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暧昧期

雨下的很大。

六月初,天气已经慢慢炎热起来,上海的空气开始渐渐烦闷,这时候就算是下雨也没那么凉快,活像是笼屉里面蒸腾起来的热空气,只叫人觉得闷得慌。

天气闷了两天,也就阴了两天,没有一丝风的上海城连空气都像是被点了暂停键,压抑地人喘不上来气,一路闷到了晚上,终于在凌晨落下了了雨。

淅淅沥沥的,一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停。

文庭雪起身的时候,天像是黑的,整个屋子里都是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混着青草的气味,好似屋子里要发了霉。

床榻的对面就是床铺,文庭雪披上外衣,跪在小竹椅上,小心翼翼地手给窗户支开了一条缝。

当下就有雨丝顺着缝隙落进来,滴在皮肤上也不觉得凉,小小的一滴。

文庭雪很早之前就读过一句话,叫做“淙淙彻暮,檐雨如绳”,当时只觉得这句话很美,如今趴在窗沿上往外头看,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意境。

天色被乌云压得很暗,分不清现在是几时,文庭雪离开窗户,踩着鞋子跑到柜子下面的抽屉里面翻找,在一个角落拿出仔细收起来的破旧怀表,透过已经碎了的玻璃看清了里面的时间。

已经比平时晚了将近半个时辰了。

文庭雪看了眼窗外,视线落在顷刻就已经被雨打湿的窗沿上,语气喃喃:“他该不会……今日还要来吧。”

出门的那一瞬间,文庭雪差点握不住伞。豆大的雨点兜头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斜风裏着雨丝落在身上,还没走出几步,文庭雪的鞋袜和小腿就湿了个彻底,走一步都觉得难受得不行。

没人喜欢鞋袜湿透的感觉,文庭雪看着前头的积水,狠狠皱起眉头,给自己做足了理建设,索性不管不顾地淌水过去。

心里还要在那里骂着周商羽,心想要是自己这么狼狈的过去了结果人没在,下一次见面一定不给他好脸色。

雨点打落了很多海棠花。

原本就已经快要过了花期,海棠树上的花已经落了不少,此时被雨一砸,卷着黄色边的花瓣就稀稀拉拉落了一地,混着雨水倒在水洼里,被雨砸一下就移动一下,卷曲起来,像是无岸停泊的船。

雨丝遮蔽了视线,但文庭雪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安静等在院子门外面的身影。

一把黑伞倾斜过来,遮住了肩膀以上,只能看见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指骨突出,握着伞的时候沉静内敛,像是握着一把剑。

穿着考究,这么闷热的天也要穿着全套西装来赴约,做工精细造价不菲的皮鞋说踩水就踩水,这不是那位财大气粗的周商羽周大少爷还能是谁。

雨声足够大,文庭雪远远唤一声“周先生”,对方没有听到,于是文庭雪提着裙摆往前走,鞋面踏过凋落的海棠花瓣,踩着水,一步一步走到了铁门前面,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对方总算是听见了,公子哥起伞面,隔着门与文庭雪对视,连精细打点过的额发上都沾了水珠,顺着发尾的弧度落到唇边,顺着唇线润泽过去,又缓缓从下颌线滑落。

“吧嗒”一声,汇入千万雨丝里。

两个人的距离极近,文庭雪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印象里面的周商羽不太一样。

记忆里面的玩世不恭,到处散财,看上去是个不正经不着调的。

眼前这个却看上去凶极了,眉眼压下来,没什么表情的望过来,气息全都被收敛住,原本看上去只是觉得帅气的好皮囊就显得凌厉起来,连同纤薄的唇都显得冰冷起来,好似一把收入鞘内的利刃。

多多少少显得不近人情。

文庭雪被吓得有些愣,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丝畏惧。

周商羽却在看清楚眼前人是谁之后瞬间笑起来,周身的气息散尽,又变回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懒散起来,叹息着看了一眼腕间的手表。

“文小姐,你可叫我好等。”

“雨这么大,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文庭雪说到,声音被雨声覆盖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些零碎的尾音落在周商羽耳朵里。

听不清,但是可以让耳朵莫名发痒。

周商羽往前凑了凑,微微弯下腰来,视线一直盯着文庭雪,直到两个人隔着铁门平视,两张脸之间的空隙,只留下那一道道的铁栏杆:“你说什么?”

