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編》與《許廎經籍題跋》

《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編》(下簡稱《續編》)及《許廎經籍題跋》(下簡稱《題跋》),爲近代學者胡玉縉先生之遺著。兩書均爲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下簡稱《提要》)而作,旨在補輯《提要》失收之古人著作,並增輯《四庫全書》(以下簡稱《四庫》)未收之清人著述,共録書一千餘種,所撰解題,提要鈎玄,考訂精核,實爲自清阮元《四庫未收書目提要》以後,續《提要》類著作中之重要學術成果。兹略述作者生平及其書原委如次。

胡玉縉(1859—1940)字綏之,號許廎,江蘇吳縣人。先生生平,王欣夫先生《吳縣胡先生傳略》述曰:年十九,補縣學生員,初肄業正誼書院,與潘錫爵、葉昌熾、許克勤、曹元忠、王仁俊等同學,以學問道義相切磋。嗣調江陰南菁書院,南菁爲其時大江南北人材淵藪,同學諸子,均斐然有著述才,先生厠身其間,治經義兼辭章,每試輒冠其曹,爲山長定海黄以周激賞。光緒戊子(1888),江蘇布政使貴筑黄彭年創辦學古堂,作育英才,聘雷浚爲學長,先生與章鈺爲齋長。肄業者得其指授,多成材而去。辛卯(1891),以優貢中式江南鄉試舉人。明年(1892),春闈報罷,入福建學幕。庚子(1900),任江蘇興化教諭。癸卯(1902),應經濟特科試,録取高等。改官湖北知縣,入總督南皮張之洞幕府。明年,之洞會同江督浭陽端方派先生東渡日本,考察政學,歸著《甲辰東遊日記》六卷。丙午(1906),學部以治經有法,深明教育,調補主事,陞員外郎。戊申(1908),禮學館重修《通禮》,聘任纂修。宣統庚戌(1910),京師大學堂初立,聘先生講授《周禮》,著《周禮學》,發凡起例,宏綱畢舉,受業者多一時俊彦,象山陳漢章傳其學。辛亥(1911)後,一主歷史博物館,任北京大學教授,又任高等師範學校教授。再度東遊。餘則奮力著述,孜孜不倦,數十年如一日。旅京師四十年,與膠縣柯劭忞、新城王樹枏、江陰夏孫桐、長汀江瀚、仁和邵章、常熟孫雄、沔陽盧弼諸老稱莫逆交。及日寇入犯,時先生年將八十,痛心國事,浩然而歸吳下,卜宅光福鎮虎山橋。其地爲清初高士徐枋所徘徊不去,又距此五六里,即四世傳經惠氏之東渚故居也。先生仰慕往哲,俯事著述,擁書萬卷,閉門謝客,有終焉之志(1)

按先生避寇出京,在1936年,同時朋好送行,贈詩倡和者甚衆。居鄉四年以後,於1940年七月逝世。身後遺稿,均委王欣夫先生整理:“欣夫少受經於曹(元弼)先生,得略窺門徑。暨先生晚歸吳下,以年家子摳衣晉謁。盛德謙衷,言無不盡,獲益良多,並許爲畏友。又以草稿叢殘,多未寫定,約相助爲理。曾幾何時,忽示微疾,猶鄭重致書,以身後編刊之役爲託。”(2)先生著述,早年已刊者,爲《穀梁大義述補闕》七卷(假名弟子張慰祖)、《説文舊音補注》一卷《補遺》一卷《續》一卷《改錯》一卷、《甲辰東遊日記》六卷等。遺稿經王欣夫先生整理編成者,爲《許廎學林》二十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六十卷、《四庫未收書目提要補正》二卷、《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編》二十四卷、《許廎經籍題跋》二十卷,合爲《許廎遺書五種》,均交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本議陸續印行。後《許廎學林》於1958年出版,《提要補正》及《未收提要補正》兩種,亦於1964年出版,而《續編》及《題跋》兩種,旋以世事多故,未克印成。所幸王欣夫先生所藏胡氏遺稿,於70年代盡歸復旦圖書館,至今保藏完好(3),此次整理,即據先生原稿鈔録編成。

