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度洋的风在平凡的日子里叹息了一声,横断山脉的女人便都老去了,起皱的黑脸仿佛是被霜打过的紫茄子。
纵然,那里青山高耸,河涧幽幽,玉龙雪山也时而压低自己白色的帽檐,山上疲于奔命的村民们无暇关照眼前的风物,对于这外地人眼中美的存在,她们是无感的,她们断然是不会仰起头瞧一瞧额端的蓝天,还有其间漂泊的云白。
她们只顾着眼下的路,大部分的时光里,她们的腿脚都是不由自己的,这里的人有时走路都是不看一眼的,毕竟这里原是无路可走的。山岭上清晰可寻的如红色麻绳的小路,是她们用脚掌丈量出来的,每一寸泛着红色的土地都浸足了祖辈的血汗,终究没人能躲得过阎王的惦念,她们毫无抵抗地躺在木盒中,从此也退出了人潮涌动的人世,任凭四季的松针林簌簌地呼唤着,坟头可怜的草木独自忍受着黑昼不怠的轮回。
好在踩着夕阳的牛群在归家途中,它们身披金黄的长衣,两肋一个劲地瘪陷下去,露出碗口大小的凹坑,走起路来上下起伏鼓动,牛颈间打了死结的铁铃铛染上了深浅的黄锈斑,发出沉闷的“叮咚”声,消失在望不到头的松针岭上,牛群走过的路满是飞扬的红尘,被西南边的季风拉扯到了湛蓝的高空,牛群屁股后面永是跟着一个灰色的斑点,手里秉持了一截齐腰的竹节,表皮被磨得光滑细腻,淡出浅浅的黄色,手竹的前端紧紧系了打了八九颗死结的绳索,听牧人说,这能让不听话的牲畜变得乖顺。
寒冬的戾气还未褪去,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刺鼻味,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鞭炮红屑,被刚融了边缘的雪浸湿了。
篱笆脚下,几只母鸡正拖家带口地扒拉着潮重的院落,红色的土地里长了刚冒出绿角的软草,但没有躲得过鸡群饥饿的眼睛,不久便被啄食殆尽了。
“咕咕咕,咕咕咕”,杨老汉的老伴又在叫她家的鸡群回家,那是长了七彩羽毛的锦鸡,产雪白的蛋。杨老汉有时蹲坐在自家院子的篱笆墙下,费尽了心力也想不通,为何这白色的蛋壳中竟能跑出如此美丽的小鸡来。
不久,他起了身忙碌了起来。自家猪圈里那几头猪叫唤个不停,这让杨老汉心烦意乱,更糟糕的是他心爱的两头牛日益掉了膘,这让他羞愧难当,他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勤手,如若邻居不小心瞥见他家的牛竟是如此的不堪,这会让他丢面子。
他撸起了袖子,奋力地把草料往木桶里翻倒,把烧开的大黑锅里的水用木瓢急促地往木桶里舀,其后用扁平的搅棍在桶里顺手搅了几圈,提着桶往水龙头底下加注满桶的山泉便给自己的两头牛送去了。
“嗷嗷嗷,往后退,这两个天杀的”,杨老汉不耐烦地叫号着。喂好了自己仅有的两头牛,他转而应付在猪圈里咆哮的猪群去了。
每每太阳落山,太阳的手脚也在西边的天空中张牙舞爪地撕划着,在没有颜色的天空中画出橘黄的壁画,是天使和魔鬼在人类头顶撒欢。而这一切都影响不了杨老汉糟糕的心情,他一直如此,他似乎永远是一方不会说话的木头。
不知何时,余晖也不见了踪影,东边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泻下来的月光映着地上的残雪,闪出格外的白光,在一片灰色的夜里静默着,好像在诉说些什么。篱笆墙上悬放了杨老汉的三件衣物,它们在夜里是魔鬼般地存在,风一吹,它们欲要闯进杨老汉的堂屋,像极了不请自来的黑白无常,杨老汉绝不会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下黑手,把勾魂的寒索套在他精瘦的脖颈上,不知什么夜里他就见了阎王。
