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中期,谣谶流行,都说国朝有三大疑虑,若能一一消解,可保百世无忧,否则将有亡国之虞。
疑虑之一,当朝皇帝司马衷究竟是不是白痴?
司马衷尚为东宫太子之时,关于他痴呆不任事的闲话笑谈便已传遍朝野。为验证太子心智,武帝司马炎亲拟考题,命他撰文作答。太子妃贾南风拿到题目,暗中请高手写出一篇引经据典、文辞华美的锦绣文章。正要交差时,东宫僚属张泓劝阻道:“陛下素知太子不好读书,见此必然生疑。”
张泓亲自捉刀,删尽美辞引语,仅留大义。司马炎阅后大喜道:“衷儿虽然文采粗疏,却也通晓大义!”从此再无疑心。
司马炎驾崩后,司马衷登基称帝,以本来面目独自应对朝野众生,时时显露窘相,屡屡惊世骇俗。
一日,司马衷与群臣在华林园水池边赏玩,忽闻蛤蟆声“呱呱”一片。他屏息敛容,侧耳听了又听,忽然惊异地高声问道:“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
百官或瞠目结舌,或装聋作哑,或强忍笑意,气氛尴尬无比。亏得关内侯索靖急中生智,以一句“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化解窘迫。但晋朝的头号机密,已经不容辩驳地大白于天下。
疑虑之二,三件国宝能否长存于世,子子孙孙永保用?
晋朝开国之初,洛阳武库入藏了三件稀世珍宝,一为孔子之屐,即孔子受困蔡国时遗失的木屐,是孔圣人一生仅存的遗物;二为高祖之剑,即刘邦斩白蛇起义所用的赤霄剑;三为王莽头骨,即更始军斩下的王莽头颅骸骨,被人髹了生漆,流传至今。
晋朝第一阴阳家郭璞赏完国宝,先是魔怔半晌,随后潸然泪下。旁人问起缘由,他扼腕叹道:“三件宝物关乎国运,孔子屐可保文德之盛,赤霄剑可保武德之威,王莽头可远避奸叛、近防篡逆,如能永宝用之,可得万世太平,只可惜三十年后将遭逢一大劫难,国宝存亡吉凶,非我辈所能预料!”
晋初靠着三宝护佑,果然太平无事。到了太康年间,四境平安,仓廪充实,百姓安其业而乐其事,民谚曰:“四海无灾患,天下无穷人。”这段盛世,史称“太康之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元康五年(295)的一个冬日,武库上空忽然黑烟翻涌,顷刻间,滚滚烈焰将整片屋宇吞没殆尽,仿佛项羽之焚阿房一般。待到大火熄灭,三件国宝早已化为乌有。
于是乎,晋朝的另一重大机密也这样令人胆寒地见了分晓。
疑虑之三,却是个无人能答的陈年旧题:夷夏强弱之势是否将有巨变?
两百年前,汉光武帝刘秀为永除匈奴之患,于窦固败匈奴、马援平羌之后准许边民内迁。自此,从西北、漠北迁居平原的匈奴各部及氐羌诸戎日渐繁盛,在关中、河东等地已有后来居上之势。京畿内外虽然胡人不多,但胡风渐炽,各色胡姬酒肆、羌煮貊炙食肆早已遍布街头巷尾,就连汉人衣饰中都已显出胡风南渐之势。
尚书郎江统深以为忧,深思熟虑后,写出一篇将近三千字的政论,趁着这日早朝,捧卷上奏道:“戎狄内迁中土,人口繁增,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臣深以为虑,妄作《徙戎论》一篇,请陛下过目。”
司马衷接了手卷放在案边,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戎狄大多蓬头垢面,真得好好洗洗。”
江统一怔,接着说:“所谓‘徙戎’,并非洗浴之洗,而是迁徙之徙。胡人宜迁往旧地,以免滋事作乱。”
司马衷点头。
“甚好。母家舅父为大,是应迁往‘舅地’才妙!”
众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东海王司马越插嘴道:“此事并非急务。如今西北遭逢大旱,饥民缺粮,已饿死无数。赈灾之策,还请陛下定夺。”
司马衷瞪眼呆问道:“百姓缺粮,何不食肉糜?”
众臣憋了半晌,此时再绷不住,无不捧腹大笑。
一场被寄予厚望的早朝就这样不了了之。
江统与索靖并肩出了皇宫,结伴回府。二人心事重重,一路无语。不觉间来到皇宫南门外的铜驼街,远远望见一对丈余高的铜驼昂首分立在街道两边。索靖是敦煌人氏,自幼见惯了驼队穿行大漠的景象,对两只铜驼素有深情,每次路过宫门,都会远远地望一眼,但从来无暇近看。今日特意走到近前,仔细端详了许久。
此时,一抹阳光穿透云层斜落半空,仿佛一把蘸满金粉的巨刷,将铜驼之头,连同远处宫墙上的城楼、太极殿的重檐飞角髹上一层浮夸的金色。若只仰望半空不低头俯视,很容易生出繁华盛世重现人间的错觉来。
俄尔乌云翻涌,将白日死死锁住,金光立即退却,那虚幻的盛世之景仅仅维持了一瞬,便不见踪影。
索靖抚摸着冰冷的驼颈叹道:“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如此盛况,终将成为旧梦。二位矗立洛阳宫门外,阅尽世间繁华,已该知足矣。”
江统嗔道:“哪有什么盛况,洛阳早已遍地胡虏!今日我向陛下献徙戎之策,索大人为何不替我说句公道话?”
