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情侣罢了

一道铁栏杆门对于周商羽来说,不算什么。

没有西服外套的束缚,周商羽把糕点换到左手,将手腕处的衬衫扣子打开,一点一点翻折到手肘旁,露出覆盖了一层薄薄肌肉的小臂。

看了眼铁门,周商羽后退几步,借力翻过铁门。

皮鞋踩在漆黑带着铁锈的栏杆上,掌心抓住栏杆使力,小臂上的肌肉鼓起来,勾勒出血管的形状,周商羽的额发被风吹起来,脚踏上铁门顶端,身体迅速升,手腕一翻,轻巧地落地。

拍了拍裤腿上沾染的灰尘,周商羽起袋子看了一眼点心是否完好,步打算往里走。

一路走过海棠树,绕过前院,后院在眼前渐渐显现出来。

第一次来到这边放赏银的记忆历历在目,周商羽一眼就在里面认出来了文庭雪的屋子。屋子里面暗着,没有亮灯,看上去像是早早地就歇息下了。

第一次的时候周商羽因为听见同行的好友说这位不接赏银的是文家的小姐,于是他贸然前往,隔着门被小姑娘狠狠呛了几句,然后厚着脸皮让人收下自己的钱,用口袋里新绣的手帕垫在地上放了几块银圆再离开。

第二次是因为淋雨,被小姑娘亲自领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不远处的偏屋里面,给他拿来毛巾,两个人读着报纸,一起讨论里面的词句,在大雨里面很平和的相处,还得到了小姑娘软声的宽慰。

这一次……周商羽走到了小道尽头,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回廊了。

周商羽停住了脚步。

被酒精和晚风给搅得昏了头的脑子在此时清醒了片刻,连衣衫都没有很规整地穿在身上的公子哥站在院落里,望着漆黑的小屋,不可抑制地想着,若是自己直接去敲门不请自来,是不是就和第一次一样不妥?

自小在家教良好礼数颇多的文家长大的文家小姐,会不会觉得他失礼?

那个好不容易会对着他露出甜软笑容,会蹲在他身边打趣他,会在雨天为他开锁的小姑娘,是不是会回到初遇时的疏离,对他露出不喜的表情?

向来说一不二,从来不会犹豫的周家公子,头一次在这微风轻拂的夜晚,在这小小的凋敝的梨园,知道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叹了口气,周商羽摸了摸还温热着的盒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头望着天,想着文家小姐与自己心有灵犀,大晚上熄了灯还会出门的几率有多大。

这么想着,周商羽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的作风有些太过于放纵了,就好像一直被压在心里的一些东西,混账地借着那微不可言的酒劲,破罐子破摔一般任由那些情绪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冲动地来到这里。

见一见那个人。

把手里的礼物送给她。

请她和自己说一说话。

周家的公子从来没有想过,阔别了十几年之久,居然在偌大的上海城,还能有再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机会,尽管记忆里面那个喜欢跟在自己身后叫哥哥的喜欢笑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位脸上总是带着浅浅愁思的大姑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忘记了他。

但是周商羽知道,文庭雪只是对着自己轻轻一笑,心脏便失了序,毫无预兆地乱跳起来。

在海棠花瓣落在她发顶的那一瞬,就开始疯狂心动。

文庭雪原本因为犯困早早就熄灯睡觉了,结果眯了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了睡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乌黑的发顺着枕头蜿蜒下来,浅蓝色的袖口只遮住了手肘,白皙纤细的小臂陷进薄薄的被褥里,文庭雪手盖上自己的眼睛,深呼吸了几下,还是丝毫没有睡意。

六月份的夜晚已经开始燥热不安,在床上躺久了反而烦躁,文庭雪叹了口气,索性起身。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文庭雪在屋内干坐着还觉得闷热,于是拿了件外衣穿上,打算出去走动走动,想着或许散散步就会想要睡觉了。

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文庭雪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站在小道中间背对着自己的清瘦身形。

白色的衬衫挽到了手肘处,袖口乱糟糟地堆在手肘处,西裤上也沾着灰尘。文庭雪尽管不敢相信那个人会这样不拘小节,不把自己收拾地体面就出门,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就是周商羽。

毕竟,文庭雪想,这是个六月天里都要在西装外面穿一件外套的主。

被吓了一跳的心脏跳得有些快,文庭雪确认自己没有在晚上约人前来,也好奇对方是怎么来的,于是几步走过去,脚步轻盈。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商羽收回目光,侧身转过头,就刚好对上了文庭雪笑眯眯的眼睛。

乌黑的发从脸侧垂下来,衬得一张脸更小,发尾荡在身后,随着小姑娘手的动作悠起一道弧。

周商羽眨了眨眼,转过身来,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文庭雪一步一步走到面前,手拍到了他身上。

“周商羽,你怎么会来?”