这些念头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出没,幸运的是他没跟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提过,不幸的是他身为一家之主,一人顶了额前的天。他断然是不会把自己无名的臆想告诸自己的老伴,他总觉得女人是情绪的孩子,说了也是浪费口舌。
想到此,他脸上露出满意且苦痛的神情,在火堆里摆弄由妻子拾掇回来的蚕豆,只见那些蚕豆在白灰和红炭火中来回跳跃翻腾,偶尔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来,尝到了火塘的热力,有的蚕豆急切地脱下自己的蚕衣,从火堆里翻跳出来,像刚出生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地上翻滚,全然不顾杨老汉的眼色,老汉也毫不在意地伸出自己如棕熊般厚实的手掌,顺势往嘴里一扔,便咀嚼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满是心事的样子,他仿佛很享受自己的沉默。
“又少了一只公鸡,不知又被哪个挨千刀的掳去了”,尖锐的女人声充塞在灰色的夜里,缄默的夜色似乎也受到了惊诧,便愈发地黑了下来。
猪圈里的猪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呷嘴声和放屁声,西边的橡树林格外的安静,不安分的松鼠在上蹿下跳,能清晰地听到松鼠踩断枯枝的声响,很快也消失在空空的黑夜之中。
杨老汉不耐烦地说道,“丢了就丢了,不然能有什么法子!”“天天丢,天天丢,我看要丢到什么时候”,杨老汉的妻子怄气地咆哮着,似乎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消了自己的愠气。
她紧接着撒气:“这算哪门子的人,这是要下地狱的,那些老不死的,他们迟早要遭雷劈!”随便问候了了偷鸡贼的祖宗十八代,是完全彻底地数落了一遍。
过了很长时间,她嘴里依旧在嘀咕些什么,圆圆的青脸上泛出浅浅的粉色。杨老汉就着灰黄的白炽灯光蹲坐在火坑旁,漫不经心地拾掇着从火炭中迸射出来的蚕豆,一个劲地咀嚼着,地上早已经剥落了一堆蚕豆皮壳,踩上去发出碎裂的骨折声。屋内的白炽灯忽而灭了,屋子央的火堆发出淡黄色的暖光,妻子的抱怨声似乎也消停下来了,“嘎”地一声,他知道妻子要去睡觉了。
他仍是低着头捡着红色火炭中的蚕豆。晚风不自觉地从门缝挤进了小屋,火堆拼命地上下扑闪着黄光,似乎给小屋镀上一层灰暗的金色,杨老汉的影子也在灰黑的墙壁上闪烁着,看着眼前的火堆,他的思绪如洪水般泛滥起来。
他脑海里似乎在擘画一些远大的事物,抑或是思考眼下的黑夜,这黑色的夜实在是有一种魔力,勾住了他的思绪,让他毫无想要入眠的想法,好在他精力不比当年,过了不久也沉沉地枕着黑夜睡去了。
五十多年前,杨老汉也是一个从娘胎里掉出来的婴儿,听说她母亲产他的时候异常的轻松,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生出来了。据说是他自己爬出来的,他生来就瘦小,不到三斤的样子。她母亲还以为自己产了一只长毛的小仓鼠,打一出生就嫌弃极了。倘若,旁边没有人看着她母亲,他的小命估计势要被塞到水桶里淹死去了。
女人在面对自己痛恨的事物之时,是要比男人更要决绝和心狠的,只是碍于性格的感性和多变,她们只能在优柔寡断的圈圈里独自摸索,经常犯一些致命的错误,有些错误值得原谅,而有的过失是绝不能轻易原谅的,或许不能原谅。或许是因为杨老汉生来过于瘦削,额上还带着一道紫色的胎记,眉宇还算得清秀,只是鼻子有些歪曲,嘴巴也明显偏大,其间长了长短交错的牙齿,村里人总打趣,杨根生长了狗的牙齿!那厚厚的双唇似两根挂在脸上的大肠,上面总是泛着油腻的光,在太阳底下尤为显眼,然后这不是最为要命的,杨老汉打小是高低腿,走起路来像极了跛脚的狗,颤颤巍巍的,有随时栽倒在地的危险,这对于一个生在农村的人而言是最大的危险,他不能利索地在田间地头俯仰劳作!