先生生當清季,目睹國勢衰頽,舊學式微。早年攻苦學勤,泛覽群書,學問具有淵源,中年遊幕南北,諳熟掌故。入仕後赴日本考察政學,參預立憲、辦學等新政,辛亥後歷主博物館、圖書館事,並執教大學,於新學新知,亦能注意吸取。然其平生志向,仍以治學爲主。先生於經史諸子小學均有撰著,卓然名家,而其用力最久、貢獻最著者,仍推《補正》、《續編》及《題跋》三書。

先生自中年以還,即有志補正《提要》,《補正》博采群籍,廣輯前人著述中爲《提要》及《未收提要》匡謬補闕之文,參互考核,斷以己裁,凡考辨《提要》著録之書二千三百餘種,幾及《提要》四分之一。其體例,於每一書下先録《提要》原文,次引各家之説,貫穿比較,旁徵曲引,而終之以案語,其徵引之浩博,用心之縝密,讀其書者莫不欽服。先生於補正《提要》之餘,又以蒐討所及,開始補輯《四庫》未收之書。

清光緒十五年(1889),王懿榮曾奏請增修《四庫全書》,至三十四年(1908),章梫又奏請之。先生時官學部,嘗代擬《會議增修四庫全書摺》,並陳《增修四庫全書條例》,以爲:“四庫未收之書,自浙江撫臣阮元進呈外,迄今又越百數十年。有市舶泛來前代流傳海外之書,又有乾隆以後通材碩學精審校勘、網羅散佚之書。或先得者殘而重收者足,或沿襲者誤而改正者精。其他群經則别爲義疏,諸史則各爲補苴,以及天文、算術、輿地、方志、政書、奏議、詩文别集,類皆日新月盛,卓然成家。”(4)爲此,建議“遵照乾隆時成案,增修《四庫全書》,於以整齊百氏,示厥指歸,爲國粹之保存者在此,爲治道之大防者亦在此”(5)。其時國事蜩螗,議雖行而其事未果,先生退而責諸己,遂自清季始,仿阮氏體例,蒐羅遺佚,自爲撰稿。

光緒末年,錢塘丁氏藏書初歸江南圖書館,先生適在江督端方幕,遂得就近取閲,逐一披覽,露鈔雪纂,多所取資,故《續編》及《題跋》所述底本,多爲清季江南藏書家錢塘丁氏、常熟張氏及瞿氏、歸安陸氏舊藏之秘籍。今觀先生《續編》及《題跋》稿本,大都隨得隨寫,各自成篇,初不急於定稿,已有成稿,亦每以續得之材料添入,鈎乙塗抹,屢添累改,具見著述之矜慎。先生嘗與人論著書方法曰:“此事大致先以十年閲書爲事,凡有裨於所欲撰述者,即行記出,但舉標題,下注書名,再注正字某數爲卷,號碼某爲葉,相同者類次,寧寬毋狹,俟編寫時再酌去取。整部書外,以多採零星説爲尚。王氏《漢書補注》、《荀子集解》等書,竊嫌其零星説少。”(6)《續編》及《題跋》,即依此法撰成。

《續編》稿本七册,先生自爲裝訂,前無目録及序記。首册署“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編”,各册又注明“續一”至“續七”序號。内容則依《四庫》分類,初加排次,書葉眉端,間注分類,可見散葉合訂之迹。訂入之稿,或有兩稿並見者,一爲修改之稿,一爲謄清之稿,改稿鈎乙殆遍,有自注“廢”字。又有一書而分撰兩篇提要者,如《名公書判清明集》稿兩篇,一訂入子部法家類,一訂入類書類,文字稍有異同。《續編》著録之書,凡七百四十餘種,均斷至乾隆以前,其入録之書,約有以下諸類:

