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带着七十五斤的粮食,楚安不敢久留,离开宜城后便不停歇朝祁山县赶去。
夜里,祁山县。
楚家的灯不同以往早早熄灭,还在摇曳着。
楚家大院被屋内火光映着,折射屋内两道身影,其中一道来回徘徊。
“算算时间,也该是安儿回来的时间了......”
楚王氏两只手交在一起,没目的地揉搓着,不时朝门缝外看一眼。
楚老汉坐在炕上,和田狗一起,两眼皮打架。楚王氏不睡,他们也只能陪着不睡。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仿佛每一秒都是一个春秋。
终于,寂静的夜里,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卧在炕上打盹儿的田狗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
“安儿......”
楚王氏想也不想,嘴里碎念一句,忙冲到门前,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让她下意识先朝门缝外观望了一眼。
看清了少年郎疲惫的身影,那一颗悬着的心方才立时松下,忙拉开门闩。
“安儿!”
楚安刚走进院中,就留意到屋里的油灯还点着,知道又是家人在等他。不出所料,娘亲第一个出门来迎接他。
不由分说,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那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盯着自己瞧了又瞧。
“你都瘦了......”
真的是......才离家四天,就能落得一个变瘦的标签,楚安不知该说娘亲慧眼如炬还是该说她癔症犯了。
“在外面吃饱没......你都干啥了......就你这小身板,你能赚多少钱......下次可不兴了......”
一连串的关切,楚安笑着点头回答:“是是是,好好好,我知道了。”
既觉得娘亲可爱又心疼她。
正屋门口,楚老汉和田狗站在那里。
“路上没有碰到麻烦吧?”
“没有。”
楚老汉点点头:“快进屋。”
没了。
父亲的问候就这么多,但楚安知道,这也是另一种爱的体现。
不像田狗,打着哈欠,连句关心话都不问候一样。
越想,越看田狗不顺眼;啪!朝它脑袋上拍了一下。
田狗:“???”
小小的屋里,空间不如外面大,可温暖却是外面那些寒冷怎么也不及的。
楚安的心,随进屋那一刻,彻底放了下来。
是的,身上抱着这么多粮食,无论走到哪他都疑心重重,总要回头看上几眼,担心遭人惦记。
还好,恶人虽多,倒也不至于多到谁都能碰见那个份上。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楚安将这一大袋粮食放到桌子上,他们才有心情关心楚安这次进城的所得。
“天!这么多粮食......”楚王氏惊得低呼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赶紧起身,检查一些门闩,再看看窗户是否捂紧喽。
“安儿,你哪来的?”
重新坐回位子,楚王氏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安。
楚安一笑:“爹、娘,不止这些。”
他从怀里掏出走时带的布条,原本瘪瘪的,现在,却是满满一大袋。
“咣!”
布条放到桌子上,一声脆响。
楚老汉没有动,楚王氏有些好奇,解开布条,下一刻,一堆铜板哗哗挤出来。
“啊呀!”
楚王氏惊得合不拢嘴,一旁,楚老汉也是眼角一阵狂跳。
当然,田狗的眼皮还在打架,它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你从哪弄的?”楚老汉看着楚安,沉声道。
一个孩子家家,第二次进城,关键不到五天的时间,竟弄得这么多东西,怎能不让人怀疑。
便是楚王氏心疼孩子,此刻也有些担忧起来。
楚安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便将自己事先编好的谎话说出:“之前不是说了,城里有位招短工的老板,一天五十个铜板,只要干得起劲,便还会加子儿。”
“干什么?”
“搬运。”
楚安说:“都是一些货物,那老板是个行脚商。我气力大,干得最多,老板给钱也就痛快。”
“这......有一百八十四钱!”楚王氏眯着眼数了一遍,失声道。
她怕自己数错,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价钱。
“本来有二百二十钱,我买了六斗米。”楚安说。
楚老汉还想说些什么,被楚王氏拍了一下:“愣着干什么,把麻袋里这些粮食捣腾了,都存起来。”
说完,楚王氏狠狠瞪了楚老汉一眼。
“行。”楚老汉点点头,起身,扛起麻袋,真重。
他看了一眼楚安,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屋,也就是楚安住的那个屋。
楚家平日里有藏东西的,都放在这个屋。
“下次,不许干这种累活了,你还小......”楚王氏拉着楚安的手,叮嘱道。
楚安苦笑:“娘,您忘了,我可是练过武的;这单臂一晃,得有数百斤力气!”