索靖连连摇头。
“胡族内迁多年,尚未尽归教化,而乱世却已临近,一旦风云有变,必会趁机作乱。江大人能料到这一点,已属不易。但你可曾想过,如今主上暗弱,外戚弄权,宫闱混乱,宗室争斗,典午氏已难掌大局;加之朝政腐败,军备荒废,民生艰难,国势已危如累卵。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所有亡国之兆,我朝尽已占全。老夫虽知胡强汉弱之势将成,却无能为力!”
江统厉声道:“非不能也,乃不为也。我的徙戎之策,正可以防患于未然!”
索靖冷笑不止。
“江大人把对了脉,却开错了方。安土重迁,乃天下黎民之本性。强行徙戎只会激起反叛,令我朝速亡!徙戎之日,便是亡国之时!江大人深思熟虑的,竟是如此下策!”
江统呕心沥血、历时经年,方才谋划出徙戎之策,此时竟被索靖一语驳倒,不禁恼羞成怒,一张脸忽红忽白,瞪眼争辩道:“谬矣!谬矣!戎狄乃是蛮人异族,并不在天下黎民之列。徙戎是为救亡,又怎会致亡?”
索靖眼见江统已被徙戎执念迷了心窍,丧了心智,于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若有心救国,不如学后生辈闻鸡起舞,以备不时之需,何必妄发谬论!”
江统顿足振臂,声音嘶哑地喊道:“再不徙戎,索大人难道忍心看我华夏基业尽丧胡尘?”
“江大人言重了。既然要克定天下、德化四夷,便不得不承受四夷之乱,这是华夏的宿命。今日之势,我辈虽回天无力,但日后自会有圣贤出世,廓清纷乱、混一华夷!”
江统喃喃自语:“圣贤,圣贤……圣贤何在?”
索靖见他精神恍惚,不似平日,连声劝道:“江大人思虑过重,早早回府休息吧。”
江统口中念念叨叨,脚下踉踉跄跄地独自离去。
等江统走远,索靖也仰天问道:“天下将乱,圣贤安在哉?”
他忽觉脸上一凉,用手一摸,却是一滴冰冷的雨珠。
索靖轻拍驼颈:“天下将乱,人尚不能苟全性命。你这无情之物又如何自保?十年之后,恐怕已埋没于荆棘中矣!”
说完脸上又是一凉。
索靖举头望天,唯见万里晴空。回头再看铜驼,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两行浊泪正从铜驼深邃的眼窝中潸然垂落!
十八年后的一个冬日,一阵猛烈的西风掠过榛莽丛生的洛阳西阳门大街,卷起滚滚黄尘,为昏灰的天空涂上一抹诡异的暖色,也将街边方圆百丈的大片废墟衬托得愈加凄冷。这废墟便是昔日因收藏三件稀世国宝而名震天下、戒备森严的武库。如今国宝荡然无存,武库空留遗址,只有成群的乌鸦栖息在一株树干被烧得焦黑的老松树上。
几只聒噪不休的乌鸦忽然沿街东飞,落在一片断壁残垣上。歇息片刻,又向西北方向的金墉城飞去。这断壁之后便是旧时国舅杨骏的太傅府。当年杨骏与皇后贾南风争权失利,被禁军斩于自家马厩内。随后贾后专权,引发“八王之乱”。八路藩王为争皇位,接连混战十六年,将晋朝国力消耗殆尽。其间,洛阳沦为无日不杀戮、无日不喋血的凶乱之都,皇后贾南风、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接踵毕命于斯。
黄尘自西向东翻腾喷涌,遮天蔽日,接连吞噬津阳、宣阳、平昌三座城门。守卫城门的匈奴兵慌忙钻入毡房,指天大骂。他们都是八王兵乱之际追随匈奴首领刘渊举事的老兵,助刘渊建立汉国,又随他两次围攻洛阳,一度兵临宣阳门下却铩羽而归。刘渊死后,这些老兵又追随新主刘聪,在匈奴贵胄刘曜、汉族叛将王弥以及羯族大将石勒的号令下强攻京畿,终于由平昌门攻入洛阳。这座三朝帝都被洗劫一空,连晋怀帝和羊皇后也被掳至汉都平阳。晋廷立司马炽为帝,仓皇迁都长安。从此洛阳沦为废都。
西风吹至铜驼街,忽然调头北去。街上几名缩头赶路的匈奴兵忽地被黄尘吞噬了形影,仅剩一阵纷沓杂乱的跫音噼里啪啦地穿过街头,向阊阖门方向忽悠而去。过了片刻,尘烟已散得干干净净,匈奴兵也不见了踪影,铜驼街重归死寂。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忽然从宣阳门方向“吭吭”传来,只见几个大汉骑着河西骏马,挥着皮鞭飒沓而至。为首之人虽是儒生打扮,却高大雄健、英气逼人。儒生勒定缰绳,在一片荆棘丛前翻身下马,拔剑砍去。枝杈纷飞处,赫然露出两只侧卧在地的铜驼来。儒生叹道:“荆棘掩铜驼,胡寇乱华夏。索靖、江统竟然一语成谶!”他手拍驼头,伴着低沉的嗡鸣之音朗声道:“待我扫平胡虏,迎天子还都,定要令二位重见天日!”