一、《四庫》應收而未收者。如:宋杜諤《春秋會義》二十六卷,係《永樂大典》輯本,弘曆所撰《御製書洪咨夔春秋説論隱公作僞事》注,有“盧仝《摘微》久佚,惟杜諤《春秋會義》採其説,今於《永樂大典》散篇内裒得之”語;明郝敬《論語詳解》二十卷,敬撰《九經解》,《四庫》已著録八種;宋史炤《資治通鑑釋文》三十卷,其音注爲胡三省採取者不少,宋本罕見,至阮元撫浙時,始鈔寫進呈内府;明徐咸《皇明名臣言行録續集》八卷,《四庫》已收其《前集》、《後集》各十二卷;宋劉斧《青瑣高議别集》七卷,《四庫存目》已著録《前集》、《後集》,又疑其書與《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録解題》所載卷數不合;宋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二卷、《列子鬳齋口義》二卷,《四庫》著録其《莊子鬳齋口義》,均未見其書而失載。

二、《提要》已引而未載者。如:明朱雲《金石韻府》五卷,《提要》於林尚葵等《廣韻府》下曾引其書,而書實未收;明唐覲《延州筆記》四卷,《提要》於《唐音》下引其書,而亦失載;宋葛立方《歸愚集》十卷,《提要》於《韻語陽秋》、《歸愚詞》下云“立方有《歸愚集》,已著録”,而别集類實失載;明吳訥編《晦庵先生文鈔》六卷《詩鈔》一卷,曾與崔銑輯《文集續鈔》合刊,兩書目録合併計卷,《存目》收崔書,稱其“蓋與訥書相輔而行”,而吳書未之載。他如宋陳普《石堂先生遺集》二十二卷,《存目》著録普《武夷櫂歌注》,謂“普有全集,已著録”;鄭起《菊山清隽集》三卷,《提要》於《心史》條下謂,“思肖有《題畫詩》、《錦錢集》,併附載其父震《菊山清隽集》後”,而實皆未採及其書。

三、《四庫》禁燬之書。如明朱高熾《天元玉曆祥異賦》七卷,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三十卷等。

四、《四庫》所收非足本者。如宋朱熹《詩集傳》二十卷,《四庫》收八卷本;元王元傑《春秋讞議》十二卷,《四庫》收九卷本;元史伯璿《四書管窺》三十六卷,《四庫》收八卷本;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十卷,《四庫》收八卷本;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四十二卷,《四庫》收四卷本;明朱睦㮮《授經圖》二十卷,《四庫》收不分卷本;明吳道南《文華大訓箴解》六卷,《四庫》收三卷本;宋宋慈《提刑洗冤集録》五卷,《四庫》收二卷本;宋潘自牧《紀纂淵海》一百九十五卷,《四庫》收一百卷本;唐《駱賓王文集》十卷,《四庫》收四卷本;宋孫覿《鴻慶居士集》七十卷,《四庫》收四十卷本;宋劉克莊《後村集》一百九十六卷,《四庫》收五十卷本;明朱右《白雲稿》十一卷,《四庫》收五卷本;明錢宰《臨安集》十卷,《四庫》收六卷本等。此類數量最夥,先生以經眼之本與四庫館臣所見本卷數既異,遂比勘版刻,别其優劣,以著於録。

五、中土久佚而歸自海外者。如南朝顧野王《玉篇零本》三卷又半,唐釋慧琳《大藏經音義》一百卷,遼釋希麟《續一切經音義》十卷等。

六、自《大藏經》及《道藏》鈔出之書。如南朝釋慧皎《高僧傳》十三卷、《集沙門不應拜俗等事》六卷,均用明支那本;宋李榮《元始説先天道德經》五卷、宋朱弁《通玄真經》七卷,俱用《道藏》本等。

