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自觉不是王家人的对手,如果只靠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她非得想出什么法子来。她终究还是个聪明的老女人,在自己丈夫去世之后,长了不少的智慧。这是她和身边无数的男人不断周旋而来的经验。
王家人在这儿高高的顶上修了自己的高房子,是好几栋两层的土木房子,二楼的走廊外有一排整齐的栏杆,他们经常爬上二楼,倚着栏杆,往远处的深林中望去,商量着要去哪片山林里伐木开垦,好让他们积粮囤财,在顶上彻底成为一山之主。关于这些伟大的心思,这水生家的老太太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在她严重,大家都是饿肚子的穷人,人们所有的劳作都是为了获取食物。
人多力量就是大,王家人眼看着就要把山顶小平坝上的林子都开垦完了。这是她颇为不平,奈何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然她也会开垦一大片一大片的新土地,春天若是来了,只需要用一头黄牛把土地翻耕一遍,用水中的犁耙把成块的红土敲碎,平整成软软的一块块良田,再用磨打过的嵌了新把手的锄头挖成排成排的种坑,把春天的种子轻轻地播撒下去,她只需要等着老天给她的庄稼地来一场又一场温润的雨啊!清明节过后,雨一定会来的,正所谓风雨交加,雨后的彩虹就悬挂在自家庄稼地的上方,呈现出一片祥瑞,四月很快也来了,气温慢慢回升了起来,她的庄稼苗开始悄悄地探出了头。端午节不到,在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她播种的洋芋、点下去的蚕豆、撒下去的小麦都成了绿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她翘首以盼,盼望着那金色的秋天,它是老百姓的希望。
水生家的老太太时常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她渴望在这高高的山岭上拥有自己大片大片的土地。奈何自己势单力薄,手脚上可以使出的力气也为数不多,在心急如焚的性子里,她愈发地失去了耐心。
她再次去找王家人评理,希望王家人能格外地开恩,给她和她的那些孩子留一个小山头,让她慢慢地开垦去。这自然遭到王家人无情地拒绝,他们还是坚持一贯的做法,她老太太自己一人尽情地开垦去,挖到什么地方,开垦了多大的新地都是属于她的,而他们开垦的,还未开垦的林子山头的所有权都得是姓王的名下,王家人头子王仁义曾经说了,他能让老太太在自家的林子里开垦新地已经是对她莫大的关怀,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王仁义对杨家的老太太已经仁至义尽,他对得起自己这个名字,他确乎也是那样的人。他王仁义非常同情杨老太的遭遇,他表示自己允许她在这属于王家的顶上种些什么,已经是最高最大的怜悯!这是同为庄稼人最无私的帮助,水生有时反过来一想,也觉得王仁义说的话非常在理,在那时如果什么人占领了什么山头,那确实也是他的本事,那是对他第一个登上山头的奖励,这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杨老太可不是一个愿意服输的人,她一个人在丈夫去死时候也变得机敏起来。既然王家人小瞧自己,他们分明就是不想让她在这片高高的林海中生活下去,那王家人也绝不能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活下去,至少不能让他们过得那么任性霸道。说来,那真是一个绝妙的季节,那时西南的千山万壑还没有迎来来自印度洋的季风,横断山脉仍在一片干涸之中,高大的松针林下落满了松针,大片大片的杜鹃也没有盛开自己可口的花朵,西北的风也是嚣张极了,在高高的岭上肆意地搜刮着每一片去年没有掉落的叶片,乍暖还寒,忽冷忽热,这让杨家老太太愈发地兴奋起来,她心中打了一个精妙的计划。他们王家人不是在高大的橡树上刻下了字,扬言这是王家人的山头,这全是王家人要开垦的土地,这老天都没有答应,那王家人自个儿却答应了,就算天王老子答应了,她杨老太就是一万个不答应。
她要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放一把火,烧到哪里算哪里,所有山火窜到的地方那就是她杨老太的新天地。于是乎,在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她鼓起勇气从自己刚开挖的三亩地的西北角点起了火苗,那风嗖嗖地拍打着他的脸,掀起她宽敞松大的蓝布衣裳,她的挡裙也在大风中竭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风越刮越凶,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窜到高高的山坡上,烧到高高的树顶,整片林子发出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可怕的毁灭的胜利的声音,杨老太太像发疯了一般高声惊叫起来,她大声地喊出自己胜利的宣言,“燃烧吧!烧了这所有的林子,烧了这里的一切,我要成为这片山的主人!烧死那姓王的一家人,让他们化成白色的灰烬,让他们尸骨无存。”老太太似着了心魔,漫山遍野的金黄色的火光映出她那张还不算太老的脸,她佝偻着自己的身躯朝着满天的大火不断作揖行礼,渴望得到老天的庇佑,让这大火烧光所有的林子,浓烟冲天,野风把火星、正在燃烧的叶片卷挟到一半金黄一半漆黑的夜空中,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山火。
那天夜里,夜行的厉鬼们都沉浸在盛大的狂欢之中,他们是一群好火爱玩火的山鬼,她们从未见过这等的大火,这老太太真是他们的贵人,他们冲向老太太的身边,将她团团围住,他们高举着手中的火把,跳起胜利的舞蹈,似乎他们已经逃离了阎罗王的掌控,说来也是,他们是一群在夜间自由游荡的山鬼,他们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天堂,更不属于地狱,他们真是一群自由自在的鬼,水生竟不知道,为何阎罗王不将他们收了去,既然鬼,不管是山鬼,还是水鬼,抑或是好鬼恶鬼,他们都应该下地狱,这人间胆小的人太多,他们对鬼还是心有芥蒂,万一碰着什么死鬼,这倒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能下个半死。这俨然成了众鬼的狂欢,说来也奇怪,这一众山鬼各自长着不同颜色的脸面,黑白黄绿,红紫橙青,人间有的颜色都能在他们的死脸上得以窥见。杨家老太太不曾料想,她身旁竟围绕了一圈她肉眼不可见的山鬼,他们唱着,跳着,有的哭,有的笑,有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的尖叫,有的沉默,有的哭丧着自己的白脸,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心思,也有自己的心事。