周商羽垂眼,视线黏在文庭雪身上,又克制地没有盯太久,反而是笑起来,举起了自己手上还温热着的袋子:“这是望浮楼的栗子蛋糕,听说很得小姑娘的喜欢。”

周商羽说到自己翻墙而入不请自来的时候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笑了下。

“我想着文小姐大概是会喜欢的,就带了点来。”

文庭雪看了看那个包装精美的袋子,伸手接了过来,爱不释手地来回看了看,又问道:“你真的是翻铁门进来的?”

周商羽点头:“当然。”

“我本以为你是没什么本事就知道臭美的纨绔子弟,每天不干正事只知道散财。”文庭雪笑了笑,“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身手。”

文家小姐何曾愚钝过,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周商羽不像他表面上那样玩世不恭,甚至还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周先生,别的富家少爷,也像你身手这般好吗?”

周商羽一顿。

上级的命令不能泄露半分,周商羽对于身份只能一再保密,平日里不论是谁周商羽都能无视掉,但对上文庭雪的眼睛,周商羽手指蜷缩了一下。

理智与感性的拉扯牵制住周商羽的行动,最终服从命令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默默移开了眼,保持沉默。

文庭雪眼睛一眨,揭过了这件事,聪明的文家小姐牵起周家公子的袖子,拉着人往前院走:“好啦,栗子蛋糕都要凉透了,快让我尝一尝是不是真的那样好吃。”

前院的长椅还横七竖八地摆着,梨园里面已经彻底没什么普通老百姓来听了,前院就没什么人收拾过。

前些天下雨后也没有人来打扫,木椅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干了,磨损的地方微微发白,但椅子的脚下却已经依附着生出了好些青苔。

周商羽听着文庭雪的指挥把几把椅子拿过来拼在一起,男人的衣袖还在手肘上,手掌宽厚,随手一捞就能拿起一把椅子,手腕漂亮的腕骨突出,腕部的筋脉因为受力显出来,凹下去一个窝。

把椅子拼成一张简易的小矮桌,文庭雪从后院里拿过来两把小竹椅,放在了旁边。

周商羽并不介意,也不客气,直接就往椅子上一坐,一双腿随意支着,手拆开了包装,把顶着奶油的栗子蛋糕摆在了文庭雪的面前。

文庭雪拿起一块小口的吃,两个人老朋一般地闲聊,谈天谈地,谈到了这颗花已经落尽了的海棠树。

“当时你说你是因为想看海棠才来这条小巷子的。”文庭雪撑着下巴,手肘支在小桌板上,漂亮的头发铺了一身“我当时就觉得你在说假话。”

周商羽靠在椅子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手随意垂在小桌板边上,指尖有意无意地在木头上敲着,闻言偏过脑袋,挑了下眉:“天地良心啊文小姐,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这颗海棠树,干什么要每天过来做苦力送报纸。”

“嗯……”文庭雪假装苦恼地托着下巴思考,唇边是狡黠的笑,“谁知道呢,或许周家少爷有什么别的目的也不一定?”

一番听上去别有暗示的话听得周商羽心里一颤。

因为他确实别有目的,不论是赏银还是报纸,都是为了多看一眼文小姐。

公子哥笑,含混不清的开口,语气拉长:“大概吧。”

月亮渐渐移到中天,月光散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堆清辉,也兜头盖在了两人身上,给发丝染上一抹亮色。

文庭雪头看着月亮,突然开口:“周商羽……”

周商羽扭头:“怎么了?”

