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不止有一个小孩做着开着手扶拖拉机的英雄梦,就连邻居王富贵家整天挂着鼻涕的小儿子也不止一次地跟他父亲提过他的梦境。
根生却从未做过这样糟糕的梦,他厌恶拖拉机发出的炸裂声,那声音刺破他的耳膜,让他头疼不已,长长的生了铁锈的尾管喷射出的黑烟与蓝色的,与绿色的庄稼地格外地不搭,虽然油箱里溢出的黄油散发出令他心悦神清的气味,但黑色的机油缺诚让他作呕。
他不知是谁发现或发明了这等怪物,竟能奔跑在路上,每到赶集的大市,也就是星期天,拖拉着的铁皮箱里硬生生塞满了人,是叠罗汉的样子。
这不禁让根生想到村子以前安静的样子。
不知过了几个寒暑假,他也换了不少的先生,诚然每一位先生都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欢悦。
每当一家人吃完了晚饭,他定会在火堆旁给孩子们细数家珍般地介绍他的那些先生们,似乎老去的只是他的皮囊,他的记忆仍旧鲜活无比,在黑色的夜里跳动着,时而眉飞色舞,虽是唠家常,却也生生地被他演绎成了演说,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国家级的演员了。
老根生神采飞扬,似乎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手里,他只需要把手翻转过来,孩子们也会听得入神。他灿烂的笑容也会突兀地挂在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但并未显得更年轻一些。
他确乎是老去了,以不可更改的事实:老去了。
“杨根生,别吹牛了你!你的牛快不行了。你赶紧去看看,找一下杨二嫂吧!”根生老伴急得两个鼻孔冒着青烟,从屋外老远就听到了她的咆哮。
“白天还不是好好的吗?这些牲畜尽整这些让人腾不出手脚的事来,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孩子孩子不成器,养个牛来破事还顶多!”
根生拉下了笑容,一个劲地抱怨着。拔了腿,一头扎进朝牛棚去了。
“孩子他妈,赶紧地,手电筒!手电筒!”根生粗声粗气地喊道。
“死肥猪!你倒是快点呀!你要等死么?”根生心急如焚地嚷嚷着。
根生妻子顿时火冒三丈:“你个老不死的,狗嘴里是嚼了屎了!你这死脾气怎么跟你那死去的爹一模一样呵!只会欺负自己的老婆,你羞不羞!昨天你才用过的手电筒,每一次都不知扔到什么鬼地方,你自己找去,老娘懒得给你找!”
夜已经很黑了,听着根生和老伴吵得不可开交,在他家听演讲的小孩也埋着脸急匆匆地跑回家去了。
听着妻子直呼自己死去的父亲的大名,根生彻底被激怒了。他在黑夜里喘着粗气,奔向角落里,抓着躺在篱笆下的铁锹,气冲冲地如犀牛一般撞向妻子这个闯入领地的非法入侵者。此刻的老根生似乎充满了年轻时的气力和意志,他确乎有能把黑夜撕破的力量,平日里沉重的铁锨,此刻也失去了分量。根生怒气冲脑,将铁锨愤力地砸向妻子的脚跟,妻子娴熟地朝半空一跃,化解了突如其来的断脚之祸。
妻子似乎愈发地得意忘形起来,“来啊!打死我!!弄死我!就像你爹一样,吃三顿饭要收拾他老婆三次!来呀,有本事弄死我,跟你大半辈子了,没有哪天是顺心的!”妻子在黑夜里卖弄着自己的尖酸刻薄,不止一次地在黑夜里试探,无线地在死亡边缘凝视。
她挺直了肥胖的虎躯,把食指插在半空中,来回地戳弄着似有无限的怒火要从口齿中喷射而出,欲将老根生葬身在火海之中,以解心头之恨!
