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刘琨死后,段匹䃅众叛亲离,终被石勒擒杀,单说王生携猛儿离了蓟县,投奔早先迁居幽州的王氏族人,安顿下来。
这日王生背了猛儿,来到村口拾柴。忽见一群流民纷至沓来,个个蓬头垢面,神色凄惶。
王生起初不甚留意,只顾俯身捡柴。忽听两个流民操着北海郡剧县口音,边走边谈。
“近日南边有何消息?”
“听说大胡杀败曹嶷,向北杀来。”
“苦也!逃到天边,也逃不脱大胡魔爪!”
王生正是北海郡剧县人氏,听到乡音备感亲切,连忙起身拱手问道:“两位老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一人叹气道:“近日大胡称了帝号,与青州曹嶷杀得正紧。青州百姓不想白白送命,正往幽州逃难。”
王生道:“原来都是同乡。却不知大胡是谁,称的哪门子帝号?”
另一人啐道:“大胡便是石勒,小胡是他侄儿石虎,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大胡这两年攻城略地好不威风,刚在襄国自封赵王。这下赵国的山头上,竟然有了刘、石两家大王。天有二日,大乱之象啊!”
原来刘聪死后,刘渊之侄刘曜篡位登基,改汉为赵。石勒也趁机反叛,自称赵王。
王生怒道:“哪里是二日,分明是两颗灾星!”
借着一腔愁绪,满腹牢骚,王生与两位同乡攀谈起来。谈到激愤处,不禁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忽听前头人声喊起。
“羯兵!羯兵!大胡小胡已经杀来!快进林子躲避!”
二人脸色一变,连忙拱手告辞,临走还不忘叮嘱:“羯兵凶狠,老乡快去藏身,保重,保重!”
王生喊来村民,手忙脚乱地钻进树丛,在林深草密处藏了起来。外面是何情形,都一概不知。他两耳嗡嗡乱响,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细听只有怦怦不绝的心跳声。
胡思乱想之际,王生忽觉后背一阵疼痛,却是猛儿即将醒来,双腿乱蹬,鼻头抽动,似乎要痛痛快快地放声一啼。王生大惊,连忙解下襁褓,抱在怀里连拍带摇,口中念念有词。
这套平日不甚灵光的法子今日竟有奇效,猛儿果然眉心舒展,鼻息渐稳,转头沉睡而去。
顷刻之间,大队羯兵已浩浩荡荡来到林边。走在最前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虽然不甚魁梧,却筋骨粗壮,猛悍异常。一张糙脸生满横肉,五官半似胡人,半似汉人,其正是石勒之侄石虎。
自随石勒从军以来,石虎日渐显出残暴本性,终日以弹弓伤人为乐;遇到才干胜过自己的同袍,便暗下毒手;攻城略地后,往往违反军令,坑斩降卒与平民。石勒目睹了侄儿的斑斑劣迹,暗起杀心。石勒之母王氏却对这个孙子颇为宠爱,苦劝道:“老话说:‘快牛为犊时,多能破车。’石虎虽然残暴,打仗却是把好手。姑且忍忍,有甚难处!”
石勒饶了石虎死罪,将他痛骂一顿。但不过几日,石虎便故态复萌。
此时石虎杀心正炽。他驱马经过这片树林,却不闻一声鸟鸣,立即起了疑心,手握刀柄,不住往里张望。
此时,林中藏身的乡民已觉察到险情将至,大气都不敢出。忽听“咔吧”一声,不知谁碰折一根树枝。石虎听得真切,喊了声:“林中藏有残敌,我去砍个干净!”立即提刀下马,冲进树林。转眼间,石虎已搜出两人,手起刀落,砍下首级。
王生抱着猛儿藏在不远处,亲睹二人死于非命,早已心惊胆战,偏偏猛儿此时又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张口抽鼻地摆出大哭一场的架势来。王生急忙使出惯用招数,手摇襁褓,口念歌谣。哪知刚才还有奇效的秘方忽然失灵。王生手忙脚乱之际,号啕之声已震天而起。
石虎狞笑一声,横起环首长刀循声而来。
王生抱起猛儿转身便逃,奔出十余步,忽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自知难逃一死,便将猛儿放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一跃而起,欲与石虎搏命。
谁知等他起身,石虎已被几个军汉摁在地下,眼前却立了一位魁梧雄健的羯人首领,深目高鼻,五官轮廓分明,须髯异常浓密,十足的胡人面目。
这人朝王生拱拱手,用上党口音说道:“羯人石勒,约束部下不严,伤了平民性命,又惊吓婴儿。还望恕罪。”说罢又向他深施一礼。
王生久闻石勒恶名,以为他必是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人物,见他如此,甚觉诧异。族人也纷纷从草木丛中探头探脑,胆子大的,早已起身观望。
石勒忽地拔出宝剑,慨然道:“本应自裁谢罪,只恨天下贼寇未平,此身尚不能灭。只好效法古人、割发代首!”他挥剑割下一绺头发,抛在地上。却转过身,用剑指着石虎。
“孽障屡犯军规,今日又谎报敌情、屠杀良民。若非这婴儿一声啼哭道破真相,数百平民早已葬身荒野!你是个血性男子,就自行了断吧!”说完,他将剑掷在地上。
石虎低头慢慢捡起剑,握剑的手臂忽然青筋暴露,两眼也露出凶光。王生见石虎有意行凶,正要喊石勒留神,却见他眼中凶光忽又退去,手臂也松弛下来。原来,石勒身后已悄然走来一人,却是个俊雅飘逸的儒生,其人来到石勒身边,朗声劝道:“石虎虽然桀骜不驯,却是个难得的猛将。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岂能自断臂膀?”