众人按辔北行,来到斑驳残破的宫墙之外,从缺口进入宫城。只见昔日巍峨壮丽的太极主殿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也已摇摇欲坠;东配殿成了一片瓦砾,在半人高的苍耳、茅草丛中若隐若现;西配殿已荡然无存,连片瓦都不曾留下。一群野猪正在瓦砾中觅食,见有人来,扭头遁去。几只狐狸、貉子听到异声,警觉地从瓦砾缝隙中探头张望。儒生不忍再看,回首仰天而啸,惊得四下鸦雀纷飞。他徘徊良久,忽然低声吟道:“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众人听得心悲,无不掩面而泣。
忽听有人高声喝道:“何人在内?还不出来受降!”
儒生率众人冲出断墙,只见宫城外尘土飞扬,十余名匈奴骑兵打着呼哨,远远包抄而来。儒生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射杀敌酋者,立即擢升为将军!”
一名大汉弯弓喝道:“看我令狐盛的手段!”话音未落,已一箭射倒敌酋。其余匈奴兵不敢怠慢,急取弓箭还击。令狐盛出手如电,不等敌兵张弓,已连发三箭,将冲在最前的三人射落马下,其余几人见势不妙,拨马便走。令狐盛驱马紧追。儒生喝道:“穷寇勿追。诸君速随我奔赴晋阳去也!”
这儒生姓刘名琨,字越石,是汉朝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弱冠时即以诗文音律名扬京畿,常在石崇金谷园别墅与二陆、潘岳、左思等文人唱和,是闻名天下的“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后与范阳才俊祖逖意气相投,每日闻鸡起舞,一心戡乱救国。祖逖从军后,刘琨枕戈待旦,静候时机。如今他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正要远赴晋阳,出任并州刺史。临行前特地率心腹潜入沦陷多日的故都洛阳,在铜驼街、宫城等旧地凭吊,以表决心。
凭吊完毕,刘琨率千名勇士奔赴白骨遍地的晋阳旧墟,一边筚路蓝缕、垦荒拓殖;一边招抚荒散、筑城练兵。不过几年,晋阳便恢复生机,成了一座城墙高四丈、周长二十七里,鸡犬之声不绝于耳的繁华都市。刘琨因抗敌图存之功,受封为大司空,一时名震天下。
这一日,建威将军令狐盛飞奔来报:“启奏司空大人,末将登城巡逻,忽见城南尘土飞扬,万骑齐来。”
刘琨匆忙登城察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五六万匈奴骑兵从天而降,已将晋阳城围得铁桶一般。此时并州精锐俱在平城,晋阳城内仅有数千人马。刘琨虽然心急如焚,只得不露声色,依旧气定神闲地往来巡视。匈奴兵不知深浅,未敢大举攻城,遂不急不躁地安营扎寨。刘琨一面严密布防,一面派勇士出城求援。
匈奴兵不知城内虚实,又自恃兵多粮足,便以逸待劳,围而不打。转眼过去七日七夜,城内粮尽兵疲,援军仍迟迟未至。刘琨心中越发不安。
这一夜,刘琨满腹心事地登城巡视,忽见一轮明月从云海中喷薄而出,将灯火稀疏的街市照得白昼一般,不禁脱口吟道:“明月照孤城,清辉寂无声。”
忽然,他望见城外毡房林立的匈奴大营,一腔诗意顿时化作满腹愁情。
刘琨立于城楼,面对一轮孤月,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诉说。月移影动之间,眼前的远山孤城、荒野穹庐,虚如梦幻泡影,渺如海市蜃楼,似有隔世之感。于是悲从中来,仰天长啸。几段悠长凄婉的啸声穿越暗夜长空,在城墙、营垒间萦绕低回,留下袅袅的余音久久不散。一阵凉风扑面而至,隐隐携来一丝声息,似在应和刘琨的长啸。那声音从匈奴大营深处传来,似是匈奴人的歌谣,虽微弱难辨,却也哀怨凄楚,动人心魄。
刘琨忽然灵机一动,拊掌笑道:“我已有却敌之计,必能令胡虏不战而退!”