妻子愈发地疯癫起来,嘴里完全吐不出平和的语言来,根生见状转而跑到里屋找手电筒去了,翻找了好一阵子,他才从破木箱里找到中间凹瘪下去的老式手电筒,他把开关顺着大拇指往前滑了去,只见老根生手里的玩意发出微弱的白光,正努力地将黑夜照亮。老根生借着惨淡的电光,又一次扎进了牛棚,母牛翻着白眼眼,眼睑处堆着眼眵,嘴里喘着粗气,肿大的肚腹急切地上下起伏,那可怜的母牛在不断地哀嚎着,牛嘴里泛着白色的唾沫,嘴颌下方的草料已经全然地被打湿了,老根生转而跑到母牛屁股后面,用手电筒一照,两只牛蹄交叉着,直棱棱地从牛尾巴下方伸出,上头满是粘稠的秽物,其间还掺了血水,湿了牛屁股下面的草料。
根生被眼前的一幕着实吓得不轻,这已经是他四次见到自家的母牛难产了,头三次连大带小,没一个逃掉阎罗王的眼色,老根生最担心的事情又找上了他。
“没脑子的!你还愣着做甚?赶紧去找杨二嫂去啊!牛不行了!”不知为何,此时的妻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操着碎步跑出了家门。
老根生转到母牛跟前,母牛时而奋力挣扎,四肢扒打着身下的草料,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这让根生愈发地紧张起来,牛棚里的空气也紧缩成一团,弥漫着血腥和牛屎的恶气,这让根生的呼吸变得困难。
看着眼前的母牛挣扎的惨状,他的心被割裂开来,这是家中唯一能指望换到钱的生计,断不能出事!一向对鬼神出言不逊的老根生,此时心头也在悄悄地跪拜着,他心想:倘若大小平安,他定要去庙里烧香还愿。
至于妻子提到的杨二嫂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接生婆,有时也会摇身一变化为能说会道的媒婆,可谓劳苦功高,多能多艺!二嫂确乎有个能说的嘴和轻巧的手,虽是个庄稼手,却有个会接生的活儿,这让村里人对她客气不少,话说谁家没有个讨媳妇的儿子,抑或是挂着大肚子的小媳妇。杨二嫂当了半辈子的寡妇,个子矮极了,似乎没有灶台一般高,瘦削的瓜子脸上总挂着笑容,嗓门里蹦出的带着尖尖的话,隔了老远也能闻到,这让人印象深刻,也不由得让人大吃一惊。一年四季把蓝色的褂子披在身上,褐色的耳垂上穿着翠色的耳坠,上头镶嵌着翡翠般的饰品,走起路来前后摇摆着,从缠巾里挣扎而出的缕缕头发中掺了银色的白丝,仿佛在告诉村里人,这是老道的象征,求她办事的自然要懂得这不言自明的道理,要注意自己说话的语气和举止的尺度。
杨二嫂在城里那可是相当于婚介所的主管,更为重要的是她还是个经验老道的妇产科医生,只不过缺了可有可无的营业执照罢了。杨二嫂咧开嘴自信地说道,“城里医生接生不了的活儿,我都能解决!在二嫂这儿,从来没有阎王爷看上的小孩!”根生也不知这杨二嫂的看家本领是从何时学来,打何处习得的,在他印象中,杨二嫂是个热情似火的寡妇,他的丈夫也早早地撇下了她,大抵是甲肝之类的要害,夺去了他男人的性命,与村里人想要的不同,杨二嫂在丈夫去世后并未沉沦,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全然地成了一个如鲜枯树逢春般的女人,独自拉扯两个十几岁的小孩,似乎上天也在帮助她,两个儿子也出了奇地听话。这是杨二嫂不曾料想过的,也不敢思忖过的。
“根生,怎么说?怎么样了?”杨二嫂赶了过来,急切地问道。妻子也紧随其后,脚步声夹杂了镐头倒地一声脆响,震得地面咚咚地响。
老根生转了头,应声回道:“难产,看样子不行了!”妻子冷冷地在牛棚外作了声响,“净说一些晦气的话!”