是的,现在的楚安单臂一晃就有两百多斤,双臂齐用,六百斤的重物不在话下。
听楚安这么一说,楚王氏还能说什么呢,别过头,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个孩子,却承担起了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责任。
楚安看出了楚王氏的心思,笑道:“娘,您和爹每日在田里辛苦劳作,让我一个人在家呆着练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今天我有能力保护这个家么?”
“是是,你说得是。”
楚王氏白了他一眼,然后将桌子上那些铜板全部收拾收拾:“这钱,我先保管着,你若有需要,随时找娘要。”
“自然是要上交给娘亲的。”
“好了,不早了,你去洗洗睡吧。看狗狗,坐着都睡着了。”
楚安闻言撇过头一看,还真是。
田狗垂着脑袋,早没了动静。
楚家忙活了一会儿,将东西收拾好,这才纷纷洗刷一番,上炕睡觉。
夜里,坐在椅子上睡觉的田狗摔了一跤,抬起头看了看,然后,很自然地钻进了楚安的屋子,爬在墙角继续睡觉了。
......
翌日,早上。
“慢点吃,小心噎着。”楚王氏眯着眼,笑道。
楚安大口吞咽着碗里的熏肉,末了再喝上一口汤。
“看看,进城这几天,定是没好好吃饭,现在都这般饿了。”
“倒没有,只是没吃肉食而已。”楚安解释。
楚王氏没好气道:“还狡辩,我能不知道你的性子?你也真是,赚了这么多钱,买几个好吃的又没什么......”
娘,您是没在县城生活过,不知道那里的开销有多高,就这一百多钱,能吃上几顿好酒好菜?
楚安在心里摇摇头。
农民对钱的概念还是太模糊了一些,几百钱,在他们手里就是上百斤粮食,殊不知,一碗菜就要好几钱,这还是普通的菜食。
吃罢饭,楚老汉和楚王氏照旧下田浇水,回家歇过片刻就带上干粮,外出拾荒。
楚安回归到之前的状态,继续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直到筋骨松了,才起身练武。
......
“呀!楚哥哥出来晒太阳啦,打鸟儿么?”后面的刘小明来了,见到楚安,很是惊喜。
有一阵子没见到楚安出来晒太阳了。
“不去。”楚安拒绝地十分果断。
“那狗狗呢?”
“你问问。”
“狗狗,打鸟儿吗?”
又是这变态的游戏......田狗伸着舌头,叫了三声。
楚安无奈说道:“看,它不想去呀。”
“哦。”刘小明失落地离开。
“哟!文兴出来晒太阳了?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嘿!文兴啊!”
路过楚家的邻居看见楚安,表现出好不亲切的样子,特别是墨老二,刘壮阳和许福贵。
前段时间楚安给三家送了草药,没要他们什么东西,对方自然对楚安以及楚家心里有了好感。
至于为何前阵子没见到楚安?
没人会问,他们外出拾荒的时间占多数,兴许是路过楚家时楚安刚好在屋里睡觉呢?
更多的猜想?
算了,好奇心害死猫。这个世道,顾好自己就行了,别多管闲事。
邻里处理关系都很有一套。
“狗子也出来晒太阳了,今个儿不出去觅食了?”
“汪汪!”
“嘿!这狗真聪明。”
“你哪里看出来它聪明了?”
“它刚刚跟我打招呼了呀。”
“你确定是在跟你打招呼?”
......
悠悠时光,便在楚安这般该死的躺平日子中快速流逝。
七月份,盛夏。
宜城,听说粮价又降低了。
如今年景甚好,农民交税充足富余,大汉国库充盈,粮食无处可放,便运往全国各个城郡来卖了。
至于乡下?
农民哪来的钱买。
白给?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祁山县,悠闲了两个月的老百姓们再度开始活络起来了。
午后,一道胡同里的,聚在杨树下乘凉、闲谈。
“唉!要说这坏年景,老百姓日子苦些就算了,偏偏好年景也是这般......”
“听说没,城里的粮价又降了。”
“这......”
老农们一个个皱起了眉头。
本想着等秋后收些粮,到城中去卖,来年粮价降低再到城中低价购买,没想到粮价降得比丰收还快!
