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若最终将这个梦解读如下:他要在此“组装自己”,然后找寻某物,直至最后睡着,而那才是梦醒。第一步想必是完成了,他头脑清醒,意识完整,甚至因为“肉体的替换”而感到活力复发——或者应该说本就有青春活力。然而要找寻的,真的是灵魂吗?乌若对此持怀疑态度。那也许只是一个词,用来形容他未知的东西。可以确定,他要找的是他所不曾知道或遗忘的,正因此,他的梦中并未出现那个东西——梦里也许找到了,但作为旁观者的意识认不出来,又也许根本没找到。总之,需要找寻。
乌若通过那本大册子的“工作”一篇找到了一家报社,询问投稿的详情;他想,作为一个外来者和心理医生,他的文稿定是新颖中带着点深刻的。诧异的是,负责人并没有让他提供过往稿件或试写,仅仅有些草率地检查借书证,就向乌若说随时都可投稿,只要过稿——除非影响恶劣否则不会遭拒,报酬以城市最低日薪的两倍封底——因为此报是两天一期,视情况上涨,并享有分成。末了,他还建议乌若,如若空闲,可成为本报专门记者,待遇提高,全勤有额外奖金。
出于好奇,乌若前往另一家报社——这里只有两家,也许是象征二元对立,因为它们正好在城市的对跖两极。答复与反应是一样的,不过两家的时间刚好错开。于是乌若拒绝了成为专门记者。他只需要每天摘取一些笔记投给第二天上市的报纸就可轻松解决资金问题。两家报社都能接受匿名的条件,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在意,甚至大喜过望。
这座城市的属性无疑是某种提示,甚至就是他本人属性的具象化投影。他开始重新观察城市,这座最初给他的印象是切合实际、力求高效、缺乏象征的城市——如果他现在还留在此处,也许说明这个印象有误或是不够全面。
城市本身对它的描述并不客观和足够。乌若注意到每一处的路标都如地铁站的命名一样,但这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只因为城市的命名规划是统一部门做的,而一个城市的面目得由它的市民来塑造、描述。
可以说,这座城市的户外闲暇时间主要属于老人和小孩,而前者拥有的太多,后者又意识不到。时间也以一周计算,一周也包含七天,一天也由24小时构成。在业余时间,随便哪个广场上都可以轻松看到成群跳舞的老人,结伴玩耍的小孩,以及看护他们的长辈——多半也是老人。然而,这样的描述本身有误,严格地说,二者本身不拥有“业余时间”。乌若想到,应该去别的地方找那些“拥有业余时间”的人。他在更晚的时候发现了他们,在烧烤摊、电影院、酒店和酒馆里。然而还是少了点什么。在一个深夜,人们缩聚在桌边,风呼呼从身旁刮过,没有引起任何不同。乌若看着远处的灯和聊天的人群,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大多已不再年轻。他开始转头寻找学生。
体育场偶尔会有他们的身影,但更多时候是闲置的。乌若相信大部分是在居家看书,这能解释很多学生进家门就不见出家门的现象,以及阅读证被那个旅馆的“同伴”提起的原因。直到他记录下了一次发现:
在一座小区,学生们出入很频繁。他们并不是回家,而是或单独或三两成对地、一个走了一个又来地出入同一个房间。我还未到楼下,就能听到老师拉大嗓门上课。偶尔有家长来接送,我询问了他们中的一个,一位很有学识的女士,她说这是普遍现象。“都是因为学习上需要帮助吗?”“不,我的孩子很优秀,否则我就不送他来了。”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孩子们,在家里写不完作业。她看出了我的忧虑,补充道:“是的,这在学习上对他帮助很小。可他不来的话,又能干什么呢?大家都来了,找不到玩伴的。合群很重要,我们只是把这当社交场所。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人少了,您也看到,大多都是单独单独来的,我家那个没办法就约了几个同学一起来。”以前上的是“大课”,至少几十个人,在专门的机构。现在规定禁止开设,只能找这些老小区租房子用作教室,一次最多四五个人,还不能被举报。费用也增加了好几倍。这一切都矛盾极了。
教育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面貌——它由现在的面貌决定,又将决定未来。在这种极度的矛盾中,乌若觉得找到了突破口。他冒用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许多家长和学生,得到的回答比想象中的统一:1.大家都这样;2.自控力差;3.学校、老师要求;4.学习的确不好。不过他还搞到了宣传文件:
学生为什么要上补习班?上补习班的三大理由!
