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明月高悬,厚厚的云层不断远去,星辰稀疏零散,不知名的叫虫竭力声嘶,直叫这宜城紧张起来。
狼狈的酒馆中,寂静得不能再静。
酒馆老板与店里的伙计盯着门口那名少年,却是心中颤栗,不敢上前搭话。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杀意,楚安将刚才那店小二的手腕回位,又对酒馆老板承诺道:“等救回我爹,你店里一切损失,我赔偿。”
不顾身后那群人是什么表情,楚安离开酒馆,身子隐入黑暗中。
“这家伙怎么知道黑袍大侠就是我......”
楚安这次不掩饰,就是本身模样,朝城南的方向赶去。
月华似水,前路明晃晃,旦见一道身影在阴暗处穿梭,偶尔露出一部分。
城南是官府坐镇的地方,此地治安比起其他几处要好许多。城南的夜市是仅次于城北的黑市的热络地点,其实原因就在于一点,黑市治安比夜市治安好。
官府操办的夜市竟然比不上买卖混乱,明面禁止的黑市。这般话,说出去倒让人觉得可笑。
城南有一座废弃的城隍庙。
宜城城北的城隍庙筑成之前,这里才是真正的城隍庙,后来因连年失修,外加县衙迁至此,官府与伪神族不对立,民间的百姓便根据夜里托梦在城北又垒了一间城隍庙。
自此地城隍庙废弃后,附近居民常在夜里听见奇怪的哭泣声,走夜路时也有人撞见一个挡在路边白衣人,这将老百姓吓得不轻,遂废弃城隍庙附近的居民都搬走了,这片地带,彻底成为了废墟。
头上明月泼洒薄光,脚下杂草丛生。
楚安在城南这片废墟上走着,竟也鬼使神差地听见了莫名哭泣声。
“呜,呜呜呜......”
“我,好,惨啊......”
声音仿佛隔得很远,楚安听不清晰,但好几遍下来,他听出了这几个字,是‘我好惨啊’。
“将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是卯定了今夜我会死么......”楚安心道。
丘不悔留给酒馆老板的纸条上,约定见面的地点就在城南废弃城隍庙中。
如今距离废城隍庙还有一段距离,楚安就已经听见了哭泣声,果然如人们传言那般,此地闹鬼。
不过,这里真的闹鬼么?楚安心中清楚,这里更像是妖族或者伪神族作祟。
“不可能是城隍,城隍如今在城北,既如此,这里大抵是妖族在混迹了。官府可真会,留一只妖在自家门口,心真大。”
忽地,楚安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即使知道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鬼,顶多是妖族和伪神族作祟,此刻他依旧被吓得不轻。
仅仅一个眨眼,前面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小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背影。
在楚安眼中,这是一个人的背影,披散着头发,瘦高的身子,背对着他。
“呜,呜呜呜......”
“我,好,惨啊......”
耳边的惨哭声越来越清晰了,楚安不由得心头一麻。他眼睛微眯,借助着月光打量那白影,竟发现它在抖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它在哭,身体止不住地一颤一颤......
楚安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对着那东西掷了过去。
“嗯哼!”
一声闷哼,白影立刻跑了起来,朝前面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个方向......”楚安脸色微变,“是废弃城隍庙的方向。”
几番犹豫,楚安深吸口气,迈开脚步,对着前方城隍庙轻步赶去,趟过长满杂草的小道,很快便看见了一座建筑。
眼前的建筑和那些山上的道观很像,但整体规模更大。最上方斜着一块牌匾,写有城隍庙三个扭扭歪歪的大字。
比起来时路上杂草丛生的郊外,城隍庙附近光秃秃一片,庙前两尊石像一块倒在地上,上面长满苔藓,另一块没了脑袋,身上还布满了磨损的痕迹。
庙内:地上脏乱,茅草堆的到处都是,两张门半挂在门槛上,庙顶破了个大洞,正下方还有一小堆破碎的瓦砾,前方满是灰尘的供台上,一尊面容慈祥的城隍像杵着。
城隍像身上挂着许多蛛网,还有一些小破洞,它那双空洞的眼神,好似在哭泣一般。
楚安走进庙内,站定观望,心中有些怒道:“丘不悔怎么还没有出现!”
纸条写得很清楚,想要救楚安的父亲,须楚安独自前往城隍庙,丘不悔就在那里等着。现在楚安在明,对方在暗,他的一举一动丘不悔看得很清楚。
“不论如何,这一次,丘不悔必死!”
