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骆养性。”
信王府门外,朱由检登上马车,回头望了一眼许显纯派来‘保护’自己的锦衣卫千户,什么话也没说,撩开遮布矮身钻了进去。
马车外,王承恩提了嗓子。
“信王殿下起仪。”
骆养性直起了腰,抬手间,数百名锦衣卫簇拥住马车,缓缓驶向皇宫方向,而在马车后面,则是钱谦益、周延儒所领头下的数以百计的东林党人。
信王府坐落在东长安街上,离着皇宫并不远,这里以前是标营,后来京营戎政越来越松弛,标营也就荒废下来,万历年改建成王公们的府邸。
朱由检年幼,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因此并没有封地,而且朱由校生前对朱由检也很疼爱,因此就在这里敕建了信王府,离着皇宫近,随时都能召入宫中。
东长安街的住户很多,但这个时候却冷清的有些吓人,街道之上,只有朱由检一行人的车辂声和脚步声。
皇宫越来越近了。
守在马车外的王承恩不由自主吞咽一口唾沫。
承天门外,一标东厂的番子迎了过来。
这一刻,马车周遭的锦衣卫也在骆养性的带领下手握腰刀。
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锦衣卫千户骆养性,奉锦衣卫指挥佥事许将军之命,护送信王殿下持先帝遗诏,入宫继位!”
骆养性大喝一声的同时拔出腰刀:“来者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领头的东厂番头停了下来,同时抬起右手,身后随扈纷纷驻足。
“东厂掌刑千户翟俭,奉魏公公命,特来接迎王驾。”
番头报了家门,随后面冲马车撩袍下跪,顿首道:“叩见信王殿下。”
翟俭身后,数百名东厂番子也是纷纷跟着下拜,叩见信王的声音传遍整个承天门内外。
朱由检并没有露面,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刺客,万一自己一露头被暗箭射死,那岂不是哭都没有眼泪。
因此,只有声音传出。
“翟千户一腔忠忱,孤自然信之,既是魏公公特命接驾,便随孤入宫吧。”
“是,谢殿下。”翟俭恭恭敬敬叩了一记响头,随后起身,带着人让开道路,待马车经过后,扈从于外。
马车一路坦途穿过承天门进入皇宫之中,越来越多的人也围了上来。
“末将许显纯,前来护驾。”
“西厂掌刑千户魏乾朗、安远道奉魏公公之命前来接驾。”
“中兵马司指挥金姚,前来护驾。”
“臣,京营提督朱纯臣前来护驾。”
“臣,协理京营戎政陆完学前来护驾。”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而来,唯独只有两人口称臣。
一个便是成国公、京营提督朱纯臣,另一个则是协理京营戎政的陆完学。
军方的人终于是出面了。
朱由检也算是彻底松出一口气,横下胆子从马车内走出。
“辛苦成国公了。”朱由检大步走到朱纯臣的身前,激动到眼含热泪,双手托住朱纯臣动情道:“卿在,孤心里才是真的踏实下来。”
朱纯臣大声道:“请殿下放心,臣,愿为殿下赴死。”
赴死?
李自成入京的时候,也是你个狗东西绑了太子朱慈烺上赶着去献媚劝进。
朱由检眼里的冷漠一闪即逝,生生挤出泪来。
“好啊,好啊,成国公不愧是我大明朝最大的忠臣。”
“哟,听信王殿下这意思,除了成国公,满朝没有忠臣了?”
这个时候,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朱由检能明显觉察到,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朱纯臣的双臂肌肉明显一紧。
扭头。
二十步外,皇极殿的丹陛侧,一个面容阴翳的老太监正望着自己。
在老太监的身后,是几十个身强体健的锦衣卫。
记忆提醒朱由检,这个老太监,叫魏忠贤!
那个在明末呼风唤雨、号称九千岁的魏忠贤。
朱由检松开了手,转身走了过去。
“王爷,小心。”王承恩拦了一句,但并没有拦住,只能快步跟着朱由检走向魏忠贤。
身后,骆养性看了一眼许显纯,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就这么,五军府的勋贵、京营的提督协理连着东林党、锦衣卫上千号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朱由检的背影,望着后者一步一步迈着缓慢却又坚定的步伐走向魏忠贤。
魏忠贤脸上浮出笑容,驱散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身子的侧后,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小声念叨了一句。
“千岁爷,要不要......”
殿宇两侧早已安排下了刺客,如今朱由检只身前来,只需要他田尔耕一声令下,顷刻间朱由检就将被乱箭射杀当场。
魏忠贤扭头斜睨了一眼,吓的田尔耕连忙垂首退后半步。
这个白痴。
心底魏忠贤骂了一句,安排人手是为了刺杀朱由检吗?那是为了保命,不能在朱由检入宫前除掉,这个时候再动手还有什么意义。
不再去看田尔耕,魏忠贤扭回头重新望向越来越近的朱由检,随后快走几步迎上前,作势欲跪。
“老奴魏忠贤叩见信王......”
