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但惜夏日长

身上带着七十五斤的粮食,楚安不敢久留,离开宜城后便不停歇朝祁山县赶去。

夜里,祁山县。

楚家的灯不同以往早早熄灭,还在摇曳着。

楚家大院被屋内火光映着,折射屋内两道身影,其中一道来回徘徊。

“算算时间,也该是安儿回来的时间了......”

楚王氏两只手交在一起,没目的地揉搓着,不时朝门缝外看一眼。

楚老汉坐在炕上,和田狗一起,两眼皮打架。楚王氏不睡,他们也只能陪着不睡。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仿佛每一秒都是一个春秋。

终于,寂静的夜里,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卧在炕上打盹儿的田狗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

“安儿......”

楚王氏想也不想,嘴里碎念一句,忙冲到门前,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让她下意识先朝门缝外观望了一眼。

看清了少年郎疲惫的身影,那一颗悬着的心方才立时松下,忙拉开门闩。

“安儿!”

楚安刚走进院中,就留意到屋里的油灯还点着,知道又是家人在等他。不出所料,娘亲第一个出门来迎接他。

不由分说,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那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盯着自己瞧了又瞧。

“你都瘦了......”

真的是......才离家四天,就能落得一个变瘦的标签,楚安不知该说娘亲慧眼如炬还是该说她癔症犯了。

“在外面吃饱没......你都干啥了......就你这小身板,你能赚多少钱......下次可不兴了......”

一连串的关切,楚安笑着点头回答:“是是是,好好好,我知道了。”

既觉得娘亲可爱又心疼她。

正屋门口,楚老汉和田狗站在那里。

“路上没有碰到麻烦吧?”

“没有。”

楚老汉点点头:“快进屋。”

没了。

父亲的问候就这么多,但楚安知道,这也是另一种爱的体现。

不像田狗,打着哈欠,连句关心话都不问候一样。

越想,越看田狗不顺眼;啪!朝它脑袋上拍了一下。

田狗:“???”

小小的屋里,空间不如外面大,可温暖却是外面那些寒冷怎么也不及的。

楚安的心,随进屋那一刻,彻底放了下来。

是的,身上抱着这么多粮食,无论走到哪他都疑心重重,总要回头看上几眼,担心遭人惦记。

还好,恶人虽多,倒也不至于多到谁都能碰见那个份上。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楚安将这一大袋粮食放到桌子上,他们才有心情关心楚安这次进城的所得。

“天!这么多粮食......”楚王氏惊得低呼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赶紧起身,检查一些门闩,再看看窗户是否捂紧喽。

“安儿,你哪来的?”

重新坐回位子,楚王氏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安。

楚安一笑:“爹、娘,不止这些。”

他从怀里掏出走时带的布条,原本瘪瘪的,现在,却是满满一大袋。

“咣!”

布条放到桌子上,一声脆响。

楚老汉没有动,楚王氏有些好奇,解开布条,下一刻,一堆铜板哗哗挤出来。

“啊呀!”

楚王氏惊得合不拢嘴,一旁,楚老汉也是眼角一阵狂跳。

当然,田狗的眼皮还在打架,它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你从哪弄的?”楚老汉看着楚安,沉声道。

一个孩子家家,第二次进城,关键不到五天的时间,竟弄得这么多东西,怎能不让人怀疑。

便是楚王氏心疼孩子,此刻也有些担忧起来。

楚安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便将自己事先编好的谎话说出:“之前不是说了,城里有位招短工的老板,一天五十个铜板,只要干得起劲,便还会加子儿。”

“干什么?”

“搬运。”

楚安说:“都是一些货物,那老板是个行脚商。我气力大,干得最多,老板给钱也就痛快。”

“这......有一百八十四钱!”楚王氏眯着眼数了一遍,失声道。

她怕自己数错,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价钱。

“本来有二百二十钱,我买了六斗米。”楚安说。

楚老汉还想说些什么,被楚王氏拍了一下:“愣着干什么,把麻袋里这些粮食捣腾了,都存起来。”

说完,楚王氏狠狠瞪了楚老汉一眼。

“行。”楚老汉点点头,起身,扛起麻袋,真重。

他看了一眼楚安,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屋,也就是楚安住的那个屋。

楚家平日里有藏东西的,都放在这个屋。

“下次,不许干这种累活了,你还小......”楚王氏拉着楚安的手,叮嘱道。

楚安苦笑:“娘,您忘了,我可是练过武的;这单臂一晃,得有数百斤力气!”