众人正觉诧异,刘琨已传下号令。
“请令狐将军立即召集百十名善吹胡笳的高手,速来城楼集结。”
令狐盛不敢多问,急忙回营招来百人,捧了胡笳来到城楼。刘琨向众人道:“诸君都是忠肝赤胆、心思沉郁的幽并游侠儿,今夜且以胡笳破敌!听我号令,齐奏此曲。”
他说完击节低吟。众人便随着节拍,依着曲调吹奏起来。此曲柔美动听,却又凄婉哀伤,恰如慈母召唤背井离乡的游子,又如思妇呼唤远行不归的良人,亦如婴孩呼叫久未谋面的父亲。众人吹着胡笳,不由自主地动了思乡之情,眼中洒下热泪,顺着笳管滴落脚下。笳管浸了热泪,音色越发悲凉。一曲奏毕,又反复吹奏四遍,刘琨才令暂歇。此时,城外忽然传来阵阵凄凉的呜咽声。
刘琨细听片刻道:“哭声哀而不伤,敌人心志未乱,暂且不会退兵。请诸君一个时辰后再来吹奏。”
众人这才醒悟,原来刘琨是要以胡笳之音扰乱敌军情志,以求不战而胜。过了一个时辰,刘琨又率众登上城楼,将曲子重又吹奏五遍。五奏未毕,敌营内已哭声不止。刘琨侧耳倾听,拊掌而笑。
“心志乱矣,敌军已无心作战。天明之前,必会退兵。”
于是,他招呼众人回营歇息。
凌晨时分,哨卫入营禀报:“匈奴兵已连夜撤退,不知去向。”
刘琨如释重负。
众人也纷纷赞叹道:“刘公神机妙算,真神人也!”
忽见一人匍匐至刘琨面前,捧出一幅手卷,叩头便拜。
“刘司空胡笳退敌,堪称千古风流!小人已暗暗将曲谱录下,名之曰《胡笳五弄》。特请大人过目。”
刘琨展开手卷,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字谱,竟与他刚才吟唱的曲调分毫不差!刘琨惊异地问道:“你是何人?刚才并未登城吹奏,如何能记下我的曲谱?”
“小人乃河南人徐润,是令狐将军麾下小吏。虽好弹琴,识音律,却不擅胡笳。适才在城内巡逻,听到城楼笳声,爱其品调高雅,便默记于心,回营誊写成谱。愿此曲能伴刘公永垂不朽,万古流传!”
刘琨惊叹道:“不想我军中竟有师旷之聪!”心中顿时生出惜才之心,又欲考考他的本事,便问道:“你既能操琴,可知琴法中何谓龙行、虎行、蟹行、鸾行、轻行?”
徐润不假思索地答道:“龙行者,行指也;虎行者,步指也;蟹行者,轮指也;鸾行者,转指也;轻行者,泛指也。”
刘琨亲自捧来瑶琴,置于案上道:“请徐先生不吝赐教,弹奏一曲。”
徐润在案前落座,随手拨弄两下琴弦,便两眼放光,大惊道:“此琴不同凡响,必为古时名琴。”
刘琨笑而不语。徐润又低头摩挲片刻,拊掌叹道:“后汉蔡中郎亡命东吴,路遇吴人以梧桐木烧火煮饭,听木材爆裂之声,知其为良材,便抢出此木,斫为良琴一张,因琴尾烧焦,名之为焦尾琴。小人祖德不浅,今日得遇至宝,虽死无憾!”
刘琨笑道:“好眼力!这正是蔡中郎的焦尾琴。若本是天下良材,却当作劈柴烧掉,岂不可惜?阁下见多识广,必然出手不凡。速请赐教!”
徐润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必须尽展平生之技。只见他凝神端坐,左手若兰花初绽,以绰、注、吟、猱之法按弦,右手如凤凰展翅,以托、擘、挑、抹、勾、剔、打、摘之法鼓弦。指落弦鸣,泠泠淙淙,却是昔日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成名曲《三峡流泉》。琴声悠悠扬扬、飘飘洒洒,将刘琨勾摄得三魂出窍、六魄离体。
原来,刘琨当年在金谷园与诸友厮混时,最喜弹奏此曲。时过境迁,忽闻旧调,顿时意乱神迷、不能自拔。只觉眼前的营帐已化作纸醉金迷的金谷园,帐外的晋阳也已化作衣冠云集的旧都洛阳。恍惚之间,刘琨步入金谷园,左顾右盼,只见一花一草、一台一阁,尽是旧时相识。迎面走来两位峨冠博带、雍容潇洒的名士,一个是富甲天下的石崇,一个是俊美无双的潘岳。刘琨正欲招呼,琴声却戛然而止,故都、故园、故人都倏忽而逝,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前依旧是一座荒山环抱的孤城,几顶破旧不堪的营帐,一群朴鲁不文的军汉。
刘琨喟然叹道:“阁下有旷世之才,却不得知音,刘琨深以为耻。眼下晋阳令一职空缺,阁下可即日就任,以展大才。”
晋阳令是并州治下仅次于刺史、太守的要职,因为不得其人,已空缺多日。刘琨轻易便将要职授予徐润,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掾吏王生连拽令狐盛的衣袖。令狐盛会意,急向刘琨耳语道:“姓徐的虽然精通音律,但心术不端,曾受我军法处置,万万不可重用。”
“徐润怀才不遇,岂能埋没在我的手里?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自此刘琨日夜与徐润切磋音律,军政要务也委托徐润代劳。徐润也渐渐现出本性,暗自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令狐盛多次苦劝刘琨罢免徐润,都无济于事。
这日,令狐盛领着王生出了营帐,忽见辕门外聚了几个兵卒,围着一人哄笑取乐。令狐盛喝退兵卒,只见那人弯腰捡起一把长剑,高声叫卖。
“祖传宝剑,售价千金!”