“这厮越发嚣张,竟敢杀良冒功,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敌当前,何不令他将功补过。若不能立功,再斩不迟。”
石勒冷笑道:“若非右侯求情,定要砍了你的狗头!”又向乡民拱手道:“孤还要去找匈奴王刘曜厮杀,不能久留。日后若有人胆敢欺负乡亲,只管去襄国找右侯告状。”
临走前还不忘在石虎头上踹了一脚。
那儒生向众人施礼。
“在下张宾,字孟孙,是大赵君子营统领兼大执法。乡亲们若有难处,尽管去襄国找我。”
又取来一吊铜钱,搭在王生臂上。
“这婴儿一声啼哭便救了百条人命,长大后必是个人间英物。这些钱,留着日后给他买书发蒙吧。”说完,他飘然而去。
王生此时才忆起,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右侯,便是当年在并州街头卖剑的落魄书生!人生穷达之遇,果然不可预料。
众人先是由生入死,随后又死而复生,心中忽悲忽喜、乍冰乍火,眼见脱离险境,无不欢呼庆贺。
王生用手指戳了戳猛儿的额头,喜道:“多亏猛儿一声啼哭,救了大家性命。”
众人都过来赞道:“此儿能引来贵人,命中必有大富贵!”
感慨之余,又有人叹道:“都说石勒如何如何凶残,今日看来,却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不是,大胡虽然恶名在外,但不算十分凶恶。”
“他要争霸天下,所以才收买人心。”
听了众人的议论,王生抚着猛儿的后脑勺自语道:“连羯胡都已懂得收买人心,壮大声威,华夏群豪却依旧我行我素。长此以往,究竟是福是祸?”
猛儿忽然瞪大双眼,点了点头,口中努力发出“呃呃”之声。
王生笑道:“天下大事,孺子何知?”
羯兵走后,幽州地面前所未有地太平了半年。乡民大多生在乱世,不识太平为何物,竟把这半年光阴看得比百年盛世还要金贵。
趁着世道安稳,王生一边耕作田地,一边抚育王猛,虽然辛苦无比,却也知足常乐。
转眼到了盛夏,田里一片金黄,眼看是个大熟年成。又接连几个酷热无风的晴日后,麦子已经熟透。
常言道:“收麦如救火。”村民怕误了农时,日日早出晚归,在田间挥汗割麦。到了这日晌午,终将麦田割尽。一群农夫收了镰刀,坐在田埂树荫下歇息。今年收成甚好,众人心头舒畅,嬉笑连连。
忽见西头密林中冲出一群军汉,牵了牛车、赶着骡马,径直来抢麦子。
农夫喝问:“哪儿来的兵卒,光天化日的,便来抢麦?”
领头的哨长笑道:“幽州已是王浚王彭祖大人的地盘,地上麦子自然归王大人所有。他老人家即将登基称帝,你家的麦子也一步登天,要成皇粮了。高兴还来不及,动什么怒?”
农夫怒气冲天,挥起镰刀要去拼命。军汉弓弩齐发,羽箭飞蝗般射来。农夫四散躲避,又咽不下这口恶气,便潜伏林间,盗了两匹马回村。
众人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骂个不休。
“王浚这老货,简直胡虏不如!”
“王彭祖名字叫得好听,我看长不了!”
忽有乡民来报:“苦也,军汉已杀进村里!”
众人大呼小叫,想要逃命,却已来不及。人喊马嘶声越来越近,一队人马已驰入村中,为首的是几个幽州兵,后面跟了两人,一个是深目高鼻的胡人,一个是布衣儒生。
记性好的村民都已认出后面两人,喜道:“那不是救过咱性命的赵王石勒、右侯张宾吗?二人必能为我做主,讨回麦子!”于是迎了过去,求二人主持公道。
石勒翻身下马,向村民拱手。
“石勒率军路过贵村,听说乡亲与幽州官军闹了误会,因此过来调解。”
村民理直气壮地说起麦子遭抢之事,指着幽州兵大骂。
“抢粮的便是这群兵匪!”
那哨长也不甘示弱。
“贵村养了一窝子盗马贼!”
两边骂得不可开交。
石勒挥手止住骂声,呵呵而笑。
“鸡毛大的小事,何必争斗!”