是的,现在的楚安单臂一晃就有两百多斤,双臂齐用,六百斤的重物不在话下。

听楚安这么一说,楚王氏还能说什么呢,别过头,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个孩子,却承担起了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责任。

楚安看出了楚王氏的心思,笑道:“娘,您和爹每日在田里辛苦劳作,让我一个人在家呆着练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今天我有能力保护这个家么?”

“是是,你说得是。”

楚王氏白了他一眼,然后将桌子上那些铜板全部收拾收拾:“这钱,我先保管着,你若有需要,随时找娘要。”

“自然是要上交给娘亲的。”

“好了,不早了,你去洗洗睡吧。看狗狗,坐着都睡着了。”

楚安闻言撇过头一看,还真是。

田狗垂着脑袋,早没了动静。

楚家忙活了一会儿,将东西收拾好,这才纷纷洗刷一番,上炕睡觉。

夜里,坐在椅子上睡觉的田狗摔了一跤,抬起头看了看,然后,很自然地钻进了楚安的屋子,爬在墙角继续睡觉了。

......

翌日,早上。

“慢点吃,小心噎着。”楚王氏眯着眼,笑道。

楚安大口吞咽着碗里的熏肉,末了再喝上一口汤。

“看看,进城这几天,定是没好好吃饭,现在都这般饿了。”

“倒没有,只是没吃肉食而已。”楚安解释。

楚王氏没好气道:“还狡辩,我能不知道你的性子?你也真是,赚了这么多钱,买几个好吃的又没什么......”

娘,您是没在县城生活过,不知道那里的开销有多高,就这一百多钱,能吃上几顿好酒好菜?

楚安在心里摇摇头。

农民对钱的概念还是太模糊了一些,几百钱,在他们手里就是上百斤粮食,殊不知,一碗菜就要好几钱,这还是普通的菜食。

吃罢饭,楚老汉和楚王氏照旧下田浇水,回家歇过片刻就带上干粮,外出拾荒。

楚安回归到之前的状态,继续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直到筋骨松了,才起身练武。

......

“呀!楚哥哥出来晒太阳啦,打鸟儿么?”后面的刘小明来了,见到楚安,很是惊喜。

有一阵子没见到楚安出来晒太阳了。

“不去。”楚安拒绝地十分果断。

“那狗狗呢?”

“你问问。”

“狗狗,打鸟儿吗?”

又是这变态的游戏......田狗伸着舌头,叫了三声。

楚安无奈说道:“看,它不想去呀。”

“哦。”刘小明失落地离开。

“哟!文兴出来晒太阳了?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嘿!文兴啊!”

路过楚家的邻居看见楚安,表现出好不亲切的样子,特别是墨老二,刘壮阳和许福贵。

前段时间楚安给三家送了草药,没要他们什么东西,对方自然对楚安以及楚家心里有了好感。

至于为何前阵子没见到楚安?

没人会问,他们外出拾荒的时间占多数,兴许是路过楚家时楚安刚好在屋里睡觉呢?

更多的猜想?

算了,好奇心害死猫。这个世道,顾好自己就行了,别多管闲事。

邻里处理关系都很有一套。

“狗子也出来晒太阳了,今个儿不出去觅食了?”

“汪汪!”

“嘿!这狗真聪明。”

“你哪里看出来它聪明了?”

“它刚刚跟我打招呼了呀。”

“你确定是在跟你打招呼?”

......

悠悠时光,便在楚安这般该死的躺平日子中快速流逝。

七月份,盛夏。

宜城,听说粮价又降低了。

如今年景甚好,农民交税充足富余,大汉国库充盈,粮食无处可放,便运往全国各个城郡来卖了。

至于乡下?

农民哪来的钱买。

白给?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祁山县,悠闲了两个月的老百姓们再度开始活络起来了。

午后,一道胡同里的,聚在杨树下乘凉、闲谈。

“唉!要说这坏年景,老百姓日子苦些就算了,偏偏好年景也是这般......”

“听说没,城里的粮价又降了。”

“这......”

老农们一个个皱起了眉头。

本想着等秋后收些粮,到城中去卖,来年粮价降低再到城中低价购买,没想到粮价降得比丰收还快!