早在之前,这家伙就在夜市设下埋伏,想抓住楚安到县衙换取赏金,楚安不是软柿子,在心中记住了此人;现在对方如此无下限,又以父亲来威胁他,这让楚安心中对他的杀意很盛了几分。
“这家伙认出我是黑袍大侠,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来了?”
就在楚安目光扫视城隍庙内时,外面黑乎乎的草地上,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楚安霍然转身,趁着月色,看清了外面那开口之人,当他将视线再度移到那人身旁的人影身上后,楚安脸色紧绷了起来。
“爹!”
楚安一步跨出城隍庙,紧张地看着站在丘不悔身旁的楚老汉,楚老汉手脚被捆住,嘴巴被堵住,说不得话,只有看向楚安的那双眼睛,满是担忧。
丘不悔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锋锐,他直勾勾盯着楚安,面色肃然道:“想不到,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娃娃居然是城中名声大振的黑袍大侠,还是黑市里赫赫有名的甲级巡逻守卫,李安!”
“楚安,李安,呵呵,果然相似。”
楚安眼皮一跳,强压下心中震惊,问道:“你如何知道?”
丘不悔单手负于身后,讥诮道:“此话若说出,你老爹怕是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楚安神色微变,他想起纸条上写的内容:想救自己父亲,那就一命换一命!
‘今夜,你走不掉了。’
楚安很快镇定下来,面色恢复如常,看向丘不悔,道:“我爹是凡人,你不该拿他做威胁。”
丘不悔眼睛微眯,冷声道:“谁都知道李安在黑市的身手,也都知道黑袍大侠的不凡,与你作对,我没有几分胜握,既如此,为何不采取极端手段?何况,自你杀了我那些手下,我便发誓要杀你全家!”
闻言,楚安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心道:‘这家伙,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我家人?’
不等他开口撕破脸皮,丘不悔再度道:“这是我之前的想法。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不用手段杀不了你。杀你一个换你家人安全,我觉得,值。楚安,只要你自断手脚筋脉,我便当着你的面放你父亲离去,如何?”
这就是丘不悔在纸条上写到的内容,一命换一命,也是经过斟酌后提出的条件。
挑断手脚筋脉,等若变成废人一个,哪怕内力再强,也无从可施,到那时,任楚安如何都不可能再是丘不悔的对手。
“唔唔!!!”
听见丘不悔居然要楚安自废来换自己的命,楚修缘脸色顿时大变,一个劲地摇头,说什么也不愿意。
当爹的哪有不替自己孩子着想,楚修缘清楚,自己拖累了孩子,若没有他,楚安现在哪里会静下来和这个歹人谈条件?
“如你这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说的话,我能信?”楚安冷道。
丘不悔哂笑道:“习武之人自有底线。信不信是你的事,但我要说,主动权在我,你答应,就用你的命换你爹的命;你不答应,我杀了你父亲就跑,以我的身法,侠者都奈何不得,你又能跑过我?而且,事后我会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自己没事,但我不信,你娘会没事?”
楚安拳头捏得嘎吱响,杀意毫不掩饰。
“不用这样看着我,做好人可没那么容易。你也不要怪我无情,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觊觎你赏金,不算生死之仇,可你杀了我小弟,害我被通缉,此仇已经不可解,你我二人注定必有一人要死,而这人,就是你,楚安。”
丘不悔一巴掌按在楚修缘头顶,其可怕的劲力顿时让后者跪在了地上,鼻血喷出。
“住手!”楚安立马喝斥。
丘不悔看上去依旧从容,道:“我数到五,自行挑断筋脉,我可让你亲眼看着你爹离开,不然,你爹死,我逃走,你的身份被公布!”
说完,他将匕首甩给楚安。
接过冰冷的匕首,上面闪烁的寒光让楚安此刻心中杀意旺盛。古人可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骗,坏人也从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傻,真正接触这些人,楚安才知道,他并不比对方聪明多少。
他以为扮演黑袍大侠无人得知,他以为自己小心谨慎,李安的身份很严密,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的三层身份全部暴露了。
‘我再机警,也总有失手之时,今夜之警告,当为一个血的教训,没有下次了......’