《續編》體例,沿《提要》之定式,“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論世知人,次考本書之得失,權衆説之異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而其議論名通,斷制謹嚴,尤爲後學之津逮。如論宋人所編類書謂,“蓋在當日爲坊行之俗本,而在今日實宋代之古書矣”;《東林本末》條下,辨李慈銘“明代士不知學,競務虚聲,横議朝政,浸以亡國,東林、復社,實爲戎首”之説,而結語謂“李氏此論,蓋拾《小心齋札記》、《東林列傳》各《提要》之餘唾也,是不可以不辨”;又《集古今佛道論衡實録》條下,謂“是書取古今佛道争辨事,薈萃爲一編,大致務抑道以伸佛。竊謂道家清静,與佛同源,何所容其非毁。佛氏四大皆空,今乃負氣嘵嘵,於‘空’何有?然儒者同是經學,乾嘉以來,漢、宋之争,爲有識者所深憫。吾儒尚如是,何論彼教”;又《臺館鴻章》條下論明文流變曰“明自楊士奇輩倡臺閣之派,積久而嘽緩冗遝,千篇一律;於是李夢陽輩倡言復古,積久而塗飾險詭,萬喙一音;於是袁宏道輩乘其弊而詆之,變板重爲輕巧,變粉飾爲本色,而專恃聰明,不根學問,其弊不可勝言”。此外訂正《提要》與各家之説,亦皆説理透徹,各具勝義。

《題跋》稿本八册,亦先生手自裝訂,封頁署作《許廎經籍題跋》,自“一”至“八”。其書亦無序記,未經分卷,内容依《四庫》分類,已初爲排次。各篇均稱“書後”,下注撰年,多成於民國十至二十年代。此書爲增續《提要》所作,不稱“提要”而稱“題跋”,一以謙遜,示其僅爲私家撰著,二則其體例與《提要》實稍異。《續編》遵《提要》之式,叙作者之爵里,論著作之優劣,語多簡約,《題跋》則考著作之原委,辨學術之純疵,文字較繁,議論亦見深入。清代自乾嘉以後,學者輩出,著述如林,群經則各有義疏,諸史則多經補苴,諸子、小學、金石之學,莫不後來居上,各號專門。先生博涉多能,學無不通,故能於清代學術之各門類,擇其要著,細加考論而撰爲跋文。

王欣夫先生曰,先生“每撰一篇,必於全書熟復數過,挈其菁華,博採群言,辨其是非,然後能發抒己見,折衷至當,而免鈔胥之誚。觀於每下條議,斷制謹嚴,雖若易易,而孰知其用心至苦。故若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先生研誦將六十年,而手稿僅存一目,其文仍闕,則其慎重不苟可知矣。此二百餘篇者,在有清一代之藝文,猶爲一勺之水,而辨言舉要,洞悉原委,竊謂雖使戴、邵復生,不是過也”(7)。其推挹甚至,而良非虚譽,兹於各部略舉數端,以證成其説。

先生於經學、小學最號專門,《題跋》録經部書七十七種,各加考辨,用力尤深。如《寫本經典釋文殘卷書後》,凡數千言,詳考伯希和所得之敦煌石室《舜典》、《堯典釋文》卷子影印本,引據經傳古注凡數十種,經反覆比勘,始審定該卷爲“郭忠恕所改定《釋文》,乃北宋人所鈔,而其書則不久即無傳本者也”。其方法綿密,推論謹嚴,允稱乾嘉考據學之後勁。又《説文解字群經正字書後》,列舉該書之疏失凡數十處,逐條訂正之後,並示以經典正字之義例,而結語謂:“總之古人字少,每多假借。《説文》許氏一家之學,非欲以是爲天下繩尺。録古文則不録今文,必謂經字盡收於《説文》,恐無此理。且正字或出於經典之後,必謂所舉正字即古時經典如此,更無此理。特在今日,不可不知其正假,故錢大昕有《説文答問》,陳壽祺有《説文經字考》。是書視兩家奚啻倍蓰,學者當服其用心,而錯誤迭見,須通人重加釐訂,方爲盡善。”所言均實事求是,令人信服。