“魏公公快免礼。”
朱由检一把搀扶住魏忠贤,托起后者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言道:“托你的福,孤如今才能安然无恙。”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些许小疾怎么会有事呢。”
“孤多希望,你也能吉人天相。”
“老奴天残地缺之人,这福气自然是比不上王爷您的。”
“周围安排了不少刺客吧。”朱由检左右张望了一眼,随后看向魏忠贤身后的田尔耕,收回目光盯住魏忠贤:“我现在就在这,再不动手等孤入了宫,你可就没机会了。”
魏忠贤抬起头来,呵呵一笑。
“王爷明知道老奴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此刻已经不足为惧。”
“嗯,这话说的对。”朱由检很是认同的点点头:“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就是明枪,谁都知道你想杀孤,现在孤进了皇宫,确实不用再担心你。盼着孤死的,是孤身后那群口口声声喊着护驾的人。”
魏忠贤眼里闪过一丝惊叹:“王爷英明。”
“他们盼着孤死,盼着你杀孤呢。”朱由检言道:“这样,他们就有借口生乱了,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候,谁都有机会做这个国家的主人。”
“王爷的英明,远超先帝。”
魏忠贤肉眼可见的松出一口气来,用一种可怜甚至卑微的语气说道:“老奴愿为殿下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由检俯瞰着佝偻下腰的魏忠贤,许久之后微微摇头,竟是出言拒绝。
“你必须要死,你不死,他们睡不着,他们睡不着,就不会让孤睡着。”
魏忠贤惊愕抬头,不可思议。
就在刚刚,他甚至已经认为自己活了下来。
因为朱由检既然能够看透朱纯臣、许显纯、东林党人的心思,就能明白一个活着的自己有多重要,可现在,朱由检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投效。
这说不过去啊。
“老奴要是死,殿下,大明就亡了。”
魏忠贤猛然攥住朱由检的衣袖,这个举动让现场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诺大的殿群广场内落针可闻,数千人竟然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骆养性上前跨出半步便被许显纯拉住。
朱纯臣仅仅抬了一下眼皮。
身侧的陆完学不动声色将背负身后的手指弹动几下。
田尔耕更是微微扬起了手。
压根不需要刻意去搜查,阳光已经折射出数十道冰冷箭簇映出的寒芒。
王承恩屏住呼吸,上前挡住了朱由检的背心,脸上带着慨然赴死的决绝。
千钧一发的修罗场,此刻也只有朱由检一个人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冷静。
他任由魏忠贤抓住自己,同时做出回应。
“孤知道,你死之后大明一定会亡,但是你不死,大明亡的更快,你操纵了那么多年权术,却压根不懂政治。
孤比你更希望能让你活着,可是孤身后那群人不愿意,孤眼下手中毫无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或者以你挟持孤的名义来强行逼宫施行兵谏。
到时候,你依然会死,孤也会被废,彼时他们完全可以贪孩童以久其政,难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
所以只有你死,他们才能睡得着,孤才能睡得着。”
魏忠贤惨笑一声,点头:“是啊,王爷说的对,只有老奴死,他们才不会逼王爷,但是王爷,现在这刀还在老奴手上攥着呢,你就不怕老奴和王爷您同归于尽吗。”
“孤当然怕。”朱由检一点都不遮掩,坦诚道:“孤不想死,不过孤更相信,你不会杀孤,因为,你也不喜欢孤身后那群人吧。”
魏忠贤失笑:“都到这一步了,能拉着殿下垫背,老奴也算死的不冤。”
“不,你很冤。”朱由检凑到魏忠贤耳边说道:“你的三个弟弟、养子、侄子现在非侯即伯,你们魏家靠着你,满门公侯、荣华富贵。
孤活着,你们老魏家还能享你的福荫,孤死了,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
你若是不在乎家里人,这些年何必将他们拉进官场的漩涡中呢。”
魏忠贤对上朱由检的眸子,眯起眼来:“王爷这是吃定老奴了。”
“你侄子也是你养子的魏良卿大字不识一个,却位列三公,加太师衔,封宁国公。”朱由检向自己的侧后打了一个眼神:“你看看他们,祖上辅运开国、奉天靖难,到现在都不如你的养子。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早就憋着心思要食你们老魏家的肉、喝你们老魏家的血了。
先帝活着的时候,你还能保的住,现在先帝大行,皇权出现真空,你拿什么保。”
“王爷您就能保得住?”魏忠贤冷笑一句:“若是能保得住,为什么保不住老奴苟延残喘。”
朱由检毫不脸红的说道:“所以孤让你帮孤,你帮孤稳固皇位,孤保你家人。”
“哈哈哈哈。”魏忠贤仰天大笑,笑声打破窒息的寂静,也让所有人齐刷刷的心脏一漏,险些当场火并。
止住笑,魏忠贤恶狠狠的对朱由检低声道:“王爷还真是够无耻的,拿老奴的命帮你稳固皇位,却反而冠冕堂皇的说是在帮老奴,自古君王无信,老奴凭什么信你。”
“孤需要你信吗。”朱由检也冷下了眼神,高高在上的俯瞰着魏忠贤:“要么,你现在下令杀了孤,要么,眼睁睁看着孤走进皇极殿宣读先帝传位诏书。
到那个时候,你就没选择了。”
“你当老奴不敢吗?”
“你我今日同归于尽,便尽将富贵便宜那群虫豸,好好想想,比起孤,比起先帝,哪些人更可恨。”
“别提先帝!”
魏忠贤欺近朱由检的脸,表情狰狞:“先帝已经死了,老奴要将先帝风光大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和先帝无关。”
“这事孤依你。”朱由检点头:“你若是指望东林党那些人用国库钱来操办必不可能,孤出帑银,若是帑银不够孤把信王府卖了都给你凑钱。”
魏忠贤终于松开了手,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几岁,佝着腰让到一旁,喃喃低语。
“不用,老奴有钱,老奴就剩钱了。”
带着这一阵低语,魏忠贤头也不回的离开,田尔耕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赶忙拔腿带人跟上,经过朱由检身边的时候,谄媚一笑。
“臣田尔耕,见过信王殿下万福金安。”
魏忠贤离开了,田尔耕也离开了,埋伏下的刺客撤了个干干净净。
笼罩在皇极殿上空的恐怖阴云一扫而空,秋日的阳光撒在朱由检身上。
朱由检回头看了看朱纯臣一群人,又仰头看了看天。
最后脸上露出笑容。
“唔,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