楚安冷冷看着丘不悔,道:“希望你说话算数。”
他右手拿匕首,贴到左手手臂上,只是目光一闪,便噗嗤一声。
鲜红的血液顿时溅出。
“唔唔唔!!!”楚修缘挣扎,摇头,大叫,却因嘴巴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
他痛苦地嘶哑,看着自己的孩子亲手挑断手臂筋脉,他心灰意冷,无比自责。
丘不悔眼皮一跳,看着楚安的眼神不同了:‘这家伙,还真敢动手,换做我,自己活下去不好吗?自己的命可比这些老骨头珍贵多了。’
当然,他心中更多的是兴奋,这个让他陷入绝境的家伙,终于要死了。
楚安咬牙闷哼,抬眼看了一眼丘不悔,一蹙眉,弯下身子,只见两抹寒影闪过,随即两柱血喷出。
“啊!”
挑断筋脉之痛,如心脏撕裂之痛,楚安再也忍不住,惨叫了起来,他额头冒出冷汗,整个人瘫坐了下去。
现在,他两条腿一条手臂算是彻底残废了。并无虚假!
“啊!”堵住嘴巴,也能听出楚修缘的绝望喊叫,这个坚强的老男人,此时哭的无比狼狈,身子蜷缩在一起,趴在地上惨嚎。
“爹......”楚安语气虚弱,轻喊一声。
丘不悔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一条手臂!”
楚安失血过多,脸色发白,虚弱道:“先放我爹走。”
丘不悔迟疑。
楚安又道:“此刻我双腿已废,再厉害也追不过你,更动不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此言不假,两条腿筋脉被挑断,就算双手完好也跟废人没什么区别,不要说现在只剩一只手。
丘不悔心头微动,看向地上嚎啕大哭的楚修缘,他提醒道:“我放了你,一路回家,不要回头,不然,你儿子便白死,我还会杀了你和你妻子!”
楚修缘的身体一震,没有动静。
丘不悔又拿出一把匕首,将他身上的绳子割断。
“安儿!!!”楚修缘挣脱了束缚,扑向楚安,他老眼浑浊,整个人都颓废了不少。
“一路回家!不然,你和你妻子也得死!”丘不悔冷喝一声。
看得出来,他是格外谨慎的。
“爹,你回去,不用管我。”
可,自己的孩子就在面前,马上要死掉,当爹的心里哪还有其他想法,便是拼了老命也要从那丘不悔身上扒掉一层皮。
“傻儿子,爹的命哪有你重要!”楚修缘咬牙切齿,眼一狠,一把夺过楚安手中的匕首,转身扑向丘不悔。
“爹!”
楚安脸色大变,他低估了父子亲情,这一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怕丘不悔一时心狠,杀了父亲。
“砰!”
丘不悔早猜到会如此,一巴掌拍在楚修缘额头上,后者只觉脑袋一阵晕眩,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丘不悔又一掌击在他后脑勺。
“噗通!”
楚修缘倒了过去。
丘不悔没有下杀手,而是一只手拎起楚修缘,将他丢进城隍庙里,转身看着楚安:“这下,你可以挑断另一条筋脉了。”
他信守承诺,并没有伤害楚修缘。他并非十恶不赦的恶人。
但其谨慎程度,依旧可怕,此时没有半分接近楚安的意思。在丘不悔看来,楚安哪怕只有一条手能动,那就是威胁的。
如他这种人,能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成长到今天,其生性谨慎是必不可少的,不然,不知死几次了。
楚安深深看了一眼丘不悔,心道:‘这种人,就是李耳牛那一类人,太狡猾了。’
随后一口咬住匕首,对着自己的右臂一挑,筋脉断掉。
这下,楚安两条手臂两条腿彻底废掉,他趴在地上,连用手臂支撑的能力都没有了。
手脚筋脉自肩胛、髋关节连接,被挑断后,便如没了手臂双腿一般。
丘不悔呆呆的站在原地,少顷后,叹道:“你年纪轻轻,心性却远超常人。我敬你是条汉子,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他缓缓靠近楚安,将匕首架在楚安的脖子上,淡淡道:“说,你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为你留下一纸书信。”
“之前并未与你接触,现在发现,你这人不错,但是我心中对你的杀意并没有消减。”楚安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盯着丘不悔。
听见他说的这话,丘不悔神色一变,匕首在其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痕,但对方还没有反应。
‘没有变故,是我多想了么......’
丘不悔皱着眉头,不解道:“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楚安脸色苍白,艰难地喘着气,道:“我问你,从刚才到现在,几时了?”
丘不悔困惑:“什么意思?”
“有一炷香的时间没?”
对方的怪异表现让丘不悔心中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手下匕首深陷,楚安脖子已经被割出了一条口,鲜血滚滚而出。
然而,即便如此,楚安的笑容却还在持续。
“咯,咯咯......”
他说话都变得不清晰起来:“死的人,是你,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