看着这漫天的山火,他们结束了自己的舞蹈,手牵着手跳进了那黄色的山火之中,真是神奇,这火并不能伤害他们一分一毫,他们跳进跳出,宛然把这儿当成了一场永不凋谢的篝火盛宴,他们尽情地把手中的火把朝天上抛扔上去,不一会儿又落在自己的身旁,他们张开自己的手掌,用力地拍打着,扭动着自己僵硬的鬼身,那脖子在火光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僵硬地伸缩摇摆着,他们很久没有跳过什么像样的舞蹈了,失去了曾在人间柔软经过的舞姿,这群山鬼玩得真是忘乎所以,差点就失去了作为死鬼的本分。杨老太努力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她尽力地把自己僵硬的身子往后摆,她的全身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好像有人踩了一脚地上的一堆枯朽的白骨。老太太脸上露出凶神恶煞的神情,她想着她已经完美地得手,那姓王的人家定是被这冲天的大火烧成了白木灰,这里的所有林子,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她,属于她的那一群孩子,他们一家要在这红色的新开的土地上过上城里人过不上的生活,她不愿意在城里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她自己一个人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她那一堆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他们不该过乞丐般的日子,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不忍心。这使她有了偶然的性起的纵火,为了自己的孩子的生死,为了自己那群孩子能有饭吃,她不惜做一个十恶不赦的纵火犯,她已经做好了十八层地狱的准备,她不害怕喝孟婆谈,不怕地狱之火的焚烧,不怕自己死后被扔到油锅里煮,她知道阎罗王有九十九种折磨死鬼的酷刑,这些她都不怕,她只想让自己活下去,过得体面:有饭吃,有衣服穿,让自己的孩子不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游荡。
夜色里,大火不休不止,染黄了半座城,城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饿着肚子的城里人纷纷打开自家的窗户,把惊恐的目光往城东边那座高大的山上望去,他们似乎看到世界末日的到来,颇有经验的老人们担不担心什么,他们围坐在一起,吧嗒吧嗒地抽起了自己口中的一锅旱烟,好一个个气定神闲,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那只是一团鬼火,就像平日里一样,没什么担心的必要,他们告诉自己的小孩,切不可做伤天害理的坏事,不然就会成了山鬼,失去了上天堂的机会,连阎王爷也会抛下他们不管,成为只会玩火的山鬼,成夜成夜地游荡在荒山野岭之中,到处寻找自己的尸骨,倘若能找到自己的尸骨,便会用黑色袋子装着自己的尸骨,成夜成夜地在夜里哭泣尖叫。
水生的父亲曾在讲到故事的这里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老父亲饶有兴致地停了下来问水生,“你知道那些城里的老人怎么问他们的小孩吗?”水生一脸疑惑,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没能回答出父亲的问话。
水生的老父亲假意地停下了自己的演说,拿出自己的兜里的纸片,掏出装在黑色塑料袋子里的烟丝小心翼翼地铺放在那片小小的纸片上,瞪大眼,从一边认真地卷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根细细的卷烟,他老父亲用火钳从火塘里夹了一颗烧得通红的火炭,凑在纸烟的屁股上,把纸烟的一端塞进自己的大嘴里,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他老父亲深吸一口,低着头吐了出去,只见那烟气钻进他的蓬松杂乱的头发中,萦绕盘旋着,久久才散开了去,这一切让水生看得出奇,听得诧异。抽着烟,水生的老父亲又说起了话。“你知道么!城里的那些老人们问他们的小孩:‘那些东山上的山鬼可是多得数不清,他们高举着手中的火把,他们并不是为了玩火自焚,是个人都知道鬼是非常惧怕火光的,那为什么那群山鬼会对手中的火把情有独钟呢?他们想借着火光在夜里寻找自己的尸骨,他们并非是被上天抛弃的一群可怜鬼,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们到底是错过了投胎的好日子,就因为他们生前贪玩,错过了上天入地的时机!那些小孩就会忽而松开自己紧绷的小脸,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可听好了,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很不幸死在了荒郊野外,没有人为他们收尸,他们的尸体自然不能入土为安,俺们这边的人都晓得,如果你的尸体不能平安入土,你定是不能上天堂的,地狱的门也会无情地为你关上,你连投胎做牛做马的机会都没有。山上那群可怜的山鬼啊!他们真是不幸,他们整夜整夜地高举着手中的火把,要不断地去寻找自己被野狼叼散的白骨,他们只有收集好自己的白骨,一块不落,他们才有到阎老大那儿报道的机会!这就是他们高举着火把的原因。说来也是惨啊!有的山鬼花了几百年的时间都没能收集完自己的尸骨,他们只能一年一年地寻找,在没有下雨的夜里,他们定会高举着火把出现在城东边高高的山岭之上,他们虽是死去的山鬼,但也没有放弃重生的希望。更有甚者,那真是人世间莫大的悲凉!虽然我们看不见他们,倒有传说,有的山鬼后来都上吊自杀了,奈何如何也弄不死自己,只能想尽各种办法发泄自己绝望了千年的怨气,成了鬼都不放过自己,真是可怜啊!那些在人间游荡了千年的山鬼,他们花了五千多年啊!终究还是没有收集完自己留在人间的尸骨,想想都觉得可怕!积怨千年,那些原本善良的山鬼也会失去自己的本心,化作厉鬼,哭丧着脸,披头散发,擎着手中的火把,在午夜里挨家挨户地敲门问话,他们会一直重复地问,请问,你家有多余的白骨吗?如果你半夜去上厕所,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你万不可去开门,千万不能出声。如果你犯糊涂去开了门,你一定会看见一支火把发出微弱的黄光,飘悬在半空中,空无一人的眼前会不断重复那句,你家有多余的白骨吗?此时,你如果回了什么话,那张白色的脸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披头散发,面色惨白,铜铃般黑色的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嘴中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城里的老人说完,吓得小孩们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先前挤出笑容的小脸上也堆满了惊恐后的木然。水生,赶紧睡去吧!”水生的父亲停下了自己的故事。水生被父亲的话吓唬住了,他猛地从可怕的故事里跑了出来,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跳出了杨老太太的故事,而自己沉重的脑门还死死地卡在可怖的故事中,这让他汗毛直立,脊背发凉!他似乎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一直盯着他看,愈发地凑近自己的耳边,那东西长了父亲口中说出来的那张脸,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面容惨白,眼中不停地淌出紫红色的血液,身穿一件黑色的袍子,是山鬼的模样,不是山鬼的模样,这让他既恐怖,又新奇,在胆怯中似乎又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强力转头的勇敢。