史部録書一百一十二種,先生所撰題跋,既嚴史家義例,又兼采衆説,或從或否,評騭極爲矜慎。如《續資治通鑑書後》,先生既稱“是編以宋元明人續司馬光之書甚夥,而皆未盡善,乃合錢大昕、邵晉涵、孫星衍、洪亮吉諸人之力,將宋元事迹薈粹討論,閲數十年始成,雖不及光書體大思精,而網羅宏富,迥非王宗沐、薛應旂輩所能企”,又摘其詳宋略元、南宋事多漏略、紀事詳略未當、遼金蒙古人名譯音前後不統一諸失。而李慈銘採馮集梧説,以此書書名爲未妥,先生則爲之辨曰:“‘資治’之名雖出神宗所賜,而既續光書,故竟稱《續資治通鑑》。馮集梧序乃以爲非,謂李燾僅稱《續資治通鑑長編》。不知燾之稱《長編》,特燾之謙,不敢言‘續通鑑’,非因‘資治’二字出自御賜。且光修《通鑑》時先成《長編》,尚無‘資治’之名,燾書標題,實進退失據,安得執彼詆此。劉時舉《續宋編年資治通鑑》,尤有先例。”折衷允當,略無偏頗。《東華續録書後》,以王《録》多就《實録》鈔寫,謂“向使參以筆削,卷帙初無取如此之繁,即購閲亦較易爲力。先謙非不能,特不敢耳”。又謂:“《實録》編輯上諭,事無起訖,語無斷制,止記言,不記動,《起居注》亦然,不如是則謂之不稱職。有史與無史等,有史官與無史官等,上下相習,視爲固然。是編止就《實録》摘寫,爲之刊刻,當時尚有議其不應傳播者,亦可見士大夫之心理矣。”所議較今日之過崇清宫檔案者爲近理。又如《抱冰堂弟子記書後》,謂其書乃張之洞七十壽辰前自撰,意欲仿《公是先生弟子記》,而謂“綜其生平,東南互保之約最爲有力,餘多言大而誇,所辦各事,亦多似是而非,但可謂十九世紀人材,而於二十世紀實非其選”,復舉收復伊犁、興造鐵路、庚子西幸、商約開礦、湖北捐票、收回粤漢鐵路、阻鑄銀元、鯰魚套之上新河築堤等事,一一辨其功過,所言均關掌故。末謂“《雷塘庵主弟子記》出於阮文達身後,今在生前仿爲之,幸而人皆知其自記,否則有此不通之弟子,直代爲愧死矣”。先生嘗爲張之洞幕僚,故能熟道其詳,而一語不肯假借,足見秉筆之公。他如《列女傳書後》舉圖中地用方磚、門垂帷簾、靠背椅、弓足等式,明其決非晉人所繪;考各省通志體例之優劣、記載之虚實;論《隋書經籍志考證》“一書而已具千餘種書之用”,以視四庫館自《永樂大典》輯未見書,“其難易殆不可以道里計”等,均見識議卓絶。

子部録書八十種。先生之考訂,一如經史之博洽,而尤可述者,先生身處新舊時代之交替,雖從事考據之學,亦能舉新知及時事以入議論,於題跋中可稱創格,今試舉兩例:《半巖廬日記書後》謂,邵氏“又言各省歲報民數爲粉飾浮增。此泥於往事爲説,亦失之滯。據西人馬爾薩斯説,十九世紀之初,全世界人口尚不滿八萬五千萬,方到二十世紀,已過十七萬萬。是百年間竟增一倍有奇,故近時西人謂中國人口爲四萬萬五千萬,雖無確據,恐或不遠也”。《無邪堂答問書後》謂:“又謂鐵路與輪船相消長,鐵路行而輪船必衰耗。則未知車舟線本相避而相濟。又謂民主者便於亂民藉口,而非真能安其國。此在當時立言不得不如此,而大勢趨於民主,雖天地鬼神不能遏。將來弊之所極,美、法或將爲君主,而此日却未可質言。”以此可知,先生之考訂舊籍,已非前人之窠臼所能囿矣。

