这位公子哥的印象更差,当下便落了脸:“周先生,有何贵干?”
门外倒像是反倒被惊了一下,疑惑到:“你知道我?”
文庭雪哼笑一声,声音很小没叫外头听见:“哪里,只是听姐妹们说着今天是周家的公子留洋回来接风洗尘的日子,在台上瞅着,也就公子您身上的衣衫最考究,一看就是在外头浸染过的。”
“听外头的人说,文小姐不接赏银?”周商羽站在门口,手心躺着几块银圆,锂亮的银色在月色下也泛着一层光晕,在掌心里待久了已经沾上了温度,“不知为何?”
“自然是有我自己的原因。”文庭雪皱眉,语气并不算客气,心里对这种不顾局势只知道纸醉金迷享乐的公子哥们没有半点好感。
小姑娘嗓音细软,说话却像是一根刺似的到处扎:“周先生,您这钱不如花去有用的地方,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四个字被小姑娘念得极重,一字一句了一声,转身背靠着门扉,语气扬起:“文小姐,你这是在怪我呢?”
门内不答。
一般的富家子弟若是这般往前凑还被唱戏的小姑娘这般不知轻重地下了面子,怕是早就要发脾气了,但是周商羽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反倒是继续在门口朋友似的和文庭雪话家常。
“文小姐,前线需要钱,但是百姓也需要钱,先前我在外头听着,那几个小姑娘叭叭喳喳的,说你们园子里头都快要揭不开锅了,也置办不到新的衣裳,这到底是不行的。”
“反正我身上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还有几个钱,能做的也只有慷慨解囊相助一下了。”
月光照进来,门外男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了门扉上,文庭雪看着门外的人转过身来,弯下腰,然后又站直了身体往后一步。
“我自知不请自入不合礼数也扰了文小姐清静,但这钱是必须要给的。”
文庭雪有些生气,只觉得这人油盐不进。
自小书香门邸,后来突遭变故之后就在这一方戏园子里面跟着班主到处走,一直被保护的极好的文家小姐何时碰见过这样看上去有礼有节实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混世公子,当下只觉得这人像极了市井上的泼皮无赖。
“周先生……”文庭雪皱起眉头,打算说点重话叫门外的人知难而退。
谁知门外人早早预料到了文庭雪的反应,抬手背过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小声的动静:“文小姐,就请您高抬贵手,权当帮在下全了心愿,行不行?”
文庭雪咬唇,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门外的人也没多纠缠,转身就走了。
月光少了高大人影的遮挡,悉数穿过门扉落到室内,落在了文庭雪的脸上。
文庭雪脸上的妆还未卸去,眼角氤氲开一片桃花粉色,唇上还沾着红纸的艳,一副富贵艳丽的样子,身上却已经换上了素净的衣衫,已经有些旧了,藕粉的袖口被磨得发白,隐隐约约已经有些毛边。
自小跟着家里长辈耳儒目染,文庭雪对于自己的吃穿用度并不讲究,反倒是一心一意牵挂着局势,只恨自己只能被困在这一方梨园里面给不思进取的公子富贵们唱曲儿。
不能像其他男儿一样去往前线。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小姑娘们说话的声音,文庭雪知道那几位公子哥大概是散财完了自行离开了,这才打开了门打算叫小姑娘们进来卸妆。
门外的地上摆着块帕子,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放在那里,上面摆了几块锂亮的银圆,在月光下泛着光。
文庭雪俯下身去捡。
银圆还带着细微的体温,入手并不亮,沉甸甸的,放在帕子上没有染上半点灰尘,干干净净地躺在掌心,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体温通过银圆与文庭雪的贴在一起,很快消散在了晚风中。
帕子是一整块蓝色的,布料崭新,像是没用过的,一个小角落被人手法精细地用深一些的线绣了一个小小的“Z”。
文庭雪了然,大抵是家里的人给周商羽备好的。
“诶,小文,你怎么还在这里。”小姑娘们走近了,看见了文庭雪手掌上的银圆,“那位周公子还当真给你送来了。”
文庭雪看了眼银圆,上面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了另外一个人的体温。
把帕子捏进了手心,文庭雪把掌心的银圆给了几个小姑娘:“你们分了吧,给自己置办几件漂亮衣裳。”
小姑娘们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几个人凑在一起你一块我一块的分了。
月上柳梢头,文庭雪踏着月光回到了厢房里。
把帕子放在桌案上,文庭雪不愿意留着陌生男人的手帕,但又不能就这般丢掉,若是被人捡了去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圈也找不到适合放这块帕子的地方,文庭雪气恼,索性随便扯了个抽屉出来把那帕子团成一团丢了进去。
坐在床棍边,文庭雪深深叹了口气。
那位周家公子,真真是……
不知叫人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