生得丑陋些是不要紧的,就怕活在三长两短之间。淹死弱者的不是那河畔浅浅的湖水,恰好是操着闲言碎语的舌根。好在老杨没淹溺在村民的口水之河中,他反过来要感谢爹妈给了他一双不怎么听使唤的耳朵。杨根生虽不是父母的得意之作,但他犹如野草一般自我扎根吐芽,尽管他的冬天过于漫长。平凡的阳光撒下,万物自由地把脸凑向了温暖的蓝天。
“根生,你哥不知死哪里玩去了!你在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等他们睡了,把晚饭烧好,那些畜生也别忘了喂”,根生还在摆弄篱笆墙杨柳叶上的蚜虫,手里支着一根细细的竹条,小心翼翼地把竹条往蚜虫堆里戳,看着蚜虫堆里流出绿色的汁液,他愈发好奇地瞪大了不对称的双眼,粗黑的眉毛也立了起来。
突然,他的耳根传来撕裂的灼痛感,如雷管炸裂的声响也钻到自己的耳蜗里:“你个杀千刀的,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他母亲用肥大短粗的手使劲地揪起他的耳垂,尽力地朝天上拉去。
“呜”的一声,根生的泪点砸下地面,他紧忙丢了手中的竹条,拉扯着母亲的手,欲要将母亲的恶爪从自己的耳朵上剥离,但谈何容易,她那生得矮胖的母亲如苍鹰一般死死地擒住了他这只可怜的小鸡。母亲愈发地发了狠,索性用空手把另一只多余的耳朵也拽了起来,一律地朝天的方向扯拉开去。
“我跟你说话,你耳朵空了吗?”根生母亲,拖拉着他那双可怜的耳朵,像极了西班牙的斗牛士,不过她多了斗牛犬的狠辣,这是勇猛的斗牛士所没具备的品质。
“阿妈,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根生跪倒在地,竭力地应着母亲,语气中满是惊恐和无助。母亲仍就没有松开自己辛苦捕获的猎物,抓着的猎物确实是不容易逃脱的,侥幸出逃,也不免半死的命运。不久,根生的耳朵也重获自由,上头印满了红紫色的囚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自由的勋章,需要从地狱获取。
母亲背着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绿竹框上山去了,根生惊坐在地上,弟弟妹妹们不知何时也竟在他身旁围凑打闹,似有围点成圆的阵势,全然不知刚根生泪水在灰色的脸颊上冲出两条白色的河床。
他抬了头,瞥到了刚刚被他处以极刑的蚜虫们仍在柳叶上渗着绿色的汁液,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了,他索性起了身,朝厨房拐去了,衣物上的红土抖落了一地,裹在屁股上的麻裤也开了一条长长的破隙,风也等不及钻了进去。
看着满地摸爬滚打的弟妹们,小根生陷入了无尽的麻烦之中,对于这些幼崽,打是打不得的,至于动嘴皮子,那是无济于事的徒劳,根生虽只有十四岁多,但对于带小孩,料理家族等类之事早已经轻车熟路。只要不出安全问题,放任自流才是最重要的带娃妙招,这样的念头在根生的脑海中肆意盘旋,而且他也付诸了如此的实践,打心底而言,他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带小孩。
眼下的这般光景也实属是无奈之举,退一步讲,他也是个小孩,也想跑到阳光里捉虫子玩,也想蹿到针树上去掏鸟窝,看如蓝宝石般地尖嘴雀的蛋;去田野里寻露鸟灰中镶了粉点的椭圆的两段尖尖的彩蛋;跑到深林灌木间,摸滇蜂鸟净白如玉的小脆蛋,在根生的印象中,这种鸟在低矮的灌木丛里筑了精致的别墅,用高级的无根草和松地衣编织而成,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鸟巢安置在“丫”字形的灌木枝桠上头,真是活细胆大的匠人,用食指和中指挤进巢户,深深地探入巢底,就能触摸到暖暖的一窝鸟蛋,用二指挟将出来,放在阳光底下,透过脆白的蛋壳,根生能清楚地看见里头泛着红光的小生命,这让他满是欣喜。