令狐盛喝道:“拿剑来看!”
那人转过身,却是个满面风尘、嬉皮笑脸的落魄书生。令狐盛看了他手中的剑,不禁捧腹大笑。原来此物已锈蚀得不见半分好铁,锈斑成鳞,仿佛百年之松;扭曲蜿蜒,犹如三秋之蛇。
“这根残铁,怎敢开价千金?”
“千金之价虽贵,但若算上添头,还是太过低廉。”
令狐盛问:“添头在何处?”
那人拍了拍瘪瘪的肚皮,诡异地笑道:“在下不光卖剑,更兼卖身。买了此剑,我这七尺之躯,连同里面的辘辘饥肠、文韬武略便一同白送!”
令狐盛恍然大悟。
“原来是位满腹韬略的高士,以卖剑为名毛遂自荐。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张宾,字孟孙,赵郡人氏。自以为运筹帷幄之能,不在张良之下。近日来到晋阳,欲助刘司空成就一番伟业,却因无人举荐,混成了这番模样。足下既然与我有缘,何不为我引荐?”
令狐盛有心考考他的才学,便笑道:“张先生既已饥肠辘辘,我也久未用饭。何不借先生的满腹韬略下酒,一同小酌几杯。”
他们于是来到酒肆,叫了一壶水酒,几盘凉菜。两人一边小酌,一边纵论天下,王生陪坐一旁。张宾时而针砭时弊,时而臧否人物,无不直指要害。
令狐盛问道:“先生纵论天下,切中肯綮。不知对并州局势有何高见?”
“并州四处受敌,形势危急,须外寻强援,共同进退。”
“鲜卑人忠于朝廷,堪为奥援。我欲劝刘司空与幽代鲜卑交往。”
“鲜卑人当下以晋臣自居,不过是不愿向匈奴汉国称臣而已,日后若天下有变,必会叛晋自立。刘司空真正应该拉拢的,是苟晞、王浚这些华夏豪杰。”
王生问道:“苟晞、王浚之流有不臣之心,刘司空视之如仇雠,怎会与他们结盟?”
“唇亡则齿寒,见苟晞、王浚将死而不救,岂不正中胡人下怀?华夏群雄再不联手,必被胡人各个击破,再无回天之力!”
令狐盛大惊,俯身拜道:“张先生乃天下奇才。得先生之力,实为并州之幸也!”当即引了张宾来见刘琨。
穿过袅袅琴声、幽幽香气,只见刘琨在两名美艳歌姬的簇拥下背身坐在书房正中,左手打着节拍,右手摇着麈尾。与刘琨相对而坐、低头抚琴的正是徐润。
刘琨示意徐润暂歇,不等令狐盛开口,便头也不回地朗声道:“我虽无师旷之聪,却也能听足音而辨来者。令狐将军,你身后是何人?让我猜一猜。重重浊浊,必为远来之客;切切急急,必是归附之士。”
“大人高明,此人正是远道而来的天下奇才,姓张名宾字孟孙。”
刘琨肩头一耸,轻挥麈尾。
“原来是个借卖剑之名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晋阳城每日收纳的流民数以千计,难免鱼龙混杂。令狐将军务必严加甄别。恕不送客!”
忽听张宾仰天大笑。刘琨手中麈尾稍停,厉声问道:“因何无故而笑?”
“我笑晋阳徒有虚名,早晚要城破人亡!”
刘琨手中麈尾乱晃,转头问道:“晋阳虽不敢说固若金汤,却也雄踞北地多年,难道会被江湖骗子吹破不成?”
“晋阳孤悬绝境,强敌环伺。刘大人虽负盛名,却不能任贤去邪、奋发图强。日日耽于音律,惑于小人,长此以往,必将——”
不等张宾说完,刘琨已猛拍麈尾喝道:“大胆狂徒,限你一个时辰内离开晋阳。否则教你身首异处!”
晋阳城北门外,天际似乎比南门处更为低沉,天色也更为阴郁。难怪,南门是归附者汇聚的热闹所在,红尘百丈,细看尽是喜气。北门却是失意者的诀别之地,离别者行色匆匆、步履轻轻,唯恐荡起一丝尘土。北风起落,细听唯有寂寞。
张宾望了望天,向令狐盛拱了拱手。
“朔风渐起,彤云密布,恐怕大雪将至。令狐兄请速回,你我后会有期。”
令狐盛紧握张宾的双手,洒泪道:“张兄才高于世,却不能留在晋阳,令人扼腕。不知兄台将去何处建功立业?”