根生索性把目光锁在了倒地不起的母牛身上,丝毫没有留意牛棚外的胖女人。见状,杨二嫂赶紧转到牛尾巴后方,蹲坐在牛屁股后面,用满是自信的眼光打量着待产的满是粘稠物的牛屄,并未显出过分的紧张。
杨二嫂捋了捋白色的手袖,把袖子尽力地往胳膊上套去,撸下戴在手腕的明晃晃的镯子,把双手直僵僵地伸入牛宫中去了。
根生从未见过如此的阵势,心里暗想,这生人和产牛犊莫非也是一样的道理,他听闻过杨二嫂的手艺,如今算是有幸目睹了。
杨二嫂的前臂完全陷没在了母牛腹中,左右翻旋着,猛地起身拽着牛腿竭力地往外拉扯,躺在牛棚里的母牛突然挣扎着四肢颤颤巍巍地立站了起来,根生被突如其来地场面吓得往后弹跳了老远。杨二嫂嘴里说着安慰母牛的话,是不要乱动,一会儿就好了之类的话,好像这牛能听懂人话似的,僵直的双手还在用力地拖拽着牛腹中交叉的牛蹄,忽而哗啦噗嗤一声,一具毫无动弹的满身粘稠物牛犊就掉了下来,母牛肿大的腹腔忽而被抽空了去,母牛全身抖动着,四肢软绵地强力支撑着,好像有随时又栽倒在地的危险。杨二嫂松了长长的一口气,而根生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尽力地瞪大看眼,想要看清地上的牛犊是否尚存气息。
根生怯生生地把嘴凑向杨二嫂:“二嫂,是死了吗?”根生转而眼色如钉子般钉在牛犊瘫软的躯体上,想要看到它凹瘪的牛腹能有一些起伏。这对根生而言是最大的要紧事,也是眼下最为揪心的事情。
他手持着手电筒,把微弱的白光全然地投射到刚被杨二嫂从母腹中拖拽而出的牛犊上,小牛犊上的粘液反射出如薄膜般的光彩。看着根生欲言又止的模样,二嫂赶忙走上前来,嘴里说着些什么,好似安慰的话。
根生一言不发,倚靠在牛棚的中柱上点了根烟,埋头猛地抽起了纸烟,口鼻中冒出了青色的烟气,牛棚中弥漫着腥臭的气息混着纸烟的味道,让人头疼不已。
空气随着根生一吞一吐的烟气放慢了脚步,转而沉沉地静止下来。
杨二嫂也屏住了呼吸,似乎在等着什么奇迹的发生。看着一动不动的刚被杨二嫂从牛腹中拽拉出来的牛犊,根生心里不是滋味,母牛虽然是保住了,但……他心里暗暗生了疑,杨二嫂不是给女人接生的么?怎么来操着这兽医的活儿!他很后悔没能多照看自家的牲畜,更让他不快的是,他本应该请隔壁村的王老三来处理这棘手的问题,毕竟老王是靠给牲畜治病谋生的。想到此,他心里也怨恨起自己的妻子来,嚷嚷着找什么杨二嫂!这回倒好了。
他关了手电筒,牛棚里剩下一片黑色。他回到屋里,打了盆白水,示意让杨二嫂把手臂清洗干净,自己一屁股瘫坐在小木凳上,心情沉重地呷着自己的烟,眼睛里满是浑浊的水。
“二嫂,您辛苦了!”根生客套地与二嫂聊了起来,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生涩。没等屁股坐稳当,二嫂便起了身,根生也没挽留,独自一人在屋里数落着昏黄的灯光,妻子见二嫂起了身,立马与杨二嫂口舌了一番,便进屋拿了手电筒把二嫂送出了篱笆门。
屋外传来妻子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牛棚里走去了。没多久,妻子也回到了屋中,围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不久便起了身朝卧室摸去了。
夜愈发地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的狗叫声,村子全然被黑夜包围了起来。
根生不停地捣鼓着火塘中的柴木,把掉落的木柴往火堆上拾掇着,黑风钻进黑屋,把黄色的火焰吹打得左右扑闪,火堆冒着青烟,急切地逃窜到房梁上,把屋顶熏得油黑。
根生终于还是坐不住,拿起手电筒朝牛棚走去了。根生把微弱的灯光打在母牛身上,母牛仍在喘着粗气,但较之先前已经平顺了许多,根生又把光移动牛犊上,他没看到气息,心里也彻底放下了。
他关了牛棚的木门,是用铁钉把几块不平整的木板凑合而成的,说来这也是他自己的手艺,虽粗糙了些,却也能遮风避雨。
回到屋里,他用铁铲埋了火塘里烧得通红的木炭,也摸到卧室睡去了。
妻子早已经睡死了,在黑色的卧室里打着鼾,时不时从肛门排除不知名的气体,发出噗……噗……噗的声响。这让根生咬牙切齿,不能入眠。
是的,根生又失眠了。
他注定要在夜里失了睡眠,也注定要在黑夜里一直忍受。好在根生习惯了这一切,这也是稀疏平常的黑夜罢了。