两个人的雨伞挨在一起,水珠窸窸窣窣落下来,全都落在了周商羽的鼻梁和脸上,但王家公子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全然不在意脸上的雨水,安静等着小姑娘的回答。

文庭雪心里就被触动了一下。

记忆里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一只不知道是不是别人家走失的狗,洗的很漂亮雪白的毛很蓬松,也是这样乖巧地蹲坐在路边,安静地看每一个人,去辨认自己的主人是谁。

虽说拿大少爷去比狗多少不厚道,但是文庭雪确确实实想到了那一幕。

“我说……”文庭雪大声说道,“周商羽,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文家小姐第一次叫周家公子大名,周商羽一字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少女的嗓音混着雨声,冰凉却又闷热的水迹顺着皮肤流下去,湿了的衣服难受地黏在身上。

耳廓的温度微微上升,周商羽想着,这一幕太过于荒诞,两个人狼狈地站在雨里互相喊话,但这一幕,或许会刻在记忆里一辈子。

周商羽笑起来,也大声回话。

“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人,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收赏银的,不是也被我劝服了吗?”

雨下得太大了,周商羽根本没办法把报纸递给文庭雪。

于是小姑娘把伞柄顺着栏杆缝隙往他手里一塞,低下头就去解锁。

周商羽微微低头,一把伞撑在自己头顶,另外一把明显小上一圈的油纸伞就打在低头开锁的文庭雪身上。

这时周商羽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小姑娘,发现大概是来的匆忙,小姑娘连头发都没梳,乌黑的发就那样散在身后,随意用不知道哪里扯来的布条给系了,布条是浅绿色的,微长的那端沾了水汽,颜色要深上一些。

还在神游,手里的伞又已经被人夺走,文庭雪的手沾了雨水有点凉,蹭在周商羽干燥温暖的手掌上,把周商羽的思绪拉了回来。

“雨太大了,你进来坐坐吧。“文庭雪拉开了大门,周商羽点头,跟在文庭雪身后,一步一步走进了院落,跟着人来到了后院的一处偏屋里面。

“那边不方便带你过去。”文庭雪指了指那边明显干净宽敞多了的一小排屋子,关上门,把雨隔绝在外面。

周商羽顺着看了一眼,明白那边大概都是小姑娘们生活的地方。

偏屋里面放了些杂物,也没什么灰尘,反倒是什么都齐全,周商羽身上湿漉漉的,鞋底一踩一个湿脚印,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滩水迹,索性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夏天的雨落在身上也不会着凉,周商羽动了动腿,放松了身体,往后靠在了椅子背上。

只是椅子是小竹椅,周商羽生得高大,坐下去一双腿就显得没地方放,只能那样支着,在屋子里面显眼极了。

文庭雪翻出了干净松软的毛巾,递给了周商羽,又跑去拿了茶壶过来倒热水。头的水珠,顺着就把毛巾盖在了头顶不动了。被发胶固定住的发散落下来,又被毛巾一压,发尾划过眉峰落在眼前,遮去了些眉眼。

年纪二十出头的周家少爷这下看上去倒是和文家小姐差不多的年岁了。

文庭雪忍不住笑:“这发型还挺适合你。”

周商羽挑眉,对于这类挖苦的话权当赞美一并照收:“当然,本少爷什么发型不合适。”

文庭雪对于周商羽这幅样子也算是见多不怪了,听见了也没什么反应,心里嘀咕了两句臭美,转头去忙自己的事情。

周商羽就从西装的夹层里面取出被妥善保管的报纸,打开来边看边念,做着和往日一样的事情。

一时间两个人各做各的,气氛和谐。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一路念到这里,走到周商羽身后的文庭雪才突然出了声,站住了脚步,站在小竹椅后面提出自己的疑问:“不是在说前线吗,怎么提到了这句。”

周商羽就着靠坐的姿势仰头,对上文庭雪的视线,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人弯下腰来。

文庭雪就弯下腰来,手撑在小竹椅后面,凑过去听。

被发带束起的发松散,随着弯腰的姿势从后背滑落到身前,顺着脸颊下去,被水沾湿的那截发带就贴在了周商羽的后颈上,凉凉的,带着痒意。

周商羽缩了一下脖子,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轻轻的,顶着毛巾就躲,一下子就躲进了文庭雪的臂弯处,两个人的身体隔着两层湿透了的衣服撞在一起。

察觉到两个人的肢体接触,周商羽手摸了一下后颈,偏过头来看着人解释:“文小姐,实在是对不住,太痒了。”

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头顶乱七八糟盖着条软和的大毛巾,头发顺下来,带着满眼的笑回过头来道歉示软,文庭雪垂眼看了看,发现自己怎么也没办法为这原本看上去很不妥当的行为生气。

两个人离得近,文庭雪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小了很多,闷在喉咙里面,娇娇软软的:“……嗯,没关系。”

周商羽得到了原谅,就又回过头去,手指点着刚刚文庭雪疑惑的地方,给人做解释:“公无渡河这首诗,文小姐读起来感觉是在说什么?”