说完朝幽州治所蓟县城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又拎出一把麈尾,端端正正地握在掌中,向哨长拱手。
“石勒不远千里来到幽州,只为庆贺彭祖公登基之喜。多日不见彭祖公尊容,朝思暮想,不能忘怀。有时思念得厉害,便取出彭祖公所赐麈尾,朝夕下拜。如今蓟城已近在咫尺,石勒尚未一睹彭祖公,却先见了他老人家帐下的将士,心中亦觉欣然。”
村民见石勒卑微若此,不禁大失所望。
哨长颇为得意,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还我马匹?”
石勒又朝蓟县方向作了个揖,然后才向哨长拱手。
“马匹立即便还。麦子就算老石送给彭祖公的见面礼,诸位只管拉去。若车马人手不足,可来找我。村民的粮损由我承担,哨总不必费心。”
哨长点头道:“如此甚好。”
石勒又低眉顺眼地笑道:“回到幽州,别忘了向彭祖公美言几句。”
哨长大笑。
“老石通情达理,我自然不会忘记。”
他说完便趾高气扬地牵了马匹,领了小卒扬长而去。
村民见石勒对王浚手下的小小哨长都如此谦卑,心中凉了半截,对石勒的好感立即消减大半。
石勒待幽州兵走远,忽然哈哈大笑。
“诸位见我对王浚老狐精低眉顺眼,一定在肚里骂了个够。不过,老石究竟是何等人物,与王浚究竟是不是一路货色,今日午后便见分晓。眼下还想请老乡帮个忙,不知各位能否答应?”
王生虽然鄙视石勒的曲意逢迎,但念及当日的救命之恩,仍不忍拒绝,便抢先答道:“承蒙大王看得起,只是我等草民,能帮什么忙?”
张宾笑道:“石王要买尽全村之羊,再请几个羊倌赶进蓟县城。价钱绝不会短了一文。”
村民连连摇头。
“大王若是自买,要多少给多少。若是孝敬王浚那货,一只也没有。”
石勒笑道:“我正要为抢麦之事与那厮理论,替老乡出气。没有这群羊吊他胃口,却不好办。老乡只管赶羊,其余不必费心。”
村民将信将疑,犹豫了半晌才答应。
石勒领了张宾和几十名侍卫,引着羊倌,赶了浩浩荡荡的羊群,来到蓟县城下。
王浚得知石勒千里迢迢赶来劝进,颇为受用。属下却议论纷纷,以为其中有诈。
尚书裴宪献计道:“有诈又能如何?只管骗进城来,将其士卒、土地尽数收纳,岂不大妙?”
王浚闻计大喜,便登上城楼,隔着护城河向石勒拱手笑道:“王浚收到世龙手札,得知贤弟即将光临敝州,欣喜不已,夜不能寐。今日贤弟终于驾临,却因何赶着羊群?”
石勒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彭祖大人登基在即,此乃天大之喜。老石是个粗鲁汉子,不懂虚头巴脑的礼数,索性依着庄稼汉的习俗,买来五千头羊当作贺礼,送给兄长犒赏三军。连同上午的九车粮食,正应了九五之尊的雅意。等兄长登基称了尊号,莫忘给老石封个刺史做做,也让我光宗耀祖!”
王浚暗道:只要能将你诓进城来,别说刺史,就是封个天王老子也不在话下。
“世龙不远千里而来,我岂能以小小刺史一职敷衍了事?中书监的位子早已为贤弟留下,府第也已备好。快请世龙进城再叙!”
督护孙纬忽然劝道:“此中颇有古怪,恐怕有诈。”
王浚问他:“怪在何处?”
“天诛的老骚胡搅得山崩地裂,众生不宁,今日却如此柔顺,有违常理。”
王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大胡虽是个老粗,却懂得尊卑礼数,能有何诈?赶了几千头羊,人手却不满百,难道要靠羊兵羊将夺我幽州?眼看他便要羊入虎口,为何疑神疑鬼?”
孙纬放心不下,又劝道:“张宾诡计多端,神鬼难测。不如先放羊群入城,将人马挡在城外,看他有无诡计,再做定夺。”
王浚点头应允。
军士缓缓放下吊桥,打开城门。羊倌甩起皮鞭,将羊群赶入城内。城门外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数千头羊时聚时散,忽疏忽密,或奔或走地拥入城中,将甬道挤得水泄不通。守城军士来不及给羊群让路,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无处立足。王浚用麈尾扇了扇面前的浮尘,忍俊不禁。
“羊儿个个膘肥体壮。这土包子倒是个实在人!”
过了半晌,城门口的羊儿渐渐稀少,浮尘中仅余忽明忽暗的团团光影,起起落落地上下晃动。
城门护卫互相递了眼色,准备关门。忽见浮尘中呼啦啦冲出一群手执利刃的甲兵,斩了护卫,尾随羊群冲了进来。城内守军见势不妙,抄起兵刃要来厮杀,却迎面撞上洪流一般的羊群,根本迈不开腿脚。几个军官带头猛冲,却被群羊撞翻在地,狼狈不堪。眼睁睁看着城门失守,守军无计可施。
张宾见偷袭得手,立即吹响号角。埋伏在城外密林中的数千精骑须臾便至。
顷刻之间,幽州城头已撤下“王”字大纛,换上“石”字大旗。
石勒给几个羊倌颁赏了金帛细软,哈哈笑道:“幽州已得,老乡的羊兵羊将立了头功!”