张宾连声冷笑。
“刘琨难成大事,徐润更是易牙、恶来之辈。兄长在这二人手下,恐难善终。不如与我一同投奔石勒,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令狐盛闻言色变,呆立半晌。
“石勒是个咬钉嚼铁的羯贼,号称‘胡蝗’。贤弟怎会看上此等鼠辈?”
“石勒出身草莽,少受教化,却天资极高。虽不读兵书,但其用兵之道无不暗合兵法。此等人物绝非刘琨能比。我看江北诸雄,唯石勒能成大事。”
“谬矣!石勒身为胡虏,一心乱我华夏。孟孙岂能助纣为虐!”
“石勒虽为羯胡,却是人杰,志在问鼎中原,绝非只识杀戮的草寇。石勒今日虽有恶名,日后必是一代雄主。汉人虽众,却群龙无首,刘琨、王浚之流都难成大事。与其助刘琨抗胡,不如助石勒治胡,等胡人受了教化,天下岂不太平如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孟孙切勿为求功名而忘了华夷之别!”
“羯胡乃匈奴别部,虽出于西域,容貌亦异于华夏,但归依华夏已有二三百年,岂能再以异族视之?做大事不拘小节,吾去矣!”
张宾说完仰天大笑,拎起那口弯弯曲曲的残铁剑,一摇一摆地逆风而去。
行了几步,他忽然回头道:“听说刘琨欲令兄台把守北门。切勿受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令狐盛欲问缘由,张宾早已长啸远去。此时天色愈加阴沉。
回到营帐,中军司马续咸忽然传来刘琨口谕。
“请令狐将军即日起把守北门。”
令狐盛奉命转驻,猛地记起张宾的叮嘱,但见北门并无异常,便不以为意。
过了两日,天色依旧阴沉,却片雪未落。
续咸忽又传来口谕:“请令狐盛去刘大人帐中议事。”
令狐盛来到大帐,俯身拜道:“卑职拜见司空大人。”
刘琨并不答话,轻挥麈尾,七八名刀斧手忽然一拥而上,将令狐盛死死摁在地上。
徐润从刘琨身后款步走来。
“令狐盛蛊惑人心、策动逃叛,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我令狐盛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说我策动逃叛,有何证据?”
“你转驻北门不过数日,从北门逃离晋阳者已有数千。而在往日,晋阳只见归附,鲜有逃亡。这难道不是证据?”
“一派胡言!晋阳人心浮动,逃亡者日增,皆是徐润恃宠骄纵、仗势为非之故。徐润乃恶来之流,却以淫巧邀宠,成为刘大人心腹,执掌生杀大权。晋阳不似从前,皆是徐润之过。徐润不除,晋阳不宁!请刘大人立斩徐润,以正人心!”
徐润微微一笑,自思道:“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好一副毒舌利齿!我若是恶来,刘司空又是何人?刘司空乃天下人望,岂容你指桑骂槐肆意诽谤?你不但策动逃叛,如今又叫嚣杀了本官,叛逆之心,已昭然若揭!若非今日事发,我与刘司空定会死在你的手下!速将此人押入死牢!”
令狐盛大吼一声,忽地掀翻两名刀斧手,顺势夺来一口长刀,直取徐润。其余几人慌忙来救,却被令狐盛一刀一个砍翻在地。徐润吓得匍匐于地,面如土色。令狐盛一脚踏在徐润背上,喝道:“今日便为晋阳除奸!”说完挥刀砍去。不料一柄利剑突地从身后刺来,令狐盛只觉后心一凉,便砰然倒下。
刘琨放下利剑,正了正衣冠,捻起麈尾轻摇两下,朗声道:“速将叛贼枭首示众!”
夜幕降临,酝酿了数日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飞落。近处的城墙、城楼,远处的山峦、草莽,皆在雪夜中失了轮廓、消了形影。天地似已重归混沌,化作乾坤难辨的迷蒙一团。
忽见一哨匈奴骑兵从混沌中悄然现身,沿着乾坤相接的狭窄缝隙,由远及近地潜行而来,转瞬之间,已无声无息地突进至晋阳城下。为首之人正是匈奴王刘聪手下大将刘粲。
城门大开,太原太守高乔亲自将刘粲引入城内。
“卑职已恭候刘将军多时。”
此时万籁俱静,城头无人值守,只有建威将军令狐盛圆睁怒目,俯瞰城下,其身躯却躺在别处,再不能振臂高呼、挥刀杀敌。
刘琨拼死杀出晋阳北门,回首望了一眼这座永难复归的故城,冒雪疾驰而去。驰行数里又回头南望,身后唯有茫茫无际的一片惨白,不见追兵,从者也寥寥无几。原来刘琨因重用徐润、错杀令狐盛之故,已尽失人心。城中守军或随高乔降了刘聪,或转投石勒,仅余刘群、刘挹等子侄以及卢谌、崔悦、温峤等心腹随刘琨北逃。
跋涉数日,雪势渐小。穿过一片桦树林,一座白雪皑皑的大山兀然横亘在面前,正是绝壁千尺、陡峭难行的太行山。刘琨望山而叹。
“自古太行天设险。行至此地,何去何从?”