文庭雪沉思:“以前看书,觉得就是在说一位不听劝告的老翁执意要渡河,然后遭遇了不测。”

说完,文庭雪就看见周商羽眼中带着笑意望着自己,于是文庭雪又加了一句:“我说的不对吗?”

对上小姑娘望过来的乌黑眼睛,周商羽点头赞同:“是对的,但却不仅如此。”

“前文谈到目前的局势,说前线局势紧张,又说到现在城内的气氛,无非是想说现在需要思想进步的新青年们和志士们一起站出来,去撕碎迂腐老旧的思想和制度枷锁,后面又谈到奉献牺牲精神。”周商羽指尖点在报纸上,“其实公无渡河你要细谈,也可以着眼于渡河的原因。”

“老翁知道渡河会遭遇不测,所有人都知道,但他还是做了,所以促使他渡河的是一种置生死不顾的执着,是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是一种为了伟大事业甘愿牺牲的无畏,这些东西促使他去前行,即使知道九死一生也还是做了。”

“文小姐。”周商羽叹息一声,“就像我们,没有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抗争结果是什么,也许会是满盘皆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抗争呢?”

文庭雪只觉得这话古古怪怪,当下瞪了人一眼:“不抗争,难道等着被打吗?”

“是啊。”周商羽点头,“不抗争,就只能被打。”

公子哥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语气很轻,也不知是在和文庭雪说话,还是在和自己说话,亦或是在和旁的什么人说话。

他说:“不抗争,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文庭雪站直了身体,从背后望着周商羽。

那种陌生的心绪再一次攀上了心脏,文庭雪看着周商羽垂下的眼睫和被发丝遮挡住的眼睛,看着男人被雨水打湿洇出深色的皱巴巴的衣服,看着沉默不语的王家少爷,心里的那句话再一次冒出了头。

他……似乎并不是纨绔子弟。

走到窗前支起窗看了一眼,文庭雪回头唤到:“周商羽……”

被叫到名字的周商羽从思绪中出来,眼对上文庭雪的视线,扯起唇角就要回到那副微笑的样子。

只是还没开口说话,眼前的小姑娘就继续开了口,文庭雪指了指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指了指已经天光大亮的外头,对着周商羽很认真地说了几个字。

“周先生,雨总会停的。”

周商羽眨了一下眼,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芒,这下从眼底渗出的,是真心实意的笑意。

把报纸仔细叠好了往桌案上一放,周商羽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然后拿着雨伞告辞:“既然雨小了,那在下就不过多叨扰了。”

文庭雪不言,只是晃了晃手,目送着那道身影转过巷子角,消失在路边。

两个人都明白那句为戳破的话的深意。

雨总会停。

战争,也总会胜利的。

公子哥们似乎很喜欢小聚。

被几个好兄弟从宅子里拉出来的时候,周商羽还有些没睡醒,因为匆忙又迷糊,罕见的没有穿全套的衣服,反倒是穿着衬衫背心就出了

“才几点啊就拉着我出门。”周商羽半眯着眼睛脚就踹向兄弟腿上,“你们不睡觉别来祸害我。”

兄弟灵活地躲过去,又去扶困得睁不开眼的周商羽:“哎哟我说周哥,你这是睡得迷糊了吧,真把午觉当晚觉睡啊。

周商羽听见这句话看了一眼腕间随手戴的表,发现还戴反了,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下午七点多。

前几日从文庭雪那里离开之后,周商羽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只要闭上眼就是自己双手染血跪在被红色浸染的山头的样子,周围都是一具具尸体,上面不暝目的,是一个个熟悉的人的眼睛。

于是周商羽罕见的失了眠,只好白天的时候困极了跑去补觉。

“叫我出来干什么。”周商羽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过来,动了动睡僵了的脖子,眼看了看四周,“望浮楼?”