石勒登上城楼,来到早被绳捆索绑的王浚面前,笑问:“彭祖兄别来无恙?”
王浚怒道:“石勒老胡,你这瞎字不识的粗汉,侥幸以张宾的奸计欺我,胜之不武!”
石勒大怒,厉声喝道:“王浚身为晋臣,却图谋篡逆;身为牧守,却鱼肉百姓。天下之乱,正始于尔辈!孤替天讨逆,替民惩凶,何谓胜之不武?来人,速将这厮押送襄国发落!”
这通话既有分量,又颇具文采,王浚不能辩驳,只好“老胡、羯贼”地大骂。
石勒平定了幽州,在城内稍做整顿,便班师南下。又派人在沿途村镇张贴告示道:“大军南下,欲迁万户良民于魏郡,以辅京畿。凡欲南迁者,可随大军同行。”
王村人看了告示,都觉得石勒虽是胡人,却比王浚之流更加可信,迁往毗邻京畿的魏郡,或许能多几分安宁富足。于是,众人收拾,随军南下,卜居于魏郡的襄国、邺城之间,拓荒架屋,安顿下来。
此地气候较幽州更加温暖,又靠近襄、邺两座大城,谋生之路也多了几分。王生一边辛勤劳作,一边依靠亲邻接济抚养猛儿,日子虽然清贫依旧,却也能勉强度日。
石勒虽已斩了王浚,却觉得其言犹在耳,“老胡”“粗汉”字字扎心。他回到襄国,便颁布律令,禁称羯人为“胡人”,而代之以“国人”的名号,却将汉人称作“赵人”。凡是带“胡”的字眼,也一律禁言。又采纳张宾的建议,在城内兴办太学,在城外兴建小学。
原来古时官府办学,分为小学、大学两种。小学招收八岁学童,学业以训诂、六艺起步,直至经史。大学又名太学,招收十五至二十岁的学子,授以经典及大节大义。太学为全国最高学府,仅有一所,通常设在京城王宫以东或者近郊。小学则设在四门郊外,数量不一。石勒一口气兴建了十余所小学,延请名宿硕儒教导将佐及豪门子弟,其中的一所崇儒小学距王村仅有二三里路。
小学落成之后,王村子弟自然无缘就读,但借着三分玩心加七分好奇,也时常成群结队地奔去围观,虽然那只是几间围了栅栏的学舍,无甚可观之处。大门口虽有人把守,但对孩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真心阻拦。
王猛此时刚满六岁,正是好奇心极强之时,也每日随着村里的玩伴跑去点卯。旁人只是看热闹,他却倚在门口或伏在窗外,一字不漏地偷听先生讲课。久而久之,不但训诂、识字无碍,经史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这日,王猛又跑来听课,却见大门前站了几个卫士,远处另有一哨威风凛凛的步、骑甲兵,站成一片整齐的方阵。卫士拦住王猛,瞪眼喝道:“今日来了贵人。娃娃不得入内,快回家吧。”
王猛眼珠一转。
“《礼记》云:‘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虽是贵人,又怎能废了教学之大事?”
这卫士不通文墨,被他的话唬得一愣,只得大声喝止道:“娃娃不得无礼,快快回去。”
王猛又道:“《礼记》又云:‘君子不失色于人。’依我看来,阁下大发雷霆,才是无礼。”
卫士越发词穷,只能大声呵斥。
舍里学童听到吵闹,纷纷出来窥探。先生连说带比画,却根本阻拦不住。
学童中忽然走出两个粗壮大汉,鹤立鸡群般格外显眼,正是石勒、石虎叔侄。
石勒向卫士喝道:“何必阻拦娃娃上进,进来无妨!”
他今日心绪颇佳,一来见王猛聪明伶俐,心中欢喜,二欲借机显示仁慈,收买民心。
卫士瞪了王猛一眼。
“还不进去!”
学童看完了热闹,又返回学舍继续上课。王猛不声不响地跟了过去,照旧立在门前。石勒、石虎两人也已返回坐席。两个魁梧雄壮的大汉坐在一群摇头晃脑的垂髫幼童中间,显得滑稽可笑。
课间歇息,先生来到石勒、石虎面前,作揖道:“卑职才疏学浅,还望陛下赐教。”
石勒笑道:“读书人真是骂人不带脏字!我没念过书,字也不识几个,拿什么教你?”
先生臊得满脸通红。
石勒又指了指石虎。
“季龙只念过两年,肚里有几滴墨水,和乌贼鱼不相上下。”
石虎咧嘴道:“当年念过《论语》。”
先生问石虎:“《论语》中的章句,将军可还记得?能否背诵几句?”
