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缘起南充

驮队来到兰州城,我们亲眼所见各处增加了驻军以加强戒备。我们在兰州驻军的兵营里装上大批物资,不知是何物?全都装在规格一致的军绿色的木箱里,贴着封条非常沉重,必须要四人合力抬才能将木箱放到马背的货驮子上,军官强烈要求每头骡子必须驮重两箱。我们明知骡子有些吃力,但这不是讲理的地方,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幸好驮队走得是大道坦途。我们这样勉为其难,只为换来当地军阀的莫须有的认可,过往此地不要故意刁难驮队。

驮队在兰州满载军阀的物资,一队骑兵的全程押送,行程很鬼异莫名其妙地通过天水-宝鸡,然后再折返西安。沿途我们惊奇地发现有不计其数的驮队为军阀服务,见了面彼此也不敢打招呼,相视苦涩地一笑而过,心照不宣的命运殊途同归。

驮队到了西安,在火车站接货的军人验货时打开木箱,我们才惊奇地发现箱子里面全是白花花、黄澄澄的东西,我们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惊得大伙瞠目结舌。但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似乎空气都要凝滞了,谁也不敢高声喧哗?好在双方势均力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顺利完成。

驮队满载着火车上卸下来的军用物资,一次又一次往返兰州、西宁、银川等地,在国民政府的统一安排和调配下,“三马军阀”秘密地更换最新式的武器装备,做着鲜为人知的战前准备。押送驮队的士兵对我们这些吆骡子的脚户极其苛刻,有时候根本不当人看,他们宁可给骡子多加些草料也不会为我们改善伙食,有时候实在太饿了偷偷地从骡子的草料里捡拾豌豆吃。运气好的话遇上个心善的长官,会施舍我们一两块大洋贴补伙食费,节俭一点还能从牙缝里省出一些来。

五个月时光匆匆而过,我们日复一日的赶脚生活,一直在为军阀服务。当我们送完最后一趟货,大伙欢呼雀跃庆贺驮队脱离军阀的管控,回到河州重获自由。我前脚刚踏进河州的骡马总店就接到一个预料中的噩耗,父亲去逝了。刚刚还喜上眉梢的心情一落千丈,不过想想父亲那骨瘦如柴的身体,灯影一样的生命早走早解脱,或许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才能安享晚年。

我详细询问店里的伙计确认已是两个月前的消息。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我急忙向头人告了假,星夜兼程回到家中,父亲早已安然下葬,遗憾的是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作为儿子我万分愧疚。

小时候最期待父亲归来,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奇特美味的吃食,那是兄弟姐妹们最幸福的美好时光。每遇事情他总是以身作则淳淳教诲教诲我们做人与处世,多年来他的言传身教成了我们默认的家规戒律,像大海里的航标一样指引我们前行。

胖妞挺着大肚子带我来到父亲的坟前。我曾经最崇拜的父亲像神一样存在,如今化作眼前的这堆黄土,长眠于地下。我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撕心裂肺地痛哭,然后在父亲的坟前烧了一大堆纸钱,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许久,天色渐暗我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胖妞宽慰道:“逝者安息,生者如斯,节哀顺变,多为我和腹中的孩子想想…”

顿时,我的心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如今父亲离世,胖妞有了身孕,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这好像是上天刻意的安排,生老病死天道又一次轮回,千古不变的是作为父亲义不容辞的家庭责任。

我抬起头望向浩瀚的夜空,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无数的星辰散落在月亮的周围,熠熠生辉。照亮我人生的月光不在了,但作为夜空里的星星无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发出自己的光亮。日子还在继续,生活照旧,我必须得用自己的肩膀为全家人扛起明天的太阳。

晚上回去母亲悄悄地告诉我:“胖妞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千万不能碰她,小心动了胎气伤着孩子…”我在家仅仅呆了一个晚上,次日天刚亮我拿起装着干粮的褡裢就离开了,去追赶驮队。

我早先察看过东家为驮队预备的货物,估摸着驮队装了货物必定要南下,我沿着广元到固原的这条最早的茶马古道,向北行进,搜寻着驮队经过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半晌功夫,我无意间听到顺风吹来熟悉的骡铃声,我兴奋地手舞足蹈,但距离太远无法确定是不是我们的驮队,我不死心飞奔着爬上山脊站在最高处瞭望,确认有驮队正在缓缓前行。

凭着我多年的赶脚经验,脚户们的警惕性很高,不能在山梁上大喊大叫,以免引起误会。我亲眼所见也就放心了,快速地溜下山梁找个背阴的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吃几口干粮以补充体能。

驮队进过时我突然间出现在山坳间,脚户们以为是半道冒出来的劫匪,整个驮队停了下来。我快速跑过去,大伙看到是我方才解除了误会。见我归来,宏娃哥乐呵呵地将原先的两头骡子完好地交给我。再次回到驮队我牵着骡子缰绳的那一刻,似乎抓住了命运对我的垂怜,心中无比自豪,全家人的生活有了着落,未出生的孩子有了依靠……

我们驮队自从开创了甘-川-滇线的茶马贸易,驮队无数次探察过沿途的山山水水,除非遇到不可避免的大事件发生,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走宽阔平坦的官道。近期川中的局势趋于稳定,我们千挑万选走一条最近的道路。