是的,人们都会闻风而动,如今大汉年景一年比一年好,粮食充盈是必然的事情,农民若是抓住机会在粮价降低前存些钱,等降低后再换成粮食用来交税,那可划算太多了。

可惜,想象总是美好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年景这么好,收成这么足,农民却还是为了能否吃饱而发愁。可见,这国家的统治者,没什么用了。

“大汉迟早要垮!”

所有人心里都闪现这种想法。当然,也只是想想,说出来?

不可能。

这可是砍头的!

“罢了,想那么多干嘛,咱们不过小小的农民,一辈子注定与田地打交道,老实本分就行了。这日子啊,过一天算一天......”

大杨树下,一群农民一哄而散。

去哪?

当然是下田了。

家家的水稻苗都备好了,田里的水也都引了,不抓住这个时间插秧,怕是不想过日子了。

田里。

一块块方田有序排开,清水混合着泥土在田里,波光粼粼,散发着夏日该有的热情。

远方,山陇间,像是撑起了一片片能量幕,竟如水面波纹荡漾,晃啊晃啊。

这般夏日,温度何其高。

楚家。

楚安顶着大太阳,穿着短袖在院子里练武打拳。汗水顺着他两颊滴在土地上,很快就又被蒸干。

田狗在屋里的阴影中,伸着个舌头,不停喘息,眼睛也来回眨动。

热哩!

练完武,楚安长出一口气,走进屋子里,直接将短袖脱下来,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躯体,湿漉漉一片。

“要不要到溪边洗洗?”

“我又没出汗。”田狗翻了个白眼,继续伸舌头喘气。

好在瓦房冬暖夏凉,夏日温度虽高,但屋里总有那么一丝阴凉。

“那我去了,你顾好家。”楚安说了一句,将短袖披在肩膀上,提着小桶朝溪边赶去了。

这种日子,他一个练武的人都难以忍受,更不要说在田里插秧的父亲了。

楚王氏刚走不久,去给楚老汉提水了,担心他晒太久中暑。

“可惜祁山县是个傍山村,不然非得跳大河里游几下。”

头顶顶着烈日,只感觉一路上的路程也被拉长了许多。

终于到了溪边,楚安上前舀上小半桶水,来到旁边,对着脑袋从上往下就泼。

小溪的水是乡亲们赖以生存的,还要吃,楚安自然不会直接跳到溪里。

“嘶!”

透心凉!

小溪的水清凉柔顺,像是少女的葱指,带着凉意,抚摸过楚安的每一寸肌肤,好不舒服。

“去帮爹插秧......”

楚安又舀了小半桶清水,吞了一口后,跨着河中散落石子搭成的简易小桥,到溪对面去。

对面是祁山县百姓们的田地,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田,一部分是地,前者主要用来夏季灌水种水稻,冬季种蔬菜,后者则是种寻常耕作物,比如小麦玉米什么的,按时节错开来种。

官府收税,粮食种类不同,所占税值比重不同,故以这些好的粮食全部交税可抵得上更多糙粮。

这般做,自然是为了保留更多粮食;也就是说交糙粮只能余少量好粮,交好粮能余更多糙粮。

哪般选择,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都知道。

“提起征税,果真如刘县令说的那般,五月份那次交了税,如今便没再交过。”

“不,应该称呼它为黄鼠狼。”

......

“爹、娘!”

楚安远远便看见在水田里插秧的两人,打过一声招呼,快步赶过去。

“福贵叔,墨大叔,刘叔。”

一路上,还有好几家人都在插秧,不舍得错过丁点好时间。

“文兴真懂事,都来帮大人了!”

一个个夸赞,楚安倒没有因此兴奋,几句应付后,来到二老前,挽起裤腿,下田。

“爹、娘,我来帮你们。”

“你这孩子,不是说了让你在家歇着么!”

“娘,你这话说的,你不也应该在家歇着么,现在倒好,打着送水的名义来下田。”

“嘿!都学会和娘顶嘴了不是?”

“哪敢......爹、娘,我又提来一桶水,你们喝点,歇着,这里交给我。”

“你会?”楚老汉问。

“俺也是农民呀!”

楚安笑道。

“那行。”

“好了好了,我们歇够了。”

“你们这才歇了有一刻钟吗?”

“早些忙,这田多着呢!”

“中!”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弯着腰,在水田里一排排插秧,插出来的水稻整整齐齐,立得笔直。

楚安后背刺痛,但是他觉得很开心。

这下,他切身体会到: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