“赶紧去睡吧!好不容易放假了,别累着了!忘了告诉你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那群山鬼寻找自己尸骨的地方,据说是你曾祖母活活把他们烧死的,那场大火确实是我们的祖先蓄谋已久的手段,可惜烧死的不是可恶的王家人,而是……”水生的老父亲的话戛然而,他前脚跨出了厨房的门槛,转过头来,想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把自己大嘴上的铜锁紧紧地关闭上了。
水生躺在自己的湿冷的小床上,总觉得门外有什么人在呢喃自语,他想起父亲的话,把自己的头紧紧地缩在被窝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的脸胀痛着,耳朵里传来各种从未听过的声息,紧闭的双眼中浮现出各种山鬼的面貌,狰狞恐怖,尖声唳叫,狂风骤雨,黑色的夜,白色的脸,掉落的头颅,在地上胡言乱语的嘴巴,残肢断臂在借着火把的黄光满地乱跑,一滩两滩,数不尽的血污,横七竖八,散落的,堆叠的白骨,渐而悬浮在黑色的丛林之中,跟着大小的燃烧的火把在月光下乱窜。
后来的日子也是漫长的,水生的父亲跟他讲了他一生的故事,他从小到去死,从死去到销声匿迹的一整串故事。对于这些故事,水生本能地知道,它们不是故事,也不是民间传说,更不是玄之又玄的神话。水生不喜欢神话,他喜欢故事,传说次之。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暑假中,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水生都能听到父亲给他讲的所有事情,更多是关于山鬼和祖先的往事,这确实是了不得的故事,他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太多时候又选择性沉默的父亲,在水生严重,他真是一位神奇的伟大的老父亲,他有些农民的基本素质,也有些人类的智慧。
无数个可怜的山鬼来到水生的梦境,却并无一个可怕的厉鬼闯入水生的世界之中,那些可怜的山鬼,那些可怖的厉鬼!他们还在城东边高高的岭上到处寻觅着自己的散落在人间的尸骨,那群罪该万死的野狼,定是它们啃食了死在荒郊野岭的可怜人,定是它们偷偷地袭击了独自走夜路的男人,定是它们把上山捡蘑菇的老人团团围了起来,虎视眈眈,密不透风,它们最终还是群起而攻之,那可怜的老妇人葬身狼口,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它们在历史的隧洞里就是如此,正所谓狼子野心,它们在历史的河里肆意屠杀,血流成河,山上的火把慢慢地多了起来,一把,两把,一串,一行,一大片一大片。
在后来的日子里,水生的老父亲一直给他讲那些关于关于过去的事情。水生关于杨老太太的形象也渐渐地丰满起来。
一把大火之后,杨老太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做任何事情都变得果敢,完全成了成熟男人的样子。那一晚,杨老太太仍旧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县城里,她只是白天跑到城东边的山岭上开荒占地而已,她在城里和山岭之间不断地折返,她把挡着自己的松树、柏树、橡树、杜鹃丛毫不留情地用大柴刀一一地砍去,在上山的路上伐木取道,那茂密的狼毒草、齐腰的高山兰被她的脚步踩得倒伏了下去。她在近乎垂直的坡上挖出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在上头放了垫脚石,好让上山的路平稳些,对于她这样独身的老太太来说,这是一项漫长的工程。城里人都在纷纷议论,这到底是一场诡异的火,染红了东边的天空,伴随着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呻吟,这成了小城上最为恐怖的一次往事,时至今日,仍不绝于耳,它们刻在历史的齿轮上,任由时间流转。
大火后的第二天,杨老太又早早地朝小城东边的高岭上爬去了。她满是心喜,心中也不免有一些担忧,这毕竟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头一次为了获得土地而不惜成了一个纵火犯,好在这高高的岭上离皇帝太远,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权力的触角未能勾搭到这儿,这是多么幸福且恐怖的事情。她艰难地翻过三座高大的大山,来到最高的顶上,那里虽是最高的所在,却也是一片坦途,是老天最后的仁慈。她心想这片又长又宽的土地以后就都是自己的了。这是令她欢欣鼓舞的大事情,这让她在翻山越岭的过程中省了很多的气力。杨老太终于翻爬到了岭上,她踏过一条小小的沟,再往东走几步就能把平整开阔的一大片林子尽收眼底。她收了先前的忐忑和窃喜,那姓王的人家在被大火烧过的黑色的林子里尽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大锄头,那时太阳刚爬上东边的山岭头上,把王家人的身影拉得又黑又长,投在被大火染指过的黑林子里,完全失去了昨日的场景。话说,王家人早应被昨日自己放的大火烧成了灰烬,实在是不应该!杨老太不解地摇着头,心胡乱地颤动着,好似有什么毒蛇在啃咬自己的心房一般。她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她的心沉到无尽的黑洞里,她似乎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几个孩子,还有那即将死去的一对公公婆婆,她本想在这儿高高的岭上自由地按部就班地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能打扰到她的生活,她要把自己的家搬到这廖无人烟的山上,做一个简单的农民,让自己的孩子能在这山头上吃饱喝足,长大后尽情地开垦属于他们的土地,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生息繁衍,世世代代,无休无止,过上好日子,过上属于人的生活!不再忍饥挨饿,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忍受没有盼头的日子,儿孙满堂,张灯结彩,最好还有灯火通明。自从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愈发地变得坚韧,她坚信自己能养活一家老小,她毅然决然地把生活的担子挑在自己上了年纪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能在那上山的路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就连那铺在陡坡上的白石板,都被她踩得光滑透亮,踩出深深浅浅的石坑,在雨季里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山里的叶子会轻轻地掉落在上面,随着山风左右前后不停地摇曳着。这是水生亲完目睹过的诗意和沉重,那祖宗走过的路,他们踩出的大大小小的山路,也成了无数后代回家的必由之路,他们只需要沿着祖辈走出的路一直往山岭的高处爬上去,就能回到小小的村子里,他们只需要顺着祖辈走出的路一直往山下走去,就能去到山脚下小小的热闹的城里,那真是神奇的路。