过不久根生也学着大人,在鸟巢的门庭处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绳套,把正值孵育新生命的大雌鸟捉逮住,顺手把悬在枝桠间的鸟巢带蛋一同擒拿回家去了。这是除了捡蘑菇之外,根生最为心仪的趣事了。
根生在丛林中颇有收获,他脸上总挂着得意的神情,但也掺了几丝不安。毕竟,家里永远是燥热的锅炉,不知何时又会迸裂,烫到自己也是不可逃脱的。
穿了锦衣的鸟儿在手中竭力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试图从他手中飞将出去,往往这种情势,根生也愈发地紧握着自己的拳头,生怕到手的猎物扑腾开去了,在紧握的手心,根生也愈发地能感觉到鸟儿心脏在惊惶中加速地乱颤,随着手心不断泌出的热汗,鸟儿胸脯的细细的绒毛也被浸湿了,粘粘在一起,露出粉红的胸脯肉,这让根生愈发急切地回到家中,口中的腺体疯狂地蠕动着,分泌出的口水正好解了一路的渴。
待根生回到家中,成群的弟妹便蜂拥而至,围坐在他的身边,个个都是瘦黄的土脸,唯有绕着嘴边的边缘被舌头舔了个干净,露出儿童红润的真面目。不一会儿,只见鸟儿在三三两两的孩子稚嫩的手掌里断了气。
见状,根生抢了过去,熟练地拔落起了羽毛,在扯蜕皮毛的当口,鸟儿的细爪仍在不自觉地抽动着,似乎带着不小的怨气,到了开膛破肚,等待鸟儿的只有人间炭火的炙烤了,而弟妹们迎接的是死亡后的肉气,似乎在这贫瘠的岭上,死亡带了神秘的面具,在滚滚的松针林野中跳着狂欢的舞蹈,至少没有眼泪。没等火堆中的鸟尸被炽热的烈火烤个半熟,灰暗的中堂里早已经被几十只眼睛占据,所有的焦点无非是红色炭火中那点可怜的雀肉,麻雀虽小,食者有份,哪怕是被炭火烤焦了的鸟喙,在儿童的嘴里都会化作大快朵颐的珍馐,那被烤得黑硬的鸟爪,更能激发那帮孩子的潜藏在原始本能的食欲,能吃的自然不落,哪怕有中毒的风险,为了填饱肚子,人类总是在死亡的崖壁上跃跃欲试,应了那句,“吃饱喝足了再上路”。
说来,根生也并非是这样的人。他捕获的带回家的猎物,抑或是采摘的野菜蘑菇,大多都成了家里一帮大小的口腹之酸,自己能享用的自然是极少的,他天生腿脚缓慢,与别人争夺些什么都是没有资质的,这是要靠丧了良知的脸皮和不择手段的谋略,还要有一副不错的身子骨,而一些处世的素质,根生一样都不占据。
根生所在的是一片被地球胡乱撕裂的横断山区,他的先祖曾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扎根,他们在低平的坝子上开垦土地,撒下米粟的种子,让其在高原的烈日下尽情地沐浴滋长,在秋的恩泽的温怀里他们定能嗅到了米粟散布的浅浅的芳香;在白光粼粼的湖泊在捕捞青黑色的草鱼,只见那一湖的鱼虾乖乖地围困在棕色的网兜里,任凭它们翻越转腾,在先祖的眼里已经和灵动失了干系;在松针林翻涌的高处,先祖们打着赤脚把削尖的竹条紧握在长了毛的手心,他们誓要绞杀长了獠牙的山猪,运气好些,还能扛着棕熊回到湖边的部落里,当他们载着猎物归家,腰间的蓖麻草裙沙沙作响,脖颈间的串满了贝壳与牙骨的项链也发出了胜利的“咔咔”声。他们高举红色的火把,把长了两颗长牙的怪物堆放在高高的柴堆之上,女人们早已经把酒水盛放在平整的石头面上,四下杂乱地摆陈着清早捕获的鱼虾。
一场狂欢要开始了!烈日吐火,当根生在牧牛的晌午,躺将在望不到头的松针林下小憩,祖先狂欢的夜晚总能闯入他的梦境,有时候他也会能到祖先笑靥嘻嘻,勾搭着肩膀,款款而来,似乎要告诉他一些关于人间的秘密,而这人间的秘密,他到现在无从知晓,不能窥探其一。