石虎平日是个杀人不眨眼,不知胆怯为何物的狠角色,此时却像斗败的公鸡一般低头缩颈,抓耳挠腮地吭哧半晌,终于结结巴巴地背出两句。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威威’。”
满屋师生无不捧腹。
歇息片刻,先生又讲完一篇文章,喊了声“散学”,一群顽童转眼散尽,石虎也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先生出了学舍,请卫士驱散围观学童,这才恭恭敬敬地端坐在石勒面前,问道:“徐光才疏学浅,初次讲学,陛下是否满意?”
石勒捋了捋斑白的虬髯,笑道:“不瞒你说,这部《礼记》说的尽是磕头、作揖之类杂七杂八的琐事,颇不对朕的口味。听说有一部好书,讲的是刘邦、项羽争霸天下,刘秀逐鹿中原的故事,颇合我的脾胃。放着这等好书不给朕讲,却拿《礼记》骗我,是何道理?”
“陛下所言乃是班固的《汉书》。臣这便从《汉书·高帝纪》讲起。”
于是取来书卷,从篇首讲起。
石勒正襟危坐,下颌微垂,配上深目高鼻、凹凸分明的胡人面相,混似庙里听佛说法的罗汉塑像。
《汉书·高帝纪》篇首讲的是刘邦之母在大泽之畔小憩,梦中遇见神灵;刘邦之父过去寻她,却见蛟龙盘旋于上;回去后,刘邦之母便有了身孕,生下刘邦。石勒听完笑道:“这都是俗人给皇帝编的鬼话,傻子才信。”
徐光道:“帝王受命于天,出生时天降吉兆,却也是常理。”
石勒深邃的眼珠轱辘一转,忽然正色道:“将来你们给朕写《石勒纪》,定要如此书写:石勒,上党武乡人也,出生时红光满屋、白气接天。”
徐光忙声赞叹。
“红光、白气皆为吉兆。可见陛下初生,便已得天佑!”
石勒扑哧一笑。
“什么狗屁吉兆!朕家里生了灶火,怎能没有红光?灶上烧了一锅水,岂能没有白气?”
徐光忍俊不禁。
石勒见徐光讲得有趣,便赞道:“徐卿讲得高明,强过殿前老儒生。你讲《汉书》有功,若要封赏,尽管开口。”
“臣不需封赏,只想借机为续咸大人求情。”
石勒不悦,皱了皱眉。
“续咸老儿太过迂腐。朕刚提起修建邺城新都一事,他便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朕气恼不过,才将他下了大牢。”
“续咸大人忠言逆耳,陛下不宜治罪。”
石勒不情愿地苦笑一声。
“就算寻常匹夫发了财,也会起造新屋。朕贵为天子,欲修建新都,有何不可?”
“寻常匹夫造新屋,不会祸害他人。陛下修建新都,却令百姓受苦。”
石勒支吾几声,尴尬笑道:“朕虽为人君,却不得独断专行。续咸大人的忠言朕岂能不识?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今日回襄国,朕便立即放了他。”
徐光欣然叩谢。
“陛下圣明!”
歇息片刻,徐光接着讲《汉书》。讲到刘邦成人后不事生产,“好酒及色”“时饮醉卧”,石勒不禁大笑。
“刘邦年轻时也是个无赖,与朕却有几分相仿。”
又讲到刘邦解送役徒去骊山,役徒纷纷中途逃走,刘邦便将众人遣散,自己也准备逃走。石勒点头称赞。
“这却胜朕百倍。朕当年可是专门捕掠胡奴的人贩子!”
讲至沛县县令郦食其劝刘邦册立六国王族后人,并授印玺。石勒大惊失色。
“郦食其这个穷酸饿醋,出什么馊主意!若用此法,必失天下,刘邦又如何成就大事?”
待讲到留侯张良谏阻刘邦时,石勒才长长舒了口气。
“好在有张良劝阻!”
石勒听完《汉书·高帝纪》,赞道:“这小学地处乡间,与朕的家乡半斤八两。在此间读书无拘无束,却比皇宫有趣。朕暂将此处当作行宫,隔三差五过来听听书。”
他说到做到,果然频频带侍臣过来修习。
这日,石勒听完书,忽然问徐光道:“自古开国之君,多为英雄豪杰。朕忝居其间,不知能与哪位贤君相比?”
“陛下聪明英武、宏谋大略,胜于汉高祖刘邦;又天才卓荦,英迈绝伦,超过魏武帝曹操。自三皇五帝以来,除了轩辕黄帝,堪称无人可比!”
石勒捧腹大笑。
“做人不可无自知之明,徐卿的话岂不是褒扬太过?朕自愧不如汉高祖,若与他并世,当甘心效命,与韩信、彭越之辈并驾齐驱。倘若遇到光武帝刘秀,当一同驰骋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必要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岂能像曹操、司马懿父子,欺负孤儿寡妇,以阴谋诡计夺取天下。朕当处在二刘之间而已,又怎能与黄帝相比!”