眼下水生也背着自己的书包,不断地,不厌其烦地折返在这条连接着顶上的小村和山脚的路,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水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方能停下自己已经疲倦的脚步。不知何种缘故,水生一直渴望与自己的祖先碰面,他已经想好了要跟自己祖先对话的内容,每个眼神,每一个肢体语言他都反复地操练了无数遍,他坚信自己能在梦里跟自己的祖先来一场长长的,促膝而谈的对话,他要解开心中没有答案的疑问,他希望自己的祖先能给自己托一个梦,一个真实的梦境。想着自己老父亲与自己平日里的对话,他愈发地脊背发凉,那些对话已经远去了,他的满是疑问的脑海中只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语,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对话也必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当他与自己的父亲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些生动有趣的对话,那些让人身临其境的对话,那他该有多么的不忍心,他会有十万分的不甘心。水生已经是一个上了学的青年,在村子里已经算得一个秀才,而他的老父亲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一个土农民,这让他难过,让他不忍心。他想象着自己父亲的葬礼,由他亲手操办,这让他活在难以抑制的绝望之中,他总是做好所有好的坏的打算,当那恐怖的一幕到来,他就能表现得撕心裂肺,表现得深刻决绝,表现得于任何人都疯癫,这是他高明的选择,也是他有备而去的生活,他要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表现得与平凡的人类不同,他注定要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他必须成为出类拔萃的人,这是他在自己心底对父亲发过的誓言,有那么几次,水生认真严肃地满怀信心地对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提过,他终有一天,要带自己的父母永远地离开这个高高的顶上的村子,他要让自己的父亲母亲远离那可恶的可恨的红土地,他痛恨他自己脚下的土地,这是一片被水生深深诅咒过的土地,在夜里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黑暗的诅咒就会愈发地猛烈,水生希望这片土地沉到地狱里去,永无天日,彻底消失在那挂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片土地果真消失在世界上,倒也是一件伟大的了不起的幸福的事情。想到此,水生眼前又不自觉浮现出祖先惊诧的神情,他们似乎对着水生破口大骂,水生真是个好东西,他没有缘由地痛恨自己的祖先,有时候他也会陷入伟大的矛盾之中,他竟然是个看不起自己祖辈的不肖子孙。每每电闪雷鸣,刮风下雨,水生便惴惴不安,好像是自己的祖先在生着莫大的愤怒一般,他们要来收拾这个不肖子孙,让雷电把他劈死在高大的潮湿的橡树底下,这是他最提心吊胆的事情。水生时常因为内心大逆不道的想法而走向精神分裂的边缘,这只能怪他自己过分的聪敏,十足地神经质,他是个天才!
水生慢慢地推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的头探了出来,真舒服!他差点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他足足在被子里藏了好几个钟头,真是自欺欺人的把式,他似乎觉得把自己藏在被窝里,那门口举着火把的山鬼就不能闯进来一般,这让他安心多了。渐渐地,他也没那么害怕了。他探出头,自己把自己从被窝里放了出来,他全身发热,索性一脚把自己的被子蹬开了去,真是一个凉快,管他什么山鬼,还是厉鬼!那定是父亲吓唬自己而瞎编的故事,他已经是大人了,他在床上自己嘲笑起自己来,这么大的男人了,竟然还怕鬼!自己真是一个不争气的胆小鬼!幸好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秘密,要是被人窥探到什么秘密来,那真是丢人现眼,他看不起的祖先也会投来数不尽的嘲讽。还好,丢人只是丢到家而已。水生在自己的床上哈哈地笑了几声,发烫的身体也渐而冷了下去,他的脑袋也没之前那么疯狂了,准确的说,是正常了一些。任由他强作冷静,他脑海中还是绵延的群山,还是杨老太,还是山鬼和厉鬼的对话,他索性放任自己的思绪飘扬,那就来一场不眠不休吧。
杨老太终究还是爬上高高的山岭去了,尽管眼前的大火不是她满意的样子,但她还是来到了这高高的顶上。起初,她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那王家人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们似乎比往日里更精力充沛,更生龙活虎。这是杨老太未曾料想过的模样。这也让她大为惊诧,自己被眼前的王家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们化作了亡魂,在光天化日之中来索自己的命来了。王家人见杨老太太又来了,也没多大的想法,他们不曾怀疑这大火是杨老太太亲手点燃的,这也倒成全了王家人自以为是却缺乏智慧的说法,他们蛮横无理,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些要和对方讲道理的话,这让水生万分地厌恶,他不喜欢无能的愤怒,更憎恶自以为是地装模作样的虚伪。你看,那王仁义!多善良的人啊!他一看到刚爬到山顶上的杨老太,便把自己的笑容朝西边的天撒开了去,他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灰头土脸的,叼着嘴里的纸烟便走了过来。
“老太太啊!你总算是来了。我们都以为你……”
“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老王家,你这是要咒我死啊!”杨老太接了王仁义的话,面无表情,毫无破绽。
“老太太啊!话不可这么讲,这是哪里的话,我还跟家人说了,最近容易上火,这天太干了。你看,果不其然,老天就来了一场大火,要不是我半夜起床解了个手,那这里和你说话的恐怕就是我的白骨喽!”王仁义认真地说了起来,话语中带了一些炫耀的神采,说完话,紧接着抽了一口手中的纸烟,直直地朝西边的天空中吐了去。
“这大火真是凶险,城里人一夜未睡去,说定是山鬼丢了火把引起的,这日子真是没办法过了。这么好的一片林子说没了就没了。这年头,山鬼闹得真凶!”