根生的父亲是一位先生,在今天说来应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在一所小学里艰难维生,月薪是二十斤面粉和五斤粮油,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根生是不大记得的。他的记忆中,对父亲没有特别的好印象,唯一的好印象还是父亲让他辍学在家,让其散漫地过了半天,这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假期,从此根生也告别了绿色的校园,踏上了人世的路。
如今,这条昏黄的尘世路,他已经快走了六十年,一甲子就这样从他脚下滑过去了。
杨老汉仍清晰地记得,他老父亲过世的情景,只是没有心思去提,在他老父亲出殡的那天,他似乎变得轻快多了,眼泪也没有掉落,心中似乎是打赢了一场压倒性的胜利,心膛间在不愉快的间隙中还残留了窃喜。
当根生的“兄弟姐妹”们通知他要到老娘家来扶棺出殡,他是极不情愿的,本着中国人以死为大的伟大精神,他硬着黢黑的脸面回出了几十年的祖宅。坐南朝北的土木小二楼,两间耳房紧抱着中间被火塘柴烟熏黑的中堂,根生他们的祖辈操着一口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样他们与同伴交流就简单多了,至于为何没有自己文字的存在,根生包括根生的祖祖辈辈也是不知晓的,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个小问题存在,他们的背属于蓝天,他们的脸臣服于延绵万里的松针林,而终究,他们的生命也要献祭给脚下方圆的红土地。
在被父亲拉回家之前,根生也是一位热爱知识和自由的战士和学者,他虽生得鄙陋短小,但在学校这块小小的绿色的田地里,他是最为勤快的蜂鸟。
根生每天上学,脚下总踏着光明和雨露,晨起的光丝格外的透亮,那小路两侧的露珠仿佛从天而降,在温暖的晨光下闪烁着十字的银光,随着招摇的细风肆意旋转,晃得人目眩,但不上头。腿脚的不便并没有让他失去奋力矫健的步伐,高低脚的交替,反而让他的行走多了劲道,在红色的飞土上夯踩出深深的脚印,那是稻草鞋赐予根生的力量,加快了速度,他自觉和别人也没什么异样。
教室是古朴的土木二楼,一楼的教室里摆了破败的课桌,与其说是课桌,还不如说是几方年事已高的家具,桌面上刻满了歪七扭八的汉字,毫无美感而言。地面是坑坑洼洼的土洞,教室中间还没学生用扫帚扫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土坑,其间的桌椅一律地向中间的土坑倾斜。墙上也没有像样的黑板,顶多是用白灰在壁上涂抹出了相对平滑的面,再在上面涂了黑色的油漆,这算是高级的黑板了。如果有小孩趴在窗户上往教室里看,他能看到黑板上留下白色的粉笔字,趴在掉了很多黑漆,露出红土坑的黑板上,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数字,没上过学的小孩也理不清这些奇怪的字符,不一会儿也跳下了窗户走了,只留下教室里闪着黑光的果蝇在顶撞着透着白光的玻璃,在夏天的闷热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教室的西南边是篮球场,里头立着一块粗制滥造的篮球架,是一根木桩顶了块木板。每到春天到来,学校里到处长草,就连教室的墙脚也偷偷冒出了蒲公英的绿头,不就也被学生拔去了。根生是个木讷寡言的男孩,他挎着一个绿色的行军包,其间装了屈指可数的两个课本,一支了不起的铅笔,上头写了自己名字的一个作业本,这算得上是自己的宝藏了。有时,他心爱的绿包被哥哥抢去了,他只好不情愿地背着笨重的木箱去学校,像极了行动缓慢的土龟,这让他难为情。根生自打进了学校以来,便愈发地沉默了起来,他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什么踢足球打篮球,老鹰捉小鸡之类的游戏他都不愿意去,每当这一类的游戏铺陈开来,他便只好蹲坐在墙根,看着别人在眼前疯跑,慢慢的,他便爱上了蓝天,蓝天中的云朵似乎也成了他知心的伙伴。