自此,“鹿死谁手”“磊磊落落”两个典故便广为流传,成了汉语中的著名成语。
讲到热络处,石勒眉飞色舞,一口上党腔越说越快,徐光听得越发吃力。忽见侍从奔来禀报:“襄国郡守樊坦特来拜见陛下。”
石勒道:“快传老樊过来。”
樊坦匆匆赶来,却是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者。
“微臣樊坦,今日巡视魏郡乡野,得知陛下移驾学宫,特来叩见。”
石勒见樊坦穿得破烂不堪,忍不住笑道:“老樊老樊,日日心烦,过来面圣,一身破烂。你这身乞丐装到底是什么意思?”
樊坦慌忙答道:“路遇死胡贼,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将臣的衣物抢劫殆尽。微臣无奈,只好讨了村民的旧衣面圣,望陛下恕罪!”
众人见樊坦竟然当着石勒之面连说两个“胡”字,无不大惊失色。樊坦也猛然醒悟,慌忙叩首。
“微臣不慎犯了禁令,罪该万死!”
石勒哈哈大笑。
“朕颁布禁令,防的是不法刁民。樊卿这样的老夫子偶尔说漏嘴,又有何妨?况且贼子抢了樊卿的家什,该骂就得狠狠地骂。”
樊坦叩头谢恩。石勒命人为樊坦换了新衣,吩咐侍从道:“樊卿远道而来,又遭了贼,你看这嘴干唇裂的,快成了干鬼。快给他弄些果品润一润。”又向侍从耳语了几句。
不过片刻,侍从笑眯眯地端了一盘胡瓜来,轻轻放在樊坦面前的案上。
石勒狡黠地问道:“樊卿见多识广,可知此为何物?”
樊坦恍然大悟:陛下分明是要考我!他心中苦苦思索,两眼不离瓷盘半分,只见翠绿的胡瓜摆在洁白的瓷盘上,配以金樽银盏,颇有雅趣,于是灵机一动。
“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
石勒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玉盘黄瓜!樊卿真是出口成章的大才!”
从此,黄瓜之名便不胫而走,胡瓜这一本名反而被人遗忘。
樊坦吃完黄瓜,匆匆告退。石勒依旧留在学舍听书。
黄门官忽然来报:“启奏陛下,李阳老爷已经请到。”
石勒一跃而起。
“朕要亲自迎接。”
话音未落,两脚已来到庭院。
众人不知“李阳老爷”是何许人,都跟在后面好奇地张望。只见一名五六十岁的庄稼汉,在几位侍从的簇拥下踟蹰而来。
石勒瞅见庄稼汉,眼中立刻放出异彩,哈哈大笑几声,上前捉住他的肩头,操着武乡土话喝道:“李阳,我多次请你来襄国,你因何推三阻四不答应?你当年何等英武,今天忽然打怵,也不怕人笑话?我怕你嫌皇宫气闷,特地来乡间相聚。老弟莫要太过拘束。”
李阳尴尬地笑了笑,拘谨地搓着双手道:“我当年年轻气盛,屡次冒犯,哪有颜面来见陛下?”
“哪里话!当年我与你为邻,日日争抢沤麻池。你咽不下气,便用老拳揍我。现在想起此事,还觉得好笑。”
李阳见石勒毫不记仇,心中释然。忆起往事,亦觉得滑稽,哈哈笑道:“自然记得,你虽勇猛,却不是我的对手!”
石勒在李阳肩上捶了一拳。
“休要自吹自擂,我虽受够你的老拳,你却也饱尝我的毒手!”
“你做了皇帝,自然威风八面。不过说起当年,却不是我的敌手。”
石勒摩拳擦掌。
“你这胡吹大气的老脾气丝毫未改!不怕你不服,再比试一番如何?”
两人在庭院中你来我往,揪衣叉臂地扭成一团,最后双双倒地。石勒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华服上的灰尘。
“舒坦!自从当了皇帝,便时刻有人搀扶,想沾点地气着实不易!”
众人无不大笑。
石勒拍了拍李阳身上的灰尘,转向众人道:“你们哪里晓得沤麻的辛苦?这位李阳老爷为了沤麻,与朕争雄多年,真乃壮士也!朕不念旧仇,特赐甲第一区,并加封参军都尉!”
群臣伏地顿首,山呼万岁。
居有间,王猛又去学宫,却见大门紧闭。等了半日,也不见人来。接连几日,都是如此。直到第九日,学宫才开放如初。
王猛来到学舍门前,只见几个学童正围着石勒说笑。石勒面容消瘦,两鬓添了不少白发,精神也大不如以前。
一童问道:“陛下为何添了许多白发?”
石勒强作欢笑。
“朕这是折了股肱,伤心所致。”
学童诧异道:“陛下手脚完好,为何说折了股肱?”
石勒叹息道:“小孩子怎能懂得?”
王猛忽然似有所悟,凑了过去。
“难道是右侯遭逢了不测?”
石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盯着王猛看了又看,问道:“娃娃怎知道的?”