“谁说不是啊!城里饿死了那么多人,这林子里的山鬼也就多了,这怨气太重,活着的人也要遭殃。这大火着实把我吓个半死,还以为是山鬼游山,没想到是起了山火,昨夜的林子那叫一个恐怖!成群成群的动物都被活活烧死了,那尖叫声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我家的猫还在房梁上学着叫,让我整宿睡不着,你看我这黑眼圈给我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太太啊!你可别去林子里去了,那些烧死的动物看着都让人害怕,那真是死不瞑目啊!一个个翻着白眼,好像是我们故意烧死它们似的。我让儿子们远离那些死去的尸体,但愿不要被它们的怨气上身才好。我打算把那些尸体埋了,再给它们超度超度,毕竟我们要在这儿扎下根来!惹到它们是不好过的。我们正好要找一个人帮它们渡河,老太太啊!你应该会这些吧。”
“我一个快要死的老太太哪能会这些,我只会种地。”杨老太太严肃地回应了王仁义的请求。
不一会儿,王仁义便把自己的一帮儿子喊了过来。他们像王仁义用自己的样子捏出来一般,一个个人高马大,力大如牛。杨老太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儿闹饥荒的日子里,他们怎么个个油光满面,身强体健的,这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认知,莫非他们是深山里的猎人,天生的狩猎能手,有吃不完的猎物,这深林里的动物确实是多得数不过来,豺狼虎豹,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唯独缺了水货。
“前几日,都忙着开垦新地,没能好好跟你说什么话,今天但也巧了,一场山火,倒帮了我们不少都忙,林子里开阔多了,省去了力气,那些个该死的狼也被大火烧死了,活着的也估计不算很多,都跑到西边的山林里去了,安心了不少。真是要感谢那些点火烧山的山鬼,看来中元节要多烧些金银财宝去。老太太,我看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今天中午去我家吃个饭,下午帮我们超度超度那群死在林子里的牲畜们,让它们安心地下地狱去。正好,孩子他母亲也在家里,你们可以聊一聊。”
“这多么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儿已经好些日子了,我实在是一个人没什么办法赶上你们,你们一家子真是热闹,开垦了那么多新的土地。”
“老太太,你也莫要心急,慢慢来!这一片林子被山火烧了个遍,开垦起来容易多了,你想开垦多少就开垦多少,我王仁义绝不会拦着你。看你一个人老人家也不容易。话说,老太太啊!你家就你一个人吗?”王仁义谦恭地问着。
听到眼前的王家人态度出了奇的好,老太太也索性答应了他们的邀请,不久后她便拎着自己的锄头跑自己那块小小的地里去了。她心底又现出对未来的憧憬。她挥动着自己的锄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上午的太阳转而也往头顶上悬了起来,王仁义朝山坡下的老太太喊了一声,示意她该去他家吃饭去了。老太太勉为其难地丢下了手中的锄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抬起了头,阳光直直地照在她老去的黄脸上,上头挂满了滚烫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到了新翻的土地里,她低头看了看,新翻的土地里被自己踩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土地里散发出一股股土木的味道,这并未给她带了什么特别的感受,她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这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物,偶尔能在朽木桩下挖出白色的木虫来,它们生得白白胖胖的,杨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在自己宽大的衣兜里,这个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欣喜,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食物,只需要把它们放在自家的火塘里烤上一烤,这些肉肉的食木虫定能在火堆里挺直自己的身腰,能清楚地数出它们全身的肢节。不久,火塘里便会发出噗噗的声音,那是木节虫已经烤熟的信息,孩子们便会把自己的小手伸进火堆里,一把抓了虫子,放嘴里啧啧地嚼了起来。这是只有在新开垦的土地里才能挖到的宝贝,水生的父亲也在开荒的季节给自己带回过好几次,这让他记忆犹新。
老太太好像遇到了什么新的事物一般,心情也平和了许多。想来,她一个人每天在这片高高的林子里爬上来又走下去,她是有多么的寂寞,这一片高高的林子宛然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老太太沿着被砍出来的一条小路跟着王家人来到了他们的新家,几座新修的房子,坐落在一簇高大的橡树林东面,四周都是还未被开垦的林子,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如果不是门外伐倒了一小片隔火带,这几座土木的房子定能被大火吞噬。老太太尾随着王家人进了房子,王仁义的一个儿子递过来一把新做的木凳子,长了三条腿的凳子,杨老太太抬起了眼睛打量着这新修的房子,这里面真是够凉快的。
“这是你们自己盖的房子吗?你们一家人可真有能耐,竟能在高高的山上竖起这样的新房子,看来你们不是来躲避饥荒的,是来过玉皇大帝一般的生过啊!”杨老太太夸起起了王仁义的房子,丝毫没有抑制自己羡慕的眼神。
王仁义的老婆不比杨老太太年轻多少,见了杨老太太也客气了起来。“老大姐,你喝点水!”女主人端来一碗清水,晃晃悠悠地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了些感谢的话,猛地把水灌进自己的嘴里,肚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其后打了一个嗝,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把手里的碗还给了眼前发笑的女人。
见状,女主人说了一声“大姐,你喝慢点儿。看你是真渴了。我这就给你再打一碗去。”