远处连绵起伏的松针林也吸引着他的目光,更远处的雪山,更是有着不可言的魔力。
有时一抬头,盘旋在头上的大鸟,也会把他的思绪带到遥远的地方,至于有多远,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在一个叫中国的地方,他也听说过美国,倒不知道在哪边,他只记得老师说的,美国人很坏。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非洲,他记得那里的人比自家火塘里的炭还要黑。对于根生而言,他经常能听到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他父亲有一台了不得的收音机,他时而听到苏联和北京时间,最多的还是毛主席的名字!这是根生在上学期间学到的了不起的知识,他能写自己的名字,虽然不是那么工整美观,但他能分辨美国和苏联,他知道美国很坏,而苏联对中国很好。
他确实是没有见过大世界,他连自己的县城都不曾去过,他能在高高的山顶看到坝子里的一方偌大的湖水,是一颗的蓝色的玛瑙镶嵌在满是稻田的野上,再往西边的山脚下望去,一座座小小的建筑簇拥在一起,围城一方小小的围城,每到夜色降临,那片小小的城里竟能闪出各种颜色的光,根生最最欢在城墙上闪着的蓝色的光条,那种蓝并不见得有多好看,只是在黑夜里格外的显眼,比他头顶上的天蓝色自然是差远了。他独爱仰头所见的天蓝色,蓝天空无一物,却能给他捎来安慰。根生对于远方是心生向往的,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的父亲提及此事,他父亲对于他所有的请求是不应允的,他父亲觉得远方是存在的,还是老实待在家里种地为好,“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土地中央也是大有作为的”,他父亲时不时地提醒着他。
在学校里的道听途说,在收音机里的亲耳所闻,在小小的课本上所触摸的天地,让根生对远方的外地充满了好奇,他虽然不知远方到底有多远,到归根结底是有趣的,充满新鲜的世界。如果根生没有去学校上学,他或许就少了仰望蓝天的兴致,连天空的云彩也会失去一双凝视的眼睛,那一群群掠过空天的大雁也会少了隐忧。或许上天为根生关了一扇门,也会悄悄地为他打开一扇窗。
根生在学业上满是天赋,或许也不是天赋,学习新的知识,能给他带来新的思考和体验,这是他快乐的源泉,他对着蓝色的天空自言自语,渴望变成一只能高飞的大鸟,飞到天的另一端,去看看天外的世界,那里一定有骑着白马的战士,在向可恶的美国政府宣战!那里一定有长了翅膀的人,朝着太阳飞去了。或许,那里还有长到了天的深处的大树,他只需要不断地攀登,就能环视整个地球,如果有幸,他能见着上帝,祈求上帝给他一双健步如飞的腿脚,再让他生得英俊潇洒些。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摘一些星星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带回吃不尽的食物……作为一个松针林里的孩子,这已经是他最远的想象了。
“杨根生,别再看你的破书了,去西风口把咱家的牛牵回来”,根生母亲在厨房里如杀猪般尖叫起来。
根生看书看得入迷,没理会自己的母亲,他以为自己肥胖的母亲又在厨房里训斥自己那一帮不听话的弟妹。
傍晚确实是适合来看书和发呆的,根生也不例外。
厨房里不就也没了母亲的咆哮,根生心生寒颤,他顿时没了看书的心意,心已经提到嗓子眼,莫非!没等到根生放下手里的课本,一根竹条就已经飞到了自己的腿脚之上,“嗖”的一声,他的小腿被剧烈的疼痛唤醒,转而两脚扑腾到半空中,如母亲喂鸡时抽打不听话的公鸡一般,只见那壮硕的公鸡在棍棒的夹持下扑腾到半空中,随后仓皇逃窜。
根生忽而丢下手中的真理,如夺命的恶犬从篱笆墙的破洞里逃到西边的麦地里去了。
