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据说，曾经有两位神仙，时而平峰遨游，时而高谈阔论，来往于仙山缥缈[1]之间，说着些真假有无之事。一日，他们偶从大荒山无稽（jī）崖青埂峰下经过，将女娲补天[2]时弃而未用的一块顽石携入红尘。这石历尽了人间的离合悲欢、世态炎凉[3]，最终写就了这样一段荡气回肠、撕心裂肺的故事。

姑苏城阊（chāng）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一条仁清巷，巷子里有座古庙，人称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4]，姓甄，名费，字士隐，秉性恬淡，不贪功名，如今年已半百，只与妻子封氏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乳名英莲。

夏日午后，甄士隐在书房小憩（qì），正睡得蒙蒙眬眬时，忽见一僧一道入梦而来，只听道人说：“你携了这蠢物，要到哪去？”僧人笑道：“如今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此事说来也好笑。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5]珠草，纤弱飘摇，多亏赤瑕（xiá）宫的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灌溉，才得以久延岁月。后来，绛珠草承受天地灵气，兼有雨露灌溉，竟脱去草木之质，修炼成一个女子，一心想要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恰巧近日神瑛侍者要趁此昌明盛世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便说：‘他是甘露之恩，我并无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只把一生的眼泪还他。’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我想将这蠢物夹带其中，让他去经历经历。”

甄士隐不知他们说的蠢物是什么东西，就想问个明白。僧道二人说：“玄机不可预泄。”只答应给士隐看一眼那玉。甄士隐正要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夺走玉，与道人走过一大石牌坊。甄士隐看到牌坊上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又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僧道二人过了牌坊就不见了，甄士隐也想跟着进去，却突然听见一声霹雳，有若天崩地陷。甄士隐大叫一声，猛然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而已。正巧这时奶妈抱着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粉妆玉琢，十分可爱，就伸手接过来，抱着她到街上去看热闹。玩耍了一会儿，便带女儿回家，正要进门时，就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人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本来是湖州人，家里也曾是仕宦之族，但后来没落了。

贾雨村本想进京赶考[6]，求取功名，再整基业，但来到这里，盘缠就用光了，所以只好暂时寄住在庙中安身，靠卖字作文为生，甄士隐常与他交往。贾雨村一见甄士隐，便上前寒暄[7]，甄士隐就让人把女儿抱回去，自己带贾雨村到书房闲谈。刚聊了几句，家人忽然来报，说严老爷前来拜访。甄士隐于是让贾雨村稍等片刻，自己前去会客。贾雨村在书房闲坐，忽然听见窗外有女子咳嗽，抬头一看，原来是甄士隐的丫鬟娇杏正在掐花。这丫鬟虽非绝色，但眉清目秀，也有动人之处。娇杏发现窗内有人看着自己，知道是老爷常说的贾雨村，忙转身回避。但见他身形魁梧、容貌俊朗，不免又回头看了两眼。贾雨村见她回头，以为她对自己有意，心中大喜。正在这时，有小童进来，说主人留严老爷吃饭了。贾雨村知道不便多待，就自己回庙里去了。

转眼中秋，贾雨村寓居古庙，孤单寂寥，想起平生抱负，不免有所感伤，就高吟一联：

玉在椟[8]中求善价，钗于奁[9]内待时飞。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有人笑道：“雨村兄真是胸怀大志！”贾雨村回身看时，正是甄士隐走了进来，连忙笑问：“老先生怎么有兴致到这里来？”甄士隐说：“今日中秋，特意来邀请你到舍下小酌。”两人于是来到甄士隐家中，饮酒漫谈，正值皓月当空，飞彩凝辉，贾雨村也已有七八分酒意，趁着狂兴，对月吟道：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罢大呼：“妙哉！雨村兄必非久居人下之人。”贾雨村叹息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10]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如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11]，神京路远……”甄士隐不等贾雨村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说？我早有资助你的意思了。”说着，就命人封了五十两银子并两件冬衣，又说：“本月十九是黄道之期，雨村兄可速速进京。”贾雨村谢过甄士隐，两人又饮酒闲谈，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次日天交五鼓，贾雨村便起身了，并让庙里的一个小沙弥给甄士隐带话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12]，总以事理为要，来不及面辞了。”

贾雨村走后，转眼几月光景，到了元宵佳节。街上华灯添彩，热闹非常，甄士隐便让家人霍启抱女儿英莲到街上看灯。看到一半时，霍启要去小解，就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可是等他回来时，哪还有英莲的身影？霍启找了半夜也不见英莲的人影，他害怕老爷怪罪，不敢回去，便连夜逃走了。士隐夫妻都是半百之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一丢，几次都想寻死，不到一个月，全都病了。

祸不单行，三月十五这天，葫芦庙里的和尚们炸供[13]，不小心失了火，连带着整条街都烧了起来，甄士隐家就在隔壁，虽然人无大碍，但房屋、钱财全都化为了灰烬。士隐只好带着妻子和两个丫鬟去投奔岳父封肃。可封肃见到女婿如此狼狈，心中十分不悦，只帮他置办了几间旧屋，几亩薄田。甄士隐是读书人，哪会耕地种田，因此过了一二年，家里就越发贫穷了。加上岳父每次见面都要言语奚落一番，心中怨痛，如此贫病交攻之下，精神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可巧这天他拄了拐杖到街上散心，忽然看见那边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道人，嘴里念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问：“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的。”那道人笑道：“你若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天下的事若要‘好’，须得‘了’。我这歌就叫《好了歌》。”

甄士隐本就是有慧根的，听了道人的话，又回想自己万贯家财毁于一旦，如今沦落至此，好像大梦一场，当时顿悟，一把抢过道士的褡裢背在肩上，说一声：“走吧！”然后就和那道人一同离去了。妻子封氏听说这件事后，哭得死去活来，派人去找也杳无音讯，无奈，只好依靠父母度日。幸好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一同做些针线活出去变卖，凑合过活。

再说贾雨村，他进京赶考，中了进士，被放到外省做知府。没想到他任职之处，正是封肃家所在之地。贾雨村瞧见了那天在甄家回头看自己的丫鬟娇杏，这才知道甄士隐一家搬到了这里。他马上派人请封肃到自己府上问话，一说才知道，甄士隐已经出家，女儿英莲也被人拐走了。贾雨村不免伤感，不仅接济了甄家娘子不少财物，又向她讨娇杏做妾。娇杏过门之后，只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又过了半年，贾雨村的正妻染病辞世，贾雨村就把她扶正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著名场面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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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缥缈：形容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2]女娲补天：古代神话，相传远古时期天塌地陷，女娲不忍生灵受灾，便炼五色石把天修补起来。

[3]世态炎凉：指有钱有势时就有人巴结，无钱无势时就被人冷淡的世俗人情。

[4]乡宦：旧称乡村中做过官又回乡的人。

[5]绛（jiàng）：深红色。

[6]赶考：指科举时代前去参加考试。

[7]寒暄：见面时谈天气冷暖之类的应酬话。

[8]椟（dú）：匣子。

[9]奁（lián）：古代妇女梳妆用的镜匣。

[10]时尚：当时的风尚。

[11]无措：无法置办。

[12]黄道黑道：中国传统历法中的说法。黄道日是吉日，黑道日是凶日。

[13]炸供：用油煎炸制作的供神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