老太太没说什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自己的头。她能看得出眼前的女人的幸福,老太太不知道她是刻意假装的,抑或是性情地真流露,那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年纪的女人竟如此地幸福。老太太嫉妒她满脸的笑容,那一只装了水的碗摸起来那么柔和美妙,她果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想到此,老太太想到了自己去死的丈夫,她的丈夫生得那么高大强壮,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奈何被一个屁带走了自己的性命,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只是偶尔能想起自己的丈夫来,想到自己的一帮子女要养活,她没有闲暇的时间来思念自己的丈夫,只有料理完所有的事情,一天能有饭吃这才是一天都正事,也是自己整日整夜忙活的事情,想尽一切的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
“大姐,你在想什么呢?赶紧吃。”王仁义的妻子打断了老太太飘飞的思绪。
“好的好的,吃着呢!妹子,你叫什么啊?”老太太尴尬地问了话,把手伸进火堆里,拾起了一颗烤得金黄的土豆。
“我呀!杨菊花。现在是王菊花了,嫁给了这老不死的王仁义,也随他姓了。”说完,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只见他在努力地啃着自己手中的土豆,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看你们家人也挺多的,都是一帮大老爷们,你也是幸福了。有这么一帮人去干活,何愁没饭吃。真是羡慕你!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生活该有多好,可怜我那丈夫,他是该投胎了吧!我那可怜的丈夫,他走得是太早了,撇下一家子人,独一个人上了黄泉路。”说完,杨老太太掉下了眼泪,老去的眼睛也红润了起来。
见此,王仁义一家不知该如何安慰,王仁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点起了一纸卷烟,啪塔啪塔地抽了起来,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似乎是听着了什么令他心碎的事情一般。王菊花赶紧拿了自己黑色的手帕给杨太太递了过去,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认识不久的老太太。
“老太太啊!说来你也姓杨,我也姓杨,我们是一家人哩!你大可给我们说说你的顺心,这样会舒服一些,把心思闷在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我也没有受过什么苦难,但对你的遭遇我是能理解的。这年头真是越来越糟了,没饭吃,我们一家也是刚搬到这山上不久,那城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说来,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们庄稼人的命就是苦啊!老王带着我们一家从城里搬了上来,如果不早点上到山里来,你看我们这都是男人,估计早饿死在街头了,这里虽是在山上,却也安静,只要人不懒惰,是不至于饿死的。要不就搬上来,在这儿山里头,我们也有个邻居,可以有说话的伴儿。”
老太太抹了抹自己的老泪,心里暗暗地高兴了起来,她虽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己的眼泪,并没有想博取王家人的同情的意思,她虽然是个倔强好胜的老太太,但在这样的场合,她也会放下自己所有的芥蒂,她已经老了,她顾及的东西已经不是很多了。
王仁义挤了挤自己的眉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纸烟,把头扭转了过来,就像一头强壮的水牛不情愿地扭转着自己的脖子,脖子上似乎有一根绳子紧紧拉扯着。他鼓起自己方正的脸颊,把烟气从自己的鼻子里急切地吐了出去。
“老太太,看你也实在是不容易,我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我收回我之前的话,那被大火烧过的林子的土地开挖起来是更容易了,我们分一半土地给你就是了。这盖房子的木材到时候我们帮你伐一些,房子后面的橡树林已经被我们认完了,你们家里有几个人,到时候我王仁义分你们一人一棵,那足够你们盖房子用了,你们选一个好日子,搬上山来吧!就像孩子他妈说的一样,这里不至于把人饿死,苦是苦了点,咱庄稼人,在城里,在山里都是一样的,这山里还自在。”
老太太听了王仁义的话,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好像遇见了了不得的大好人,这让她对即将开启的顶上生活充满了期待。收拾完自己的眼泪,老太太行了王家人的请求,为那些死不瞑目的动物们超度了一番,面对着好似瞪着自己的被烧焦的动物,老太太只是发出阵阵的叹息,她从来都不是害怕尸体的女人,她丈夫的尸体就是自己一个人处理的,她亲手洗净了丈夫的尸体,替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亲手把他埋到了自家的菜园子里,这样让她心安,这样她的丈夫就会一辈子陪在自己的身边,她去菜园子择菜,去浇水,去点豆子都能看到自己丈夫的坟墓,这是她思念的方式。每每水生想到这里,他都会惊叹老太太的伟大功力,她确乎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不愧是自己的祖先,能做出一般人做不来的事情。
过了好几天,王家人终于在西边的山岭里看到了老太太的身影,不!严肃地说,是看到了她们整个家族的身影,她们你背我扛,托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爬上了这片高高的土地之上,从此开始了岭上的生活。有情有义的王仁义给她们一家九口一人分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它们簇拥在村子的西南边,紧紧地抱在一起,把自己如黑铁般的巨大的树根深深地扎进了脚下红色的土地里,任凭风吹雨打,它们就这样一直一直生长着,这成了水生一家源头,水生的老父亲对此也是半知半解,说不清属于自己的故事。