夕阳朝着根生稚嫩的脸扑了过来,为他镀了一身金衣,西边的太阳早穿了昏黄的金衣,边缘微微泛着一圈红色的金边,柔和的余晖透过太阳底下的云层,把西边的天染成金色的世界,归巢的飞鸟扑扇着双翼化作金色天空里的几个黑点,掠过金黄色的光,飞到身后的黑山上去了。小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大麦草,成片成片地铺陈在麦地里,随着西南口的大风涌起层层的麦浪,包浆未满的青翠的麦穗顶着麦芒一律地朝着头顶的天空,仿佛在尽力地汲取来自红土地的养分,都把自己的根须拼命地往地下扎了下去。余晖为每一株麦子撒下金光的柔和的阳光,大片大片的麦田在希望中闪烁着生命的希望。根生跑过金色的麦田,到离夕阳更近的西边的山口去了。
远远地根生便瞧见了自己的土牛,在小小的满是青草和乱石的小坡上安静地吃着春草,时不时抬起头,朝着夕阳静默着,夕阳为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是一道泛着金色的边,等根生走近了,他能看到棕色的牛毛在余晖中透出胜过金色的深金色。根生使了力,搬起大圆石,左右敲打着拴牛的木桩,不一会儿额头上泌出一层浅浅的油水,这让他看起来黑壮了不少。根生拔出了木桩,自家的牛也要回家了。根生牵着系在牛脖子上的绳头,让牛走在自己的前面,这是他喜欢的样子,庄家地的四周都是泾渭分明的田埂,埂道上长了新发的芽草,这是牲畜最能发现的,这确是能勾起它们的牙口,在太阳快要落山之前不停啃食。
根生是一个不情愿回家的孩子,他索性把牵牛的绳索从手中放开了去,任凭牛犊在田埂上享受自己的晚餐。他挺直了背,背着自己的手,像极了自己去世的父亲在教室里讲课的模样,从印度洋来的风拂起了他鬓角的绒毛,在夕阳中呈出浅浅的暖光色。根生转而面着西边的群山,他试图睁大眼睛往更远的雪山望去,太阳也不剩多少晚霞,远处的更远的山连绵不断,远处雪山的白也隐匿在一幕青黑色的花屏中,微微闪出灰白。
天不久也全盘地暗了脸色,风也愈发地猛了了起来,吹打着桦树的嫩叶,发出莎拉沙拉的声音,麦田默不作声,使劲地摇摆着自己的身子,经不住风的吹打,麦田边缘的麦子索性也倒戈在麦田和田埂的红沟里,牲畜走过浅沟,把倒伏的麦子踩陷到深深的牛蹄印里去了,里头还集聚了昨晚下过的雨水,是一圈红色的水洼,偶尔有一两只青色的蚱蜢在边缘洗弄自己的前肢,不久也跳到麦田里,消失不见了。根生很享受放牛的时光,他是傍晚的主人,风与余晖,还有头顶和脚下的这片红土地,全然地都属于他一人。这里足够的偏僻,诚然是远离了人间,或许是人间的一角,但因为足够的安静而失去了人间的模样,蓝天中隔几个月也会划过飞机的身影,根生在心头默念着,没等个十秒,飞机那瘦小的黑影已经跑到云的另一段去了,偶尔身后也会留下长长的拖尾,不一会儿也被风吹散开去了。
村里唯一能轰鸣的是老王家的拖拉机,听说是倒腾了好几手的样子,却也因为发动机的不争气停止了暴动,亦或是缺了油,实在没办法跑在坑洼的土路上。自从老王家有了能跑的拖拉机,村里的小孩便多了可以欣赏的风景,在孩子们的眼中,拖拉机黑长的喷管中吐射而出的黑烟像极了传说中的火车铆足了劲疾驰在铁轨上的样子,这似乎满足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村里也迈进了现代化的脚步。若是能够开着这样的机器在群山里攀爬,该是多么威风的大事呀!
这片红色的土地,以自己的方式养育着顶上的万物,它与世无争,根生平凡的日子一直都在继续着,毕竟他是那么的倔强而深沉,他属于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忠诚地在他脚下生长着,咆哮着,土地与他相依为命,他也离不开自己的土地,那祖辈留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