“之前你不是说要来?”兄弟拍了下周商羽的肩膀,“哥几个可是废了些功夫才预约到最近的日期,带你去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糕点啊。

望浮楼装修得奢华,外头霓虹灯亮个不停,就连一楼门口跑腿的都比其他地方多上不知道几倍,一进门就有人上前来招呼。

上到二楼的小包厢坐下来,周商羽看着几个兄弟熟练的点菜,也乐得清闲,于是撑着脑袋发呆,等着菜送上来。

第一道就是白玉糕。不同于在梨园里头吃到的,这里的明显要细腻上许多,入口抿一下就会散掉,带着清甜味,吃多了也不腻。

周商羽捻一块吃了,身边的兄弟就开口:“怎么样,是不是比那个戏园子里面的好吃多了?”

周商羽捻了捻指尖,看着细碎的白屑从指尖掉落,落在桌面上,淡淡回了句:“各有风味吧。”

第二道就是栗子蛋糕。

在上海,近些年流行起了栗子蛋糕,一个个做的小小的很精致,顶上也做的尖尖的,挤上一圈奶油,咬一口就是浓郁的奶香味,里头塞了软糯香甜的栗子泥,细腻到没有一点硬块,很是好吃。

周商羽几乎是咬下的第一口就想到了那个素发站在海棠树下的小姑娘。

梨园的环境周商羽也算是亲身体验过好几次了,只能说刚刚足够吃住,说是清贫也不为过,更别提那个原先固执的不肯收赏银的小姑娘,真是不知道她个人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梨园的糕点都是提供给宾客们吃的,那群小姑娘一共能分到两块都算多的,想吃只能自己出去买。

望浮楼不说一道菜值千金,但肯定是那些小姑娘不敢迈步进来的价格,更别说点上一道流行

周商羽手指点了点桌子,突然开口:“再给我叫一份栗子蛋糕,包起来。”

身侧的人听见了,只觉得稀奇:“我们周少爷也有被一道甜点折服的时候?”

周商羽不想细说,只是含混不清的“嗯”了一声敷衍过去,将除了甜点外的几道菜依次尝了尝,混着碗白米饭吃了个半饱。

新点的栗子蛋糕刚好送到,周商羽站起身来,接过来就迈步往外走,和几位好兄弟告别:“先走一步,你们好好玩,记我账上。”

月亮已经攀上了天空,初夏的天气到了晚上也不算凉快,街道上没什么人走动,只有无家可归饿着肚子的小乞儿们三三俩俩的聚集在一起,互相争着一块饼子吃。

手里的蛋糕还热着,温度透过纸袋渗出来,香气随着风飘了很远。

路边几个小乞儿头,认出来这位就是先前给他们买包子吃的大哥哥,顿时一个个眼睛发光地望过来,眼巴巴看着周商羽手上的袋子咽口水。

周商羽揺头拒绝:“这个不可以。”

说着摸出些散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吃的。

拿了钱,小孩子们也就散了。

小巷幽深,没什么人在,一路顺着青石板路走过几道小弯,入眼的就是一棵大树,和大树下面的一座院子。

六月已经过了海棠树的花期,树上的花凋零的差不多了,只在郁郁葱葱的叶片中夹杂着些许没有落下的花瓣,却也已经卷了边,显现出焦黑的色泽来。

地上也落着些花瓣,但并不算多,看上去像是前不久刚被人打扫过。

夜晚并不是两个人约定见面的时间,自然不会有人来给周商羽开门。

周商羽站在门外,身上只穿着衬衫和背心,手里提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头看了看花树。

晚风吹过,有片花瓣被风吹动,从枝桠上落下来,随着风揺揺晃晃,最后竟是停在了院子门上,周商羽手即可碰触到的地方。

周商羽手把花瓣取下来,把有些蔫儿的花瓣凑到鼻尖嗅了嗅,闻到了细微的海棠花香。

先前在望浮楼被几位公子哥痒掇着喝了几杯米酿,酒量向来不错的周商羽却好像被着混着花香的晚风给吹昏了头。

几日来不安稳的睡眠总归是让人烦不胜烦,周商羽看了看月亮,只想着要把手里的栗子蛋糕送到文家小姐手上。

然后让她再给自己下一记定心丸。

再和自己说一遍。

周先生,雨总会停的。

只需要一句,却足够周商羽睡上好几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