是的,人们都会闻风而动,如今大汉年景一年比一年好,粮食充盈是必然的事情,农民若是抓住机会在粮价降低前存些钱,等降低后再换成粮食用来交税,那可划算太多了。
可惜,想象总是美好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年景这么好,收成这么足,农民却还是为了能否吃饱而发愁。可见,这国家的统治者,没什么用了。
“大汉迟早要垮!”
所有人心里都闪现这种想法。当然,也只是想想,说出来?
不可能。
这可是砍头的!
“罢了,想那么多干嘛,咱们不过小小的农民,一辈子注定与田地打交道,老实本分就行了。这日子啊,过一天算一天......”
大杨树下,一群农民一哄而散。
去哪?
当然是下田了。
家家的水稻苗都备好了,田里的水也都引了,不抓住这个时间插秧,怕是不想过日子了。
田里。
一块块方田有序排开,清水混合着泥土在田里,波光粼粼,散发着夏日该有的热情。
远方,山陇间,像是撑起了一片片能量幕,竟如水面波纹荡漾,晃啊晃啊。
这般夏日,温度何其高。
楚家。
楚安顶着大太阳,穿着短袖在院子里练武打拳。汗水顺着他两颊滴在土地上,很快就又被蒸干。
田狗在屋里的阴影中,伸着个舌头,不停喘息,眼睛也来回眨动。
热哩!
练完武,楚安长出一口气,走进屋子里,直接将短袖脱下来,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躯体,湿漉漉一片。
“要不要到溪边洗洗?”
“我又没出汗。”田狗翻了个白眼,继续伸舌头喘气。
好在瓦房冬暖夏凉,夏日温度虽高,但屋里总有那么一丝阴凉。
“那我去了,你顾好家。”楚安说了一句,将短袖披在肩膀上,提着小桶朝溪边赶去了。
这种日子,他一个练武的人都难以忍受,更不要说在田里插秧的父亲了。
楚王氏刚走不久,去给楚老汉提水了,担心他晒太久中暑。
“可惜祁山县是个傍山村,不然非得跳大河里游几下。”
头顶顶着烈日,只感觉一路上的路程也被拉长了许多。
终于到了溪边,楚安上前舀上小半桶水,来到旁边,对着脑袋从上往下就泼。
小溪的水是乡亲们赖以生存的,还要吃,楚安自然不会直接跳到溪里。
“嘶!”
透心凉!
小溪的水清凉柔顺,像是少女的葱指,带着凉意,抚摸过楚安的每一寸肌肤,好不舒服。
“去帮爹插秧......”
楚安又舀了小半桶清水,吞了一口后,跨着河中散落石子搭成的简易小桥,到溪对面去。
对面是祁山县百姓们的田地,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田,一部分是地,前者主要用来夏季灌水种水稻,冬季种蔬菜,后者则是种寻常耕作物,比如小麦玉米什么的,按时节错开来种。
官府收税,粮食种类不同,所占税值比重不同,故以这些好的粮食全部交税可抵得上更多糙粮。
这般做,自然是为了保留更多粮食;也就是说交糙粮只能余少量好粮,交好粮能余更多糙粮。
哪般选择,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都知道。
“提起征税,果真如刘县令说的那般,五月份那次交了税,如今便没再交过。”
“不,应该称呼它为黄鼠狼。”
......
“爹、娘!”
楚安远远便看见在水田里插秧的两人,打过一声招呼,快步赶过去。
“福贵叔,墨大叔,刘叔。”
一路上,还有好几家人都在插秧,不舍得错过丁点好时间。
“文兴真懂事,都来帮大人了!”
一个个夸赞,楚安倒没有因此兴奋,几句应付后,来到二老前,挽起裤腿,下田。
“爹、娘,我来帮你们。”
“你这孩子,不是说了让你在家歇着么!”
“娘,你这话说的,你不也应该在家歇着么,现在倒好,打着送水的名义来下田。”
“嘿!都学会和娘顶嘴了不是?”
“哪敢......爹、娘,我又提来一桶水,你们喝点,歇着,这里交给我。”
“你会?”楚老汉问。
“俺也是农民呀!”
楚安笑道。
“那行。”
“好了好了,我们歇够了。”
“你们这才歇了有一刻钟吗?”
“早些忙,这田多着呢!”
“中!”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弯着腰,在水田里一排排插秧,插出来的水稻整整齐齐,立得笔直。
楚安后背刺痛,但是他觉得很开心。
这下,他切身体会到: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