水生的家就在那儿九棵高大的老橡树底下,每到春天到来,上头满是油凉凉的叶子,在太阳底下发出墨绿色,在墨绿色的上头又新生出一层浅黄色的新叶片,是美妙的鹅黄色,美丽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喜鹊,也都会明目张胆地飞上高大的橡树上,上蹿下跳,尖尖的嘴里欢快地唱出春天的曲子,在水生的记忆里,啄木鸟才是最重要的伙伴,它们或许是担心这橡树林生了什么重病,把自己的喙铆足了劲往坚硬地橡树躯干里插去,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又或者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在篱笆墙外的橡树林里疯狂地啃啄着橡树,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水生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那啄木鸟是如何现在站在那树干上用自己的嘴挖洞的,他本以为那啄木鸟是要在橡树上安一个家,所以日夜不停地在那儿打洞,要把自己的鸟蛋放里面,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有一天要趁着自己的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爬上高大的树干上,把啄木鸟的鸟蛋取下来,放在小陶罐里煮了去。水生好几次艰难地爬在橡树上,那深深浅浅的洞里并没有什么鸟蛋,有的只是挖了一半就留在那儿,根本没有鸟儿在里面安家,这让他不止一次地失望,攀爬了四五次,在一无所获的失望里,水生再也没有攀爬过橡树林,他有时候也会仰着头,瞅一瞅乌鸦在橡树顶冠上随意搭建的黑鸟窝,他有时候会想象着里面有紫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鸟蛋,太阳就直直地射在那用粗枝败叶勾搭的鸟窝里,其间应该有许多黑色的灰色的羽毛,三五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等着乌鸦妈妈给它们带来的谷物,抑或是什么牛羊的腐肉,一切都在自由地生长。
水生喜欢在自己的黑夜里任意地随性地做一些美好的梦,可怕的梦,杜撰一些以假乱真的故事,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他总是想的很多,却做的很少,有人说这是痛苦的根源,对此水生嗤之以鼻,那些疯言疯语也有人那么在乎,这人间这是肤浅的存在,他愈发地讨厌他所在的人间。梦的尽头,他也陷入不可承受的疲倦之中,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地想到了城里的女孩,他最喜欢的姑娘,那个披着头发的大姑娘。他想,这三更半夜的,他朝思暮想的祖小艾一定也睡着了,她定是在做着甜甜的梦,他希望祖小艾的梦不要太长,根据他做梦的经验,做一个长长的梦会让人精疲力竭,在第二天早上定会失去往日的精气神,那种感觉非常不好,这会让他心疼,他的心一旦疼了起来,没有什么医生可以为他疗伤,退一步讲,从山鬼游山到现在,水生的村里没有一个医生,这片林子太高深,只有杜鹃和狼毒花在热情地绽放,除此之外没什么东西是值得说道的。
这个世界上,除了陶醉在新婚之乐的新人之外,估计就只是他水生一人未进去梦乡了。黑夜对于水生而言是欢乐的世界,他的思绪每到夜晚便会沸腾起来,失眠是他的常态,这或许是他患有头疼病的原因,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水生闭了眼,祖小爱的样子便跳进他的眼眶里,通过眼眶经过密密麻麻的神经传到自己的大脑中,大脑也会把祖小艾的模样传到他的左心室,在左心室留下的记忆,任由他如何克制,如何节制矜持,她的身影就是挥之不去,不可阻挡。水生万万没有想到,只是那么一次的碰面,他便不可拖拔地喜欢上了她,他虽然把学业看得很重很重,但内心点燃的爱的熊熊大火却永远不能被大雨熄灭,哪怕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天上的风神雨神都来了,都不能让他爱的烈火停歇。他似乎一直在幻想和现实,白天和黑夜中来回挣扎,翻来覆去,翻江倒海,汹涌澎湃,他无法止歇内心对她的思念,这真是折磨他的东西,他对此也是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让幻想飞扬,让思念浓烈,他无能为力。想着想着,他的脑袋也变得沉重迷糊起来,他的眼力也失去了挣扎,不多久,他就枕着自己对祖小艾的思念睡去了。他似乎忘却了门口等他开门的山鬼,那高举着火把的厉鬼,这一切恐怖的根源,他都忘记了。
“阿水,起床吃早饭。”他的老父亲做好了饭,来他的门前轻轻地叫了一遍。
“好的!”水生在自己的房间里回了父亲的话。迷迷糊糊中父亲的脚步又消失在自己的耳朵里,朝厨房走去了。
“起身吃饭了!”过了好一会儿,水生的老父亲又来到他的房门前喊了一遍。
“嗯!”水生敷衍地接了父亲的话,嘴里还打着哈欠。他老父亲的脚步没有立刻消失在自己的耳朵中,他听到父亲在堂屋翻找些什么,柜子门、玻璃杯发出碰撞的声音,不多久,父亲带上了门,门锁撞击着门板,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听着父亲又下了厨房,水生又半睡半醒地躺在自己的屋里,他能听到母亲在呼唤自己老母鸡的声音,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让他提不起起床的精神。他在学校里起得太早,他在学校里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睡眠,他要在暑假里好好地找补回来。
“你自己起床热自己的饭,今天隔壁你舅舅家要办婚事,我和你母亲,要去他们家帮忙!你姐姐们一大早就去了。”没等他的老父亲把话说完,水生的老母亲便推开了水生的房门,大早上的阳光闪进水生的房间,水生眯着眼,把身体从外侧翻转到了里去,也并非是阳光的刺眼,他不大愿意让父母亲看到自己疲惫慵懒的一面,这会让他的自尊心破碎,也会破坏他在父母亲眼中美好的样子。
“早点睡觉,不要老是熬夜,熬夜干什么呢!再睡一会儿,起床热一下饭,饭就在锅里,给你煮了几个鸡蛋,在那个你父亲的药罐里泡着呢!等会儿吃了饭,来你表舅家参加婚礼!他们需要一个记账的,说要让你去呢!你别去得太迟了。到时候让我们难堪。”
“知道了,他们就不能换一个人记账吗?我不想干那样的事情……”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父亲便发了话,“人家让你写你就写,搞得你不会写字一般,如果我会写字,我早跑过去写了。”说完,水生母亲拉上了房门走开了。水生是一个不爱热闹的人,他在人群中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他的老舅要结婚了,确切地说是又结婚了。水生不记得这是他表舅第几次结婚了。听到这个美丽的消息,却并没有激起他的兴趣,他索性又闷头大睡了起来,作为一个学生,尤其是寄宿生,能在家中的床上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并不是说水生是个贪睡的懒虫,这和懒惰并无一点儿关系。他只是喜欢自然醒的感觉,没有人催促,没人什么事情非等着自己去处理,可是现在,他的老父亲不知从哪里地方给他答应了表舅,非得等着自己去记账,他不是记账员的料,他也不想干什么记账员的活儿。他不想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这会让他不自在,让他陷入到坏的情绪当中去。