驮队顺其自然来到了南充,在这里歇脚住一宿。见到了我们最信赖的梅老板,他一如既往盛情招呼我们吃饭、住宿。熟人相见分外热情,头人不顾长途奔波的辛劳,拉了梅老板找个僻静的地方一起喝酒,他们的话匣子也就此打开。

我们卸了货码放在一起,将骡子牵往马厩拴好,添上草料。大伙儿找个有水的地方好好洗洗,脚户们长年跋山涉水最看重的就是双脚,隔段时间脚上的绑腿布和鞋袜因天热浸透了汗水而发臭,双脚的卫生直接代表着脚户们的精神风貌。

我们在小河边尽情地洗脚,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清闲和夏日里短暂的清凉。宏娃哥急匆匆地跑来喊我:“占圈,别在这里嬉闹了!到厨房去搭把手,咱今儿吃饭的人多。”

我抬起头怨愤地望着宏娃哥,他不但没有改口反而说:“娃娃勤爱死人,你年龄最小理所应当呀!”我没好气地走进雾气腾腾的厨房,突然眼前一亮,厨房里闪现出两个女人。一个年纪大点的背上绑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不停地哭泣着。一个年龄小的,倒很机灵我一出现在门口,她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朝我招手,说:“快过来,帮帮我们,今儿你们人多,我得煮两大锅米饭。”

眼前的这般情景,立即打消了我所有的不情愿,急忙走过去。灶台上的锅里面烧着水,冒着热气,案板上放着两块腊肉,两锣筐大米放在地上,旁边是一堆萝卜和青菜。

“来,帮我把大米抬到外面的泉眼旁边,洗干净了等着下锅呢!”我毫不犹豫地扛起箩筐就要往外走,突然一只纤细的女人手按在锣筐上,说:“不能这样扛小心米撒了,待会儿洗过的米,会有水流出来打湿你的衣服,多不好意思。”

我从来没有同陌生女人一起干过活,感到有点羞怯,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只能搭手同她抬起箩筐往外走。那个年纪大点的老女人见有人帮忙,解下背上哭闹的孩子到里间去了。

由于彼此不熟悉,我放下箩筐怯生生地站在远处看。泉水旁边小女人蹲下身子熟练地拿着木盆将箩筐里的米一点一点倒出来,用手扒拉着精挑细选掦除大米里的杂物,然后用清水淘洗两遍从一个箩筐倒入另一个箩筐。不一会儿,两大筐米被她用手中的小木盆彻彻底底地淘洗了一遍,动作麻利从未停歇。

她站起身向我招招手,我机械地走过去,箩筐里的大米焕然一新更加洁白,白色的淘米水顺着箩筐的缝隙汩汩地往下淌。她一边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用大声喊道:“小心,别打湿了你的衣衫。”

同样的问题她两次善意地提醒还是触动了我的心,我身不由己看向她。只见那清秀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丹凤眼,只要瞥一眼就能让人难以忘记。上身穿件灰白色的粗布衫还打着补丁,下身是丝织的草绿色裙裤,但这些丝毫掩饰不了她雪白的肌肤和小巧玲珑的身材。

“水都烧开了,等米下锅呢?还愣在那里干啥子呀?要不得!”屋里的那个女人站在门口放声喊叫着。

我像做了贼似的,抬起两筐米飞快地跑到厨房。箩筐放在灶台上,地方很狭小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掉下去,索性一直扶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用笊篱将米舀起倒入滚烫的开水中,很快第一筐米全部下锅,盖上锅盖猛火来煮。待加了大米的水煮沸后,又用笊篱捞出来倒在竹制的蒸笼里面,一层一层码放到另一个锅上去蒸。同样的方法第二筐米也上了蒸笼…

她俩拿着腊肉、青菜和萝卜到泉水边去洗了,我闲站着很无聊,灵机一动跑到屋外抱来木材往灶堂里添,摇着蒲扇扇起风来。不一会儿,她俩洗完菜回来见我在烧火,会心一笑说:“真是难为你了,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帮我们烧火!难得,难得,太难得了!”

她俩一人择菜,一人切菜,手起刀落配合默契。很快菜切好了,锅里面倒油放肉,下菜翻炒,一切得心应手非常熟练几乎是一气呵成。瞬间,满屋子都是米香混合着炒菜的味道,菜里面加了腊肉香气四溢让饥饧辘辘的脚户们垂涎欲滴,不时有脚户把头伸进来探察。此时掌勺的女人大喊一声:“上盆,别让大伙等急了,都饿着呢?”

小女人赶紧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两个大木盆,一个交给我用来盛菜,一个她拿着去装米饭。一炷香的功夫,饭菜齐备,小女人招呼一声:“开饭啦!”门外早已站满了拿着碗排队等候的脚户。脚户店里的规矩,菜每人一大勺,米饭管饱。小女人干脆利落地拿勺打起菜来,我也主动地往盆里添着米饭。由于人多,在我们打菜的同时,第二锅菜在我们的身后开始炒了。

我在厨房里帮忙打饭,脚户们见了我嬉笑颜开只希望碗里的肉能多一块。由于我在帮灶,只能等到最后才吃饭。小女人亲手为我打的饭,满满的一碗,几乎就要溢出来了。我用筷子拔开上面的青菜,顿时傻眼了,下面全是厚实的腊肉和米饭。小女人见我愣着不好意思吃,忙说:“傻呀,赶快吃吧!别人吃完饭碗都洗了。”言罢,莞尔一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