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趁着母亲和孩子还在熟睡,我拿起预先准备好的干粮,装满那个相伴我好多年的褡裢出门了。每次出门都是我最难为情的时刻,那种别情离愁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思绪万千,多想回头给母亲说一声再见。我又恐抑制不住泛滥的眼泪,让母亲更加伤心痛苦。我还想再看一眼女儿,亲吻她那稚嫩的小脸蛋,但现实又不允许我儿女情长。
此去前路茫茫,我不知要去哪里?将要干些什么?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年代,家境好些的人都待在家里,谁也不愿出来遭这个罪。但想想我的家人,要生活得好一些,我唯有勇往直前,四处去奔波。
早春时节,走在路上感觉有些寒冷,还好有个褡裢搭在前胸与后背,伴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晃动,帮我驱散了可怕的寒意。这个褡裢是我上次从陕北逃离时带出来的唯一物品,对于常年出门的人来说,从不离身倍加珍惜。
我走在山间小路上,时常站在高处极目远望,力求寻找着可以通达对面山上的捷径。旷野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寂静一片,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很担心某个蒿草丛生的地方,有豺狼出没,身不由己捡根长棍以防不测。走着走着,泾河像一条白色的飘带横亘在眼前,听说过了这里就是陕西的地界了。
我长途奔走早就口渴了,快速跑下山坡,用手捧着喝起水来。河面上有一层薄冰,但不足以站人,弄不好掉到水里麻烦就大了。好在这个时节山上的积雪没有融化,河水不大我在河岸上捡拾些大石块扔到河里,就这样一步步挪移着过了河。前面呈现出一道又长又宽的河谷,就是传说中的八百里秦川,在我记忆里一直沿着这条川往东走就能到西安。尽管是大冬天但我的身上汗水湿透了衣背,多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好有力气赶路。
路过一棵大柳树时有一片阴凉,我实在走不动便坐了下来。我强打着精神靠着树干坐起来,好让自己疲惫的身体缓一缓。
“老乡,老乡!”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低微的叫声,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沟渠里躺着一个人,我大吃一惊立即从地上蹦起来。因为不明原因我警惕地站在远处观看,太吓人啦!那人蓬头垢面,用胳膊支撑向前爬行,拖着两条沉重的大腿,似乎使不上劲,裤子的外面殷红一片,显然是受伤了。我马上警觉,心里嘀咕着这人犯了啥事竟然伤得这么严重?
“老乡,别怕!”就在我迟疑不前之际,这人又发出嘶哑的喊声。我见他重伤的样子,对我也构不成威胁,就大胆地走过去。那人伸出了手向我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出于同情我用手去拉,试图拉他坐起来,只听见那人“哎哟”了一声,咬着牙坚强地坐了起来。随即脸上露出很勉强的笑容,真没想到还是一张娃娃脸既像笑又像哭,说:“老乡,能给我弄点水喝吗?我腿脚不方便。”
那人说话间取下腰上的水壶递给我,我应声放下沉重的褡裢,拿着水壶快速走到河边去打水。我回来时只见那人两眼盯着我的褡裢看,再看他那干裂的嘴唇,显而易见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我将水壶递给他,那人连声说着“谢谢”,迫不及待地猛喝起来。这壶水差不多一口气就能喝个大半,看来也是渴极了。
我这一路走来,啥也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这会儿正是吃饭的好时机。当我拿出干粮饼子正要吃时,只见对方那眼巴巴的神情,乞求我的施舍。我很难为情怎么也吃不下,只好给那人一个干粮饼子。心想自己少吃一口又饿不死,况且那人身上有伤,吃一点可能会康复得快一些。
只见那人拿了我给的干粮,激动得泪眼婆娑双手并拢向我致谢,边吃边说:“老乡,太感谢你啦,真是遇上好人了!”这时我才听出来他是外地口音。于是好奇地问:“你多大了?你不是本地人又为何又遭此劫难?”
那人犹豫了一下,打量着我是个农人的装扮,说:“老乡,我叫张炜,今年才二十八,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今又身受重伤,沦落到这般境地。请你帮帮我!”
“我们又不熟悉,你是干啥的都不知道?让我如何帮你?”