集部録書一百三十六種,爲《題跋》中於今最有關係之文字。清人集部著作本夥,遍檢既難,别擇尤需識力。先生所取,多作者學行可述,所著足以見清代學術之流變者。凡著録之書,莫不貫穿首尾,洞悉利弊,而隨文辯證,有根有據,所附議論,尤爲精彩。如《壯悔堂文集書後》不滿於侯氏“漢亡於朋黨,宋弱於道學”之説,謂其“亦偏宕之詞,果如其説,則十常侍、韓侂胄轉可恕也”。《鮚埼亭集書後》稱贊謝山學問,而引《復堂日記》之詆詞,謂“亦可謂蚍蜉撼大樹矣”,又評謝山之詩爲“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不能盡同,論其體格,視同時杭、厲諸人固少遜,而亦非後之翁方綱輩所能企矣”。又《道古堂集書後》,謂“其文大致脱息於《兩漢書》,故雅贍富麗,迥非凡近”,“序記小品,亦吐屬清華,標舉冷隽”,而又惜其考據之文未盡精核,所舉十數例,皆辯證精確。又《紀文達公集書後》,謂“考昀一生精力,全在《四庫提要》一書,所爲文長於館閣應制,間爲人作序記碑表之屬,非所經意”,因而“傳志紀事之作,略無翦裁,大都敏而不能深思,易而不免入俗,謝摺、器銘,更不足存”;而於《盾鼻餘瀋書後》,謂“宗棠詩文,不拘拘於義法格律,而一種權奇倜儻之概,如其爲人”;又《曾文正公文集書後》,謂“其古文最服膺姚鼐,而能恢張其緒,由姚氏而上溯韓、馬、莊,不規規於義法,乃自成其義法,實出姚氏之上”,知人論世,所言皆非影響之辭。

清乾隆間編纂《四庫全書》,經由各地廣泛徵書,並於《永樂大典》中從事輯佚,益以宫廷藏書,開四庫全書館於翰林院署,徵召碩學之士,分任校勘、編纂之職,逐種整理三處發下圖書,“分晰應刻、應鈔及應存書目三項,各條下撰有提要”。其匯聚圖書及分類整理之法,至今猶不能廢,然編纂迫於時限,去取出自宸衷,各編修認纂之稿,底本選擇未必精當,學術亦非盡專門,而書成衆手,各不相謀,其謬誤舛訛,蓋不能免。《提要》流傳以後,欲起而糾正者代有其人,懾於專制,僅以零篇斷章,散見各家文集、筆記及藏書題識中。至先生出,乃以一己之力,辛勤蒐討,反復比勘,既爲《補正》,再撰《續編》及《題跋》,而《續編》、《題跋》所録之書,既經目驗,又加詳考,故所造能遠駕阮氏之上。先生治學祈嚮之正,研討之勤,足爲後世效法。其辛勤結撰之遺稿,沉霾已逾半世紀,理宜早日面世,沾溉後學。

先生嘗語人曰:“學問塗術之紛繁,古今書籍之浩瀚,一人所涉,譬諸滄海一漚,又迫於年命,所謂以有涯逐無涯,其不殆者蓋鮮。雖然,精衛填海,愚公移山,亦在其志耳。吾之爲此,惟俛焉日有孳孳,得寸則寸,得尺則尺而已。”(8)三復斯言,彌深欽仰之忱,故不辭淺陋,略述《續編》及《題跋》之大要,以諗同好。

(《中華文史論叢》第59輯,1999年)


(1)見《許廎學林》卷首,又載王欣夫編《許廎遺集》卷端,文字略有異同。

(2)見《許廎學林》卷首,又載王欣夫編《許廎遺集》卷端,文字略有異同。

(3)先生未刊稿本,經檢尚有《讀説文段注記》、《釋名補疏》、《獨斷疏證》、《新序注》、《説苑注》、《論衡注》、《群書問答》、《金石萃編補正》等,均手寫自訂,藏於復旦圖書館。

(4)《會議增修四庫全書摺》、《謹擬增修四庫全書條例》,載《許廎遺集》。

(5)《會議增修四庫全書摺》、《謹擬增修四庫全書條例》,載《許廎遺集》。

(6)《覆王欣夫大隆書》(辛丑),載《許廎學林》卷二十。

(7)《許廎經籍題跋書後》,載《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録》,又《題跋》録書實四百零五種。

(8)見王欣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