“我是你的张怀民吗?”文庭雪打着趣,眼睛弯起来,耳边的发被风吹起来,又被文庭雪手勾到了耳后。

周商羽顿了顿,手指在凳子上用力抠了一下稳住思绪,开口道:“不是。”

风吹起周商羽的额发,发丝过眼睫,遮不住瞳孔里面稀碎的月光。

“你对我来说……”周商羽沉吟了一瞬,起头来,“像是海棠吧。”

——我喜欢海棠树。

——你对我来说像是海棠树。

文庭雪躺在床上,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失眠。

晚风下周商羽的脸部轮廓帅气里多了点温柔,和雨里那副冷淡凶戻的样子判若两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笑,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里是浮动的碎光。

文庭雪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周商羽的那句“像是海棠”,嗓音轻轻的,带着青年的成熟,微微哑,说话的时候像是叹息,一字一句编织成牢笼,把文庭雪完完整整地套在里面。

翻了个身,文庭雪望着紧闭的窗户,风吹过树枝的晃动映在上面,倒是也适合发呆。

小时候的家族变故文庭雪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父母的样子也早就在这些年的奔波里逐渐模糊,只记得好端端的从一天开始家里就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人,很多熟悉的洒扫下人都离开了,院子里面的落叶堆积了很多也没有管。

再后面就爆发了很大的骚乱,小小的她被一个人抱在怀里用东西包起来,一直在跑,躲进没人住的小巷子里,没有吃的喝的,经常饿得她半夜睡不着觉。

然后没过几天就被交到了一个人手里,那个人就是现在梨园的班主。

长到这么大,文家的传闻文庭雪多多少少也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面拼凑了个大概,大抵是在乱世里站队,于是被记恨上,扣上一个虚无的罪名来发泄怒火。

文庭雪一直以为自己大概这辈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梨园里面生活,坚持着一些不被别人理解甚至会背后嘲笑的原则,固执己见,有一群小姑娘陪着自己解闷,在唱台上度过自己的大半人生。

或是在梨园再也没人来的时候找班主请辞,安顿好文家老妇,然后也去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最后回到南城,回到家乡,在一座小房子里面过完余生,然后死在那里。

这是文庭雪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一生,一眼可以望得到头。

但是有一个人非常强势地插了进来,他喜欢笑,看上去吊儿郎当,却又懂很多大道理。

他喜欢先做再说,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会露出严肃帅气的一面,也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一点一点的走进来,然后牵住了她的手,一起走到了阳光下。

等文庭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商羽三个字似乎已经根深蒂固了,牢牢地扎根在她最近一个多月的生活里。

栗子蛋糕的松软香甜还停留在味上。

文庭雪眨了眨眼,莫名有一种冲动。

披着衣服提着盏灯出门,绕过小院子来到前院,就看见穿着白衬衫的公子哥还站在铁门外,仰头看那颗已经没有花的海棠树。

看见文庭雪,这一次周商羽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你……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文庭雪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话:“你的身手真的有那么好吗,我不信。”

周商羽似乎被这句话弄懵了,顿了好几秒才开口:“文小姐,你怎么……”

文庭雪打断他的话,身上披着件外套,黑发披在身后,手里提着盏小灯,头与人对视:“你能再翻一遍给我看吗?”

周商羽垂在腿两侧的手微动,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皱了下眉,犹豫着开口:“你……”

“周商羽。”文庭雪一字一句都很清晰,风吹起她的发,划过脸颊,“是你告诉我,小巷子的尽头有海棠树,不要走进了死胡同。”

“所以……”文家小姐起下巴,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所以如果你再给我表演一遍翻墙……”

“我就做你的海棠花。”

周商羽这次是真的觉得自己昏了头。

小姑娘的话一句一句勾起了他的醉意,身体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在战场上洗礼了几年的镇定在此刻彻底崩塌,几乎是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周商羽的眼里就亮起了光。

后退几步,周商羽轻巧地踏着铁栏杆网上,手抓住顶端把身体上,轻轻一使劲翻了过去。

和送栗子蛋糕的时候别无二致。

只是这一次,海棠树的下面有一株小小的海棠在等着他。

小海棠脸上带着笑,向前几步,嵌入了他的怀抱。

小姑娘的身上温热,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地:“x周先生,你的情话真的,太土了。”

周商羽只是笑。

土又怎么样呢。

还不是养出了一株小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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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