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水生也翻起了身,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睡意,一只硕大的果蝇在自己的房间里嗡嗡作响,那声音是那么的清晰,透过自己的耳膜直冲进自己的脑海之中,果蝇真是不够聪明,在拼命地用自己硕大的黑头撞击着玻璃窗,真是个无头苍蝇,明明向往窗外光明的世界,却显得那么愚笨,使劲往玻璃上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非得弄得自己精疲力竭,看着这可怜的愚蠢地苍蝇,水生开了自己的房门,他本想那苍蝇会从门洞打开中飞逃而出,不曾料想,它仍旧用自己的黑色的大头猛烈地撞击着那透明的玻璃窗,这是何等地愚蠢,它们算不得高级的生物,只能装死在这光明之中,这世界上竟有这等愚蠢的生物,这让水生意难平,他索性拿了桌上的书,将那硕大愚蠢的苍蝇拍死了。这让他心情畅快了许多,愚蠢的东西就不应该活在这世界上,他很庆幸自己读过一些书,看起来不是那么无知,他用中指弹了一下被他拍扁在书上的果蝇,那黑色的残渣掉落在地上,在地上成了一个黑色的点,这生命就是这么低贱,不配活在这高尚的世界里,他心里不知为何会潜滋暗长些不光明的想法,若是往常,他一定会为生命的逝去而惆怅许久,现在不了,他不会因为一只蚂蚁的去死而让自己掉进糟糕的情绪之中,他决定要做一个冷酷的人,这是他父亲希望的样子。
水生洗了一把脸,在水龙头下刷了自己的烂牙,走厨房里去了。地上有几个父亲抽过的烟头,还有一些烧焦的蚕豆皮,杂乱地散落在地上,几个矮小的小板凳横七竖八地围在火堆的四周,尚未熄灭的火堆在火塘里冒着青色的烟,厨房里满是柴木和焦油的味道,夹杂着生猪油的味道,成群的苍蝇在地上包围着地上掉落的食物,他进了厨房,那群苍蝇便四散而逃,不一会儿又停落在食物残渣上面,水生拿了扫把,把厨房收拾了一番,这让他的心平静了许多,他烧了开水,学着父亲的模样泡了一杯茶围坐火堆旁,脸上毫无多余的表情,他的暑假又开始了,他活在百无聊赖之中,村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谈些什么,只有一堆苍蝇陪着自己,它们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在一堆堆的鸡屎上,在不知是水吐的痰上围成一圈又一圈,似乎它们的一辈子就是在夏天清理人类排出的肮脏的东西,它们偶尔会不识趣地飞停在水生的胳膊上,额头上,这让水生不耐烦地拍打着自己的胳膊肘,把自己宽大的手掌狠狠地扑打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要消灭这群该死的苍蝇,好一个无聊的地狱。
水生喝光了茶壶里的水,他已经尝不出茶水的味道,便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他与苍蝇的斗争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已经理不清这是第几次,他那表舅又换了个妻子,这估计是第三次了吧!他搞不清大人的世界,相爱过的人说分开就分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还未临头就早已经各自飞远了。想着想着,水生就来到了表舅家,这里是他小时候玩的较多的地方,他的记忆里有很多鲜活的片段都离不开这个小小的家,他那几个姐姐总会在吃饭的时候,把他强拉回家里吃饭,水生记得那时候的门板上还写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白字,至于是什么内容,他早已经记不得了。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串奇怪的字符,关于一行字迹不清的字。水生压根没有看脚下的路,他凭着自己的脚掌就能去到村子的任意角落,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一个人能对脚下的土地了如指掌也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至少在地理知识上是如此,他的认知已经超过了身边的人,这让他觉得自信满满,同时又陷入虚无的痛苦之中,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虚无,他不能理解自己的表舅的婚姻,不能理解这眼前的一切,就像他为什么要成为今天的记账员,他不喜欢别人的吩咐,哪怕是借父亲之口也不行。
水生似乎是闭着眼就来到了自己的表舅家,一座二层的土木屋,坐北朝南,不管是春夏秋冬,太阳总能直直地射进中间的堂屋里,这是一个暖和的小房子,堂屋外的门面板被晒得黑黢黢的,上面还贴了褪了色的对联,紧紧地粘在门楹上,“春回大地八方欢,鸟语花香九州乐”,横批是“紫气东来”。水生抬了看了看,心底里打不起喜欢的愉悦来。门面前是一方小小的红色的坡地,上头放了一张规规矩矩的八仙桌,八仙桌上铺了一块红色的毛毯,上头绣了洁白的花朵,桌上放了一本红色的记账簿,八仙桌四周放了四条红色的长椅,长椅上坐了几个老人,穿着黑灰色的夹克衫,嘴里无不例外地端着烟斗,斗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烟袋子,在烟斗把下方左右摇晃着,水生不好意思地向八仙桌走去,迎面的老人吐了嘴里烟,把头扭转了过来,这让水生愈发地不好意思起来,他的耳后泛起一阵阵的紧,脸上的火也烧了起来,一直热到耳后。他向老人们弓了弓自己的腰,尴尬地浅笑了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便紧促地坐了下去,那老人仍旧抽着自己嘴里的烟,一副副气定神闲又百无聊赖的样子,水生的到来好像激起了他们的什么兴趣似的,不过短暂的说闲话后,又陷入了无聊之中,那群老人又熟练不过地端起了手中的烟锅,把烟把儿塞进自己凹瘪的老嘴里,噗嗤噗嗤地抽了起来,熏得水生直咳嗽,让他头晕眼花,有了作呕的感觉,不久他的脑袋也微微发胀起来,作呕的感觉也愈发地强烈起来,那群老头仍在不停地抽着烟,水生只好抬起了自己的屁股,朝屋子冒着青烟的地方去了。那几个抽着烟的老头活生生是死去的鬼,他们的老脸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只剩下等死的无奈,还有几丝麻木,个个都生着浑浊的眼睛,脚底下都是用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中是令人上瘾的酒水,八仙桌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酒精味,似乎只需要轻轻地划一根火柴,就能陷入粉身碎骨的危险,水生忍着发胀的脑门,来到了厨房里,那里比任何地方都要热闹些,是男人掌管的地盘,这里全然看不到任何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们用转头架起了长而宽的炉壁,在中间搭了在平日里