“古人称辅佐之臣为股肱,只有右侯堪称陛下股肱。”
石勒赞道:“娃娃果然聪明!”说完颓然长叹。
原来石勒出身寒微,少年时沦落为奴,受尽屈辱。成年后揭竿而起,与各路豪强尔虞我诈,早已心硬如铁,唯独与张宾推诚相见,互为知己。
提及张宾,石勒不禁有些动容,眯起深邃的双眼望着远方叹道:“当年右侯孤身一人,一袭布衣,一口破剑,在大营外高呼我名,自荐为谋士。此情此景,恍然如昨,二人如今却阴阳相隔!右侯满腹韬略、眼高于顶,遍访天下英雄,最后唯独看上了我这不识字的羯族莽汉,岂非宿缘?右侯担任君子营统领,算无遗策、机无虚发,胜过张良;担任大执法,清正廉明、礼贤下士,胜过陈平。若无右侯,我石勒不过是个山野草寇,哪里做得了皇帝?右侯正值壮年,凭借不世之才,正要助大赵收服四方叛逆,一统天下,为何忽然病亡?如此贤才,为何不得长寿?这难道也是天意?我石勒尚知爱惜贤才,天帝难道不辨贤愚,也是晋惠帝一样的昏君?”
石勒说到此处,以袖掩面。等右长史程遐将他搀进学舍时,衣袖竟湿了大半。
王猛见石勒如此悲痛,暗暗叹道:“石勒做了皇帝,对张宾还有如此真情,这却胜过了汉高祖!”
石勒心神不宁,只听了半晌《汉书》,便欲起驾回宫。
徐光、程遐待学童散尽,忽然叩首道:“今有一事,关乎大赵国运。臣愿冒死进言。”
石勒摆手。
“二位不说朕也明白,你们必是劝我杀了石虎,以免日后生乱。”
“石虎手握军政大权,又心狠手辣,非陛下不能驾驭。皇太子儒雅好文,绝非石虎的敌手。陛下若有不测,石虎必为大赵之王莽、司马懿!”
“当年我也有过此类念头。眼下,正因为皇太子儒雅好文,过于软弱,才需要石虎这样的硬汉辅佐。况且石虎已经痛改前非,二卿无须过虑。”
“石虎包藏祸心,陛下万万不可被他蒙骗。”
石勒不悦,冷笑道:“二位不过怕日后石虎辅政,夺了二位的实权。这点私心,朕还看得出。”
徐、程相顾惨然,却不敢再言。
石勒正欲起身,太子石弘忽然飞马来报:“刘曜在河南击败石虎的十万大军,遣使臣送来战书。”
石勒立即扫却颓容,眼中精光闪动,大手一挥。
“快念!”
石弘启了封皮,念道:“羯酋石勒,欺天罔地,戕害黎元。矫托天命,窃国逞乱。罄南山之竹,难书其恶——”
刚听几句,石勒已勃然大怒,打断石弘。
“弘儿如何复信?”
石弘早已打好腹稿,朗声诵道:“自元气肇始,厥初生民,树以司牧,阐极立则。伏羲、神农、轩辕、颛顼之后——”
石勒拍案而起。
“荒唐!若从伏羲说起,不等你说至当世,脑袋早搬了家。我念你写,奉陪到底!”
石弘慌忙取了纸笔,准备记录。
石勒道:“我已念完,为何不写?”
石弘恍然大悟,原来“奉陪到底”四字便是回信全文。他连忙提笔写下,差人送去。
回到襄国,石勒立即请大和尚佛图澄预卜战事。
佛图澄乃西域龟兹高僧,生得阔脸高鼻,面如紫金,与寺庙里的泥塑佛像颇为相似。他能诵经文数十万言,又识见超群,能言善辩,素有“神僧”之誉。他十年前来中原传法,被石勒奉为上师。
听了石勒的述说,佛图澄取来一只盛满麻油的琉璃灯盏,在左手掌心滴了几滴油,涂抹均匀,又捻起一管饱蘸朱砂墨的毛笔,在左掌心轻轻一点,一根根红色的细线立即沿着掌纹四处游走,瞬间汇成一片蛛网。网心忽然现出一个红点,蠕动几下,便漫漶不见。石勒看得一脸费解。
佛图澄掏出丝帕,擦去掌上乾坤,颔首笑道:“上上大吉!陛下必将生擒刘曜而归。”
石勒大喜,立即调集十万大军亲征洛阳,不日抵达成皋。
见敌军并未设防,石勒大喜,命大军抛下辎重,轻兵急行。渡过洛水,仍不见敌军。石勒又喜,再次抛下所余辎重,继续急驰。到了洛阳城西,才见刘曜出城迎敌。石勒不禁仰天大笑。
部将桃豹问道:“陛下两次抛却辎重,三次露出喜色。不知有何深意?”
石勒抚须笑道:“我笑刘曜有勇无谋,不懂兵法。洛阳的险要之地皆在外围,防守重在外围布兵。他若在成皋设防,我只有三成胜算;若在洛水设防,我便有六成胜算;若死守洛阳城,便应了一句俗语——”
“哪句俗语?”