策马四顾,晋阳已遥不可望,前路又一片迷茫,刘琨不由得心灰意冷,望天喟叹。
卢谌劝道:“卑职刚刚占了一卦,卦辞为‘六四,樽酒,簋二,用缶,纳约自牖,终无咎’。司空大人且放宽心,前路必遇贵人襄助。”
话音刚落,山边传来歌声: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裆。
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鍪。
歌声雄浑高亢,令人动容。
刘琨道:“此歌不似中原之音,作歌者却是何人?”
只见一行人从山脚打马而来,眼看行至面前,为首之人忽然滚鞍下马,踏雪来到刘琨跟前,俯身便拜:“段部鲜卑副统领段末波,奉王兄之命前来迎接刘大人。”
刘琨扶起段末波,仰天大笑。此时云开雪霁,日光映雪,如金似玉。刘琨欣然叹道:“能得段部襄助,岂非天意乎?”
段部与慕容、宇文及拓跋并称鲜卑四部。初代首领段日陆眷[1]出身寒微,曾被卖至乌桓贵人家中为奴。一日诸贵人宴饮集会,别人皆有唾壶,唯独段日陆眷的主人未曾携带,便将秽物唾入其口中。段日陆眷忍受屈辱,咽下主人的痰唾,向苍天暗祷:“愿主人的智慧福禄一同转入我腹。”不久,段日陆眷率部迁往辽西,从此日渐强盛。如今段部占据辽西、幽燕,成为鲜卑四部中的执牛耳者。
刘琨随段末波来到蓟城南门外,忽听鼓乐齐鸣。一位大汉身穿晋朝官服,率领一群身着胡装的鲜卑人大踏步迎来,拱手笑道:“段匹䃅久闻刘司空大名,今日得见尊容,虽死无憾!”
刘琨道:“刘琨德薄才疏,难负盛名。如今兵败晋阳,无立锥之地。蒙段兄不弃,遣令弟远道相迎。刘琨感激不尽。”
二人携手入城来到段匹䃅府内。段匹䃅安排酒宴为刘琨接风,令段氏子弟作陪。段氏诸昆仲皆着鲜卑装,唯独段匹䃅身着晋服。刘琨颇为惊讶。
“众人皆为鲜卑装束,唯独段兄身穿晋服。不知何故?”
“段氏世代皆为晋臣,皇恩浩荡,不敢或忘。如今朝廷有厄,我欲效仿古人,着晋服以自励。”
“朝廷有何困厄?”
“刘兄一路奔波,难怪消息不通。近日匈奴新主刘曜已攻破长安,将晋帝俘虏为奴,令其在筵席前刷碗洗碟,受尽屈辱。忠臣义士闻此噩耗,无不肝胆俱裂!”
刘琨听罢放声痛哭。
段匹䃅连忙劝道:“兄长莫悲,听说王导、王敦已辅佐晋王司马睿在江东建业称帝。天佑大晋正统未绝!”
刘琨这才转悲为喜。
二人把酒畅谈,只觉相见恨晚。段匹䃅忽然起身道:“我与刘兄一见如故,又志同道合,何不结为兄弟,同驱丑类,共效忠节?”
刘琨大喜道:“于我心有戚戚焉。”
二人于是歃血为盟,立下联手除奸、共扶晋室的誓言。
翌日,段匹䃅命刘琨暂驻于征北府小城,静待时机。
不久段部生出内乱,段末波起兵夺了单于之位,又将刘琨之子刘群掳去做了参军。刘琨只得隐忍不发,坐观风云变幻。
一日,段匹䃅的亲兵传来口信,请刘琨入营议事。刘琨入了中军帐,只见段匹䃅拿起一封书信,晃了晃,一声冷笑。
“看看你做的好事!今日截获令郎的密信,才知段末波已为你许下幽州刺史之职,又命令郎劝你为内应,要里应外合,置我于死地。盟兄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刘琨面不更色。
“此信必是犬子受段末波逼迫所作,并非他的本意,愚兄更不知情。贤弟不要中了小人奸计。”
段匹䃅忽然将信纸撕得粉碎,哈哈大笑。
“段末波的伎俩何足挂齿!我不过开个玩笑,盟兄不必在意。我与盟兄肝胆相照,岂是一封书信所能离间?”
刘琨心中释然。
谈笑间,忽见段匹䃅之弟段叔军闯入帐内,向段匹䃅使了个眼色。
段匹䃅起身出了大帐。
“兄弟可是为刘群书信而来?刘琨与此信并无干系。”
段叔军低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段部本是胡人,除了兵马,还有何物足以仰仗?如今段部内乱,对刘琨正是天赐良机。他若真做了内应,夺了兵马,段部岂有活路?”
“我与他已经歃血为盟,若违了盟誓,恐遭天谴。”
“恶人自有恶人磨。要杀他的人,足以排到燕山脚下,又何须兄长动手!”