妻子在床里头翻了身,脆弱的床板发出“嘎嘎嘎”的惨叫声,吓得房间里的老鼠止住了声响。根生躺在床头,顺手点了根烟,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烟头在黑色的夜里燃起红色的微光,点亮了烟头四维的一小圈空间,这光像夏日里的萤火虫,又不怎么像,根生的脑海里都是杨二嫂拉扯牛犊的样子,他顿时在床头惶恐不安,他很庆幸自己生了个命根子,倘若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可能逃不了被杨二嫂拉拽的命运,那些被杨二嫂从阴道里拉扯出来的小孩竟能平安无事,这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怪事,或许那些小孩在来到人间,是非要闯过杨二嫂勾魂夺魄的手爪不可。
想到此,他还是替自己的牛犊惋惜起来,在床头深深地吸了几口。这似乎能让他变得轻松不少,心口堵住的巨石也缩了许多。
尽管如此,根生依旧缺了睡意。不一会儿,啪塔啪塔的雨点便打落在他黑油布遮铺的屋顶,他像是关在黑屋里的囚犯,逃不出黑夜的牢,雨点愈发密集地坠落下来,屋内已全然是一片沸腾,安静的夜也随着根生彻底失了眠。
根生心烦意乱起来,墙沿上不安分的老鼠上蹿下跳,把房梁上的土灰抖落在床头,时不时掉在根生的头面上,他只好抢过妻子裹着的被子一角,铺蒙在自己的脸上,嘴里还说着咒念老鼠的狠话。
风雨交加,他可怜的油布屋顶在苦苦地支撑着,每一个雨点都滴落到他的内心的池塘里,让他不得宁静。妻子鼾声如雷,用她的方式对抗这不平静的夜色。根生又续上了一根廉价的纸烟,嘴里自言自语道:“日子需要一天一天过!钱要一分一分花。”
屋顶的风雨还在肆虐着,妻子在床上磨着牙说着梦话。这样的夜晚根生是非常熟悉的,他从小就是如此一路奔跑过来的,日子虽然有些平凡,有时也会无聊和痛苦,但他高高地站在生活的顶上。
根生更多的时间把头深深地埋在望不到的松针林里,他的脚步穿过针林,踏过色彩斑斓、质地坚硬的花岗岩,涉过两头长满了杜娟花的小溪,也跨过谷深浪高的澜沧江,两岸的人家唱着山歌,顺着峡谷歌声飘到低平的坝子,坝子里散布着低矮的村落,在清早和太阳落山时卷起一柱柱青烟,冲着蓝天直上,不就便被看不见的风吹散了,在短直的烟囱上方还是能抓住它们的影子。
趁着夜色的难解难分,老根生老根生也进入了自己的梦乡。
根生是个不服老的小孩,黑夜似乎有一种不可言的魔力,总勾勒起他鲜活的记忆。他所有的记忆总是关于蔚蓝的天空,与群山连绵在一起的绿油油的庄稼地,暴雨的天,打闪着雷电的黑隆隆阴天,大雨滂沱之后田野上方悬挂的彩虹,还有那飘飘扬扬的绵绵的雨丝,田野中弯着腰劳作的妇女,村子西边慵懒归家的牛群,时不时有调皮的牛犊跑到庄稼地里,在一垄垄的油菜地里留下深深的牛脚印,里头积满了夜里洒落的红色的雨水,静默的松针林环抱着小小的村落,傍晚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被西南风压弯了腰的细柳,村里鸡鸣狗叫的声响都会出没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止,东南边高大的山脉,其间缀满了杜鹃花,在翠色的松林里缝补上粉红的补丁。
根生在黑夜中翻来覆去,不久也浅浅地睡去了。
天还没亮,村里的鸡群早早地打鸣了。根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的鸡鸣,他索性起了床,东边的天空还沉睡在浅浅的黑色里,却泛着淡淡的灰光。
他不自觉朝牛棚去了,想要趁着灰色的天把牛犊埋到村子西边的婴儿坟里。他把破旧的麻袋紧攥在左手里,向老李家借来的手推车也停在了牛棚前,他的心口也紧了起来,但没有昨晚的那么紧塞。
根生推开了牛棚的木门,眼前的一切竟让他欣喜,也让他胆寒!只见那牛犊活生生地围在母牛身旁,抬起头惊惧地看着老根生,鲜红的舌头不停地舔舐这自己的黑鼻子,身上粘稠的粘液也全消失不见了,身上留下一抹一抹的金毛,倒伏到不同的方向,如被割倒的麦穗,相互交织着,显出无线的生机来。
他顿时瞪大了老眼,黑色的眼球中闪烁着火光,一副惊异的神情,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断了气的生命竟也奇迹般地回过了神,他自觉是自己昨夜的祈祷,看来他是要去寺庙里还愿去了,这是非做不可的大事,他定是不敢惹怒众神的,他心里开始盘算着要去买香置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