我们很多学生都会上补习班。确实补习班能提升我们自身的能力的,除此之外,上补习班还有很多好处的,主要是这边很多学生们都在努力学习,有学习的环境,并且有竞争的意义。下面是详细内容。
第一,可以更快的让自己看清自己。在进入补习班之前,绝大多数同学都有这“谜之自信”,对未来的压力和竞争全然不知,不知道有更多的人比你更加渴望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人生,不知道自己所谓付出的“巨大的努力”在真实世界里不算什么,“比你好看的人比你努力”这句话永远体会不到。
第二,补习班刻意营造了“物资极度匮乏”的氛围。看过我评论的同学们还记得我说过有关“吃苦”的话题,而补习班恰恰就是让你吃苦较好的地方,在现代社会,我们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你的内心和注意力早已被这些“乱花”蒙蔽了,如何能在求学路上坚守?所以,补习班的吃苦就是让你和“世俗生活”做一段时间切割,闭关去修炼,重新找回你的注意力,适应在有限的物质生活中磨练出“真正的快乐”,去“悟道”。等你真正“出关”以后,你才能做到一尘不染的至高境界!你不会再害怕孤独和孤寂,相反你会喜欢上它,因为它能帮你真正思考,看清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就能很快乐。
第三,补习班让你提前体会到竞争的意义。我想很多同学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补习班里的同学总是不回宿舍,在教室学到很晚,给其他人带来很大压力。但这是因为他们明白,学习对于他们来说是这辈子不可多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没有之一。其他同学难道是要让出自己的这个机会吗?而且上补习班这点竞争都搞不定的话,那么将来升学、进入社会,更高维度的竞争就自己更搞不定了。
这篇文章的心理暗示能力胜于文字水平胜于实际道理,而实际道理也不是他们真正会做到的。从以上种种原因,虽然貌似很复杂,但展现了这座城市的风向:课余时间是应该“利用”的。他搞不懂“利用”的确切定义,搞不懂在面对他简单且合理的疑问时不约而同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的“为孩子好”这句话的内在含义——那样做一定是“有好处”的,就像一个人一天工作24小时一样也是“有好处”的。可以说,任何事的关键都在于权衡好坏,然而这里的人们选择性地只看“好处”,似乎这样可以根本地消除一切坏处。
最终,他不得不得出一个恶毒的结论:这座城市并不力求高效,而是力求“不‘浪费’时间”——和法律类似,这里描述的只是肉体的时间。不难看出,只要学生坐在教室或小区的“补习房”里,那看护人至少就不是失败的——应该格外重视这种“不”的心理和哲学。
如果不是当真短视,那么这座城市表现出的简洁并不是诚实,它在以正大光明、统一无暇的言辞隐藏不愿被知晓的一面。
关于这个发现,他第一次不为了钱而想投稿。也许这正是他心里潜藏的特性,而他要做的就是改进这点——通过让更多的人......不,让更多的心理成分认识到。但他拿不准这能不能过稿。他在某天下午询问某一家报社时说:“我有一篇好稿子,原本想尽快刊载。但我觉得,如果能刊载在影响力更大的报上,拖到后天发也行。”对方慌张接受,并试图安稳乌若,表达忠心,因为似乎随着乌若的投稿,销售量有所上涨。乌若故意表现得很迟疑。最后,负责人咬咬牙,决定明天的印刷加倍。“哦?”“三倍吧?”负责人讨好地问。“如果您愿意听的我的建议的话,至少五倍。”此外,将此篇提至头版,这是无需多言的。
乌若第一次留下来观看报纸的印刷。印刷机彻夜响着。他有预感,明天,一切都将不一样——终于梦醒,或者变得更糟。然而,这些天的经历,让他脑中不断出现一个疑问:“这真的是我的梦吗?”信念一旦开始动摇,曾经的东西就仿佛变得渐渐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