段匹䃅会意,回帐笑道:“请盟兄安心回城静养。兵荒马乱的,多配几个护卫为妥。”
几个铁甲武士将刘琨推推搡搡,押解而去。
阵阵西风,透过牢房狭小的铁窗,吹过刘琨日渐斑白的双鬓。刘琨低声叹道:“西风吹鬓,空添白发,却不见南方半纸消息。我刘琨难道要如此度过余生?”
嗟叹之际,忽听牢门响动,一狱吏躬身进来。刘琨看他,颇觉面熟。沉吟之间,狱吏拱了拱手。
“小人王生,曾在令狐盛帐下当差,属刘司空旧部。晋阳城破,才流落此地。”
刘琨听了叹息不止。
王生忽从怀里摸出一枚苋汁染红的喜蛋,双手捧了递给刘琨。
“小人家里刚添了个男丁,请司空大人赏脸吃个喜蛋,也为犬子讨些福气。”
刘琨接过喜蛋,却见王生愁眉紧锁,便问道:“王兄弟面露忧色,不知有何难处?”
“拙荆因为此子,已难产而死。我怕孩子命苦难养,因此想请司空大人取个佳名,助他平平安安度过一世。”
刘琨沉吟道:“令郎生逢乱世,且自幼失恃,更应胸怀猛志,自强自立,有所作为。就叫王猛,字景略,你看如何?”
王生大喜:“司空大人满腹经纶,取的名字果然提气!”遂千恩万谢,拱手告退。
没过几日,中秋将至。王生又携了果子来牢房看望。
刘琨道:“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个不情之请,要烦劳王兄弟相助。”
“大人尽管吩咐,只是莫要太过伤感!”
“近日思念旧人卢谌,欲赋诗一首,略表生离死别之意,再托老弟送去。”
王生取来纸笔,刘琨奋笔写道: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原来刘琨虽身处绝境,却壮心不死,正欲招集旧部,重整旗鼓。因为担心走漏消息,不敢直抒胸臆,唯有将悲愤注入诗行,以求观者会意。刘琨写完默念一遍,对“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句尤为满意,暗想:“卢谌是我知音,定能知我心意,设法救我出狱。”
数日后,王生带来卢谌的回信,只有三句短诗:
谁言日向暮,桑榆犹启晨。
谁言繁菜实,振藻耀芳春。
百炼或致屈,绕指所以伸。
刘琨暗喜。
“卢谌果然是我知音。这三句诗,分明是劝我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于是,他振作精神,日夜静候消息。哪知接连数日,都只有狱卒来送牢饭,再不见王生过来。
转眼已至九月。
窗外的弯月仿佛一柄新磨的吴钩,透过狭窄的铁窗,将一片惨淡的寒光投射在斑驳的墙上。
刘琨对着月光,想着心事。忽听一阵熟悉的足音由远及近。牢门轻启,伴着“刘公”二字,一股深秋的寒意凛然而至。
刘琨呛了口凉气。
“王兄弟,可有我的书信?”
“东吴王敦大将军派来使节,与段公日夜议事。这两日对闲杂人等管得极严,即便有书信,也难送来。”
“东吴使节来了几日?”
“今日是第三日。”
刘琨仰天长叹。
“我命休矣!”
“刘公何出此言?”
刘琨颓然道:“王敦是晋臣,我也是晋臣。他的使节来到幽州,却不来相见,必有隐情瞒我。况且我早有耳闻,王敦有篡逆之心,唯恐我妨碍他顺心遂意,早已恨我入骨。”
“刘公不必多疑。”
次日清晨,王生端了酒壶来到囚房,目光飘忽却强作笑颜。
“重阳已至,段公特地吩咐,给刘公送来美酒一壶,以示慰问!”
刘琨脸色一变,仰天大笑几声,朗声道:“重阳佳节,最宜登高望远。能在今日魂飞九霄,望我神州故土,不亦乐乎!”
王生惨然道:“刘公既已猜透,小的也无须隐瞒。段公受了王敦密令,要以鸩酒来取大人性命。”
刘琨两眼噙着热泪,慷慨而笑。
“王兄弟不必迟疑,快大碗斟来!”
王生颤抖着双手端酒过来,刘琨振衣而起,一把接过,几滴泪水扑簌簌滚落碗中。王生不忍直视,掩面而泣。
刘琨朗声道:“我虽有心光复中原,却不得天时、地利、人和。仅凭一颗忠心苦苦支撑,最终进退失据、身陷绝域,岂非天意乎?”
王生含泪道:“刘公一生忠义,虽壮志难酬,亦将彪炳史册!”
刘琨又道:“我犯下大错,死不足惜。只可惜华夏豪杰无一幸存,中原终将坠入胡尘,万劫不复!”
他眼望南方昂首而立,忽用低沉悲壮的燕赵之声吟道:
“昔居天上兮,未建寸勋。今归泉下兮,羞见君亲。腥膻遍地兮,华夏不存。孤魂凭虚而去兮,谁识我心?”
吟罢举碗,一饮而尽。
注释
[1]段日陆眷记于《魏书》,段就陆眷记于《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