“老猪上屠场,挨刀的货!”
众人大笑。
两军列好阵势,刘曜醉醺醺驱马而来。
刘曜是匈奴王刘渊的养子,生得高大雄健、长髯如漆。年轻时诗书俱佳、文武兼备,被刘渊赞为“吾家千里驹”。自从做了皇帝,文武皆废,饮酒的本事却与日俱增,能一饮数斗,长醉不醒。只见他头戴金盔,身披金甲,胸前挂了镶满珠玉的酒囊,摇摇晃晃地指着石勒,喷着酒气厉声喝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羯族丑类,本是匈奴附庸,竟也自不量力,妄称尊号。朕亲率大军征伐,正如长风之扫秋叶,江汉之载浮萍!见朕在此,还不下马受缚!”
石勒怒道:“何需多言?奉陪到底!”说完亲冒矢石,拔剑驱马,直冲敌阵。众将士备受激励,无不奋勇争先。
刘曜对敌军的攻势视而不见,不慌不忙地摘下皮囊,拔了塞子,将美酒一饮而尽,吟道:“天地一朝,万期须臾。日月扃牖,八荒庭衢。”吟罢缓舒猿臂,将皮囊轻轻抛掷在尘埃之中。这才拔出宝剑,眯着醉眼冲向敌阵。
战马驮着刘曜,一摇一晃进入醉乡仙境,只见一位身穿兽皮的白发仙人拍手道:“杜康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刘曜下了马,随杜康来到一株巨大枯树桩前,忽闻异香扑鼻。原来枯桩上有一树洞,里面储满五谷,因湿热而成醪糟,汩汩渗出酒来。刘曜腹内酒虫蠕动,心痒难搔,便弯腰张口,接那滴下的酒水来喝,惹得杜康哈哈大笑。刘曜道:“杜仙何不陪朕同饮。”杜康摇头道:“酒乡胜地,休提朕字。况且你这皇帝也做到头了。”刘曜笑道:“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皇帝当不当打什么紧,酒却不能不喝。”低头再饮,忽觉酒味变得腥臊无比,便骂道:“如何以劣酒骗我?”啐了两口,欲挥鞭责打杜康,手臂却酥麻麻动弹不得。猛地睁开醉眼,原来自己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眼前立了一匹战马,正在“哗哗啦啦”地便溺,马尿早已淋了满嘴满脸。
刘曜大惊。
“朕之大军安在?”
耳边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却哪里有人回应?
忽听一人厉声道:“你不是‘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吗,何必多问?”
刘曜听出那人正是石勒,呼道:“石公救我!”
石勒早已大笑而去。
石勒凯旋班师,途经魏郡。乡民无不夹道围观。王猛也与村童挤在人群中观看。只见士卒押着一辆囚车浩荡而来,里面卧了一名身穿金甲、蓬头垢面的醉汉。乡民朝醉汉指指点点,鄙夷地笑道:“这货便是刘曜。”刘曜充耳不闻。
忽见一人手提酒壶,高呼道:“草民孙机愿见刘公一面。”士兵不敢做主,便向石勒传声请示。不过片刻,传来石勒口令,却是“准允”二字。孙机立即捧了酒壶来到车前,清了清嗓子,高声吟道:“仆谷王,关右称帝皇。当持重,保土疆。轻用兵,败洛阳。祚运穷,天所亡。开大分,持一觞。”
话音未落,笑声已冲天而起。
刘曜面无愧色,喜滋滋地笑道:“如此盛情,却之不恭。”接过酒壶一饮而尽,便如烂泥般倒在车内,昏醉不醒。
王猛蹦蹦跳跳地回了家,拍手问王生道:“石王擒了刘曜,天下是否要太平了?”
王生沉吟不语。
王猛又问:“乡亲都说刘司空英雄了得,受人拥戴,却不得善终;石勒一介武夫,又是胡人,却成就了刘司空未成之事,看来天意不可违。父亲是否相信此话?”
王生反问道:“猛儿信不信?”
王猛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超出年龄的深沉之笑。
“我才不信。”
“为何不信?”
“天为清气,覆于地上,是个无情之物。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是至理。天若有意,等于说天是有情之物,与凡人无异。此等天意,还有什么不可违?”
王生皱了皱眉,叹气道:“之所以说天意,无非是看不惯石勒罢了。他是胡贼出身,当年替胡人杀汉人,要立胡人之国,本不受汉人待见。后来得了张宾辅佐,才渐渐倾慕华夏,得了汉人民心。不过,石勒毕竟是个粗蛮之人,即便改了邪,也未必能归正。太子石弘倒是个知书达理的谦谦君子,日后成为一代贤君,八九不离十。要说太平岁月,恐怕还要等到那时。”
王猛笑道:“这都是后话,孩儿挂念的是学宫何日重开。”
转眼过去两三个月,学宫庭内已长出齐腰深的狗尾巴草、狼尾巴草,地上也被野兔刨得千疮百孔,但学宫大门却再没开启过。王猛日日去宫门窥探,却每每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