张炜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问道:“老乡,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本是出来讨生活的,哪有个固定的目的地?一时竟然想不到个确切的地方,随口就说:“我去旬邑的马栏,那里有我的老熟人。”
张炜先是惊了一下,紧接着说:“老乡,我看你也不像坏人,不妨告诉你,我是个红军战士前不久被国民党的军队围剿。为了配合大部队伏击,我带领连队主动出击吸引敌人,当时敌我兵力悬殊,战斗非常惨烈,血战了三天三夜,到最后大多数战士不幸牺牲,幸存下来的人为了给大部队报信只能分散逃跑。我当时在战斗中受了重伤,腿和胳膊都中枪了实在跑不动,躲在山沟里侥幸捡了一条命。我现在这样子若是找不到大部队救命,我也只有坐着等死了!”那人说完用一种信任的神情痴痴地望着我。
我的心头为之一怔,心想眼下正如占圆所说共产党兵败四处逃窜。今天碰上这么个倒霉事得赶紧走,迟了恐难脱身。于是敷衍道:“你老家是哪儿的?我回头找到你的家人通知他们想办法救你回去养伤。”说着拿起褡裢就要离开。
“老乡,别急着走呀!我老家远在江西有千里之遥,谈何容易?我随红军长征来到这里,现在尚未成家。”张炜无奈地说。
“那该怎么办呢?伤得这么重,再不救治恐怕有性命之危!”
“去找我们的党组织或部队,只要有我的消息,他们定会派人来接我。”张炜说得自信满满。
“既然国民党的军队在四处围剿,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们的组织,岂不没命了!要不这样,塬边上有住户我找找看,有没有人家愿意收留你养伤?”
张炜的警觉性很高,立即反驳说:“不可,前些天我亲眼所见,国民党军统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千万不要撞在枪口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该怎么办呢?”我急得原地打着转转。
“老乡,你家不在这里吗?”
我猜想这人心里已有主意了,非得赖上我不可,急忙回道:“我家在董志塬边边上,离这里少说也有五六十里的山路?”
“就去你家吧!离这里越远越好,军统才找不到咱们。”这人突然变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刚出了家门,啥事也没干怎好意思再返回去呢?还要去…”
张炜见我犹豫不决,不愿施以援手,随即说:“救我一命,日后定会重谢!你在马栏有熟人?说来听听没准儿我们还认识。”
我随意夸下的海口,真被人问起来,就有些后怕了,不知该不该讲?万一走漏了风声,可是死路一条。于是遮遮掩掩地说:“我认识老梅,早些时候说起过在那边工作。”
“马栏是关中分区所在,军民加起来上万人,你说的老梅在哪个部门,从事何种工作?”
我真没想到马栏有这么多人,当时与老梅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并未详细问过。我被问得瞠目结舌,说:“我只是认识他本人,你说的哪些我压根儿就听不明白?”
“噢,那你找他有什么事?或许我可以从中帮忙?”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我是去投奔他,希望能谋个差事,好养家糊口。”
张炜听后顿时喜上眉梢,说:“看来都是自己人,我实话告诉你就此止步吧!我是马栏分区警卫连的,那边被国民党军队重兵围剿,我们好不容易突围出来,怎能让你再往火坑里跳呢?”
听到这个消息,让我差点惊掉下巴,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顷刻间化为乌有。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打算?张炜见我傻站着不再言传,马上说:“老乡,你听我的安排行不行?”说完用眼睛征询我的意见?
“反正我暂时也没个好的去处,权且听你的吧?”
“你先将我安置在安全可靠的地方,我写封信你去找我们的组织,你帮我一把日后我也会帮你,谁让咱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呢?”
“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我们的手已经牢牢地牵在一起了。
“你能站起来走路吗?”
“我没试过,你扶我一把!”张炜在我的帮扶下,扯着我的胳膊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反而弄得腿上渗出鲜血来。
我急忙制止了说:“好啦,别折腾了血都流出来啦,还是我来背你吧!”
“老乡,有劳你啦!看来我这腿是要废了。”
“别瞎说,年纪轻轻的不要放弃,伤好了就能走路了。”
“你有所不知,我这腿上有颗子弹还没取出来,稍一动弹就疼得要命。”
“那我走慢点,以免弄疼你了!”
“无妨,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老乡,你以前都干过啥?”
“我以前是个赶脚的,也就是跟着驮队吆骡子的,走南闯北去过好多地方。在四川认识的梅先生,帮过我好多忙,是个大好人。”
“噢,我想起来了。在马栏整训时见过一个姓梅的,很有学问是抗大分校的教员。他给我上过课,但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不过,在这次围剿之前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抗大的学员提前都转移走了,至于梅先生就不知去向了。”
“唉,国民党的军队占领了马栏,关中分区不存在了,我找梅先生已经没有意义了。”
“老乡,你们家具体在什么地方?还有多远?”
“我们村那个小地名你肯定没听过,但邠宁党支部听说过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意想不到你是老革命?”张炜在我的背上惊叫起来。
“误会啦!我也是道听途说。根本就谈不上老革命,说来总觉得惭愧以王孝锡为首的革命先烈下场惨不忍睹。时至今日,我老家的人对共产党避之不及,到了我们那里千万别暴露你的身份,国民党的耳目众多,听风就是雨。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作为一个革命战士,这点觉悟我肯定有。现在我们已经成了一家人,你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对外言传。”仅这一会时间,我们相识相知,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我背着他过了泾河,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