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关于今本《竹书纪年》

晋武帝太康二年(281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得墓冢竹简十余车,经当时的著名学者荀勖、和峤、束晳、卫恒等人整理,写定成书七十五篇,十余万字。其中,纪年十三篇,因由从墓冢出土的竹简整理而成,所以也称为《汲冢竹书》《汲冢纪年》或简称《竹书纪年》。这部从地下发现的珍贵编年体史籍,曾轰动一时,不少学者曾利用其中的材料,订正了不少历史问题。正因为如此,也遭到了传统派学者的反对与排斥,从此由显而晦,至宋代已很少有人看到此书。有人认为,原书大概就在此时亡佚,不知在何年,有人掇拾《纪年》逸文,凑合史传的记事,又抄录《宋书·符瑞志》文章作为附注,托名梁朝沈约注,伪造成书,就是现行的《竹书纪年》。

清代中期以来,学者一般认为出土后经当时的学者整理成书的“十三篇”本为“原本”,相对于不复见的“原本”,明刻《竹书纪年》通行本为“今本”。清道光年间(1821年—1850年),朱右曾撇开《竹书纪年》通行本,广泛搜集晋代以来其他各书引用《竹书纪年》的只言片语,编撰成《汲冢纪年存真》。民国元年(1912),王国维以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为依据,再撰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称为“古本”。一般认为,“原本”早已亡佚,但也不排除残本曾经长期流传;“今本”或出于晋整理出土竹简的未定本,或是明人杜撰出来的伪书。而“古本”并不古,是朱右曾和王国维搜集古书所引《竹书纪年》的辑本。

关于今本《竹书纪年》的真伪问题,中外学者发生过两次较大的争论。第一次自清代中期至民国初年。这次争论大致有四种观点:一是有学者认为,《竹书纪年》起自黄帝,以下皆有年月日及立年崩年,不合共和以前无甲子纪年的传统说法,因此认为汲冢原书与今本《竹书纪年》必定是束晳(约264年—303年)伪撰。二是有学者认为,汲冢原书与今本《竹书纪年》都是真本,如清朝徐文靖等。三是清官方修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1789年刻版)视今本《竹书纪年》为明代人伪纂,因此有的学者采纳了这一说法。四是虽不以今本《竹书纪年》为伪本,却认为是从古籍中辑录出来的。民国初年,王国维撰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彻底否定了“今本”的真实性。他在《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中说:“余治《竹书纪年》,既成《古本辑校》一卷,复怪今本《纪年》为后人蒐辑,其迹甚著,乃近三百年学者疑之固多,信之者亦过半。乃复用惠、孙二家法,一一求其所出,始知今本所载殆无一不袭他书。其不见他书者,不过百分之一,又率空洞无事实,所增加者年月而已。且其所出,本非一源,古今杂陈,矛盾斯起。既有违异,乃生调停。纠纷之因,皆可剖析。夫事实既具他书,则此书为无用;年月又多杜撰,则其说为无证。无用无证,则废此书可,又此《疏证》亦不作可也。”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齐鲁书社,2010年,第3页。此言一出,成为争论的转折点,以后的学者贬者多,褒者少,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古史辨”派,更是把中国的古史视为编造出来的一本糊涂账。一段时期内举世闻名的文明古国似乎没有了古史。

第二次争论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其实,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问世不久,便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发文力陈“今本《纪年》固是后人纂辑,非是原著,然大都有所据依,非出臆撰”杨树达:《书〈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后》,载《积微居小学述林》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1页。。甚至有学者提出“今本”之前应有一别本为“今本”的前身。20世纪80年代后,海内外一些学者力辩《竹书纪年》并非伪作,多方举证反驳王国维等人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今本《竹书纪年》虽有错讹,但主要内容与汲冢出土竹简无异,许多地方可作为考校古史之助,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也有学者认为,“今本”虽为后人摘拾“古本”残文及他书资料编成,但也不是全部出于作伪,所系年月可作为确定古代真实年代的参照系。更有学者考证认为,《竹书纪年》自唐宋以来一直流传于世,不存在亡佚问题。目前,这场争论仍未结束。

笔者外行,不敢妄议。但为了撰写本书,阅读了一些讨论文章,总也摆脱不掉疑问。一是争论命题的疑问。自清代中期以来,学者一般认为《竹书纪年》原本,即墓中出土经当时的学者整理成书的“十三篇”本,亡佚于两宋之际,亡佚的具体年月不知。不知道何年何人摘拾残文,依附《史记》,规仿《紫阳纲目》,辑成今本《竹书纪年》。既然不知道“原本”在何年、何月因何而亡佚,怎么确定必有“原本”流行于世呢?既然不知道“今本”是何年、何月、何人因何而作,怎么确定“今本”是明人摘拾残文,依附《史记》,规仿《紫阳纲目》,辑成的所谓伪书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今人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竹书纪年》版本是天一阁明藏本,就确定“今本”是明人伪造的吗?倘或“今本”自《竹书纪年》问世以来一直流传于世,抑或从一开始就有多种版本流行,“今本”只是其中之一,那么“今本”真伪的命题不就成了空穴来风吗?事实上,已有学者多方举证,证实两宋之前就有多种版本的《竹书纪年》流传于世,而且一直没有间断。二是论证方法的疑问。迄今为止,许多论证“今本”真伪的文章,特别是20世纪中叶以前的文章,大都以文字证文字,以彼书证此书。这种方法必须预设一个前提,那就是今本《竹书纪年》必须是两宋以后的伪作,这样便可得出一个事先预置的结论:凡与两宋之前他书相类的地方,“今本”皆抄袭他书。倘若“今本”在两宋之前就有,甚或“今本”的主要内容在春秋战国的晋魏宫廷档案中就是如此,岂不是他书袭用了“今本”的内容吗?近年来,也有学者引用地下考古发掘资料论证今本《竹书纪年》的真实性,颇具说服力。三是书名来源的疑问。顾名思义,之所以为此书命名为《竹书纪年》,是因为有纪年。如果没有纪年,为何以“纪年”命名?不论是《竹书纪年》,还是《汲冢纪年》等,都在两宋之前就有了。以纪年鉴定“纪年”,甚至以纪年否定“纪年”,不是自相矛盾吗?如果没有了“纪年”,还能叫《竹书纪年》吗?四是有关甲子纪年起始的疑问。有人说,甲子纪年始于共和,因此认为,《竹书纪年》中的甲子纪年为后人杜撰。当代考古发掘出土的商代甲子表,与现代流行的甲子表完全一致,这说明早在商代就已流行甲子纪年表。史载,大挠作甲子。大挠是黄帝时代的大挠氏,这又说明六十甲子纪时是黄帝时代的发明创造,有谁能够证实口传文化时代压根没有或不使用六十甲子纪年法呢?五是考证目的的疑问。辨伪的目的是为了存真,以正视听。有鉴于此,必须有破有立,去伪存真。如果破字当头,只破不立,那么辨伪的目的是什么呢?意义何在?如果把古代学者辛勤研究、历代积累的成果视为相互抄袭、人为编造,那么只有自己的学说才是真理吗?如果把中国古史视为人为编造的一本糊涂账,岂不是在我们手里把世界文明古国的古史搞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如果真是这样,后人将如何评论我们这一代人呢?

笔者认为,学术上的争论是没有休止的,有些问题可能永远搞不清楚。争论归争论,应用归应用。应用就是实践,只有在应用的实践中才能真正地分辨出真伪。中国的古史就摆在那儿,我们这代人不去探讨与论证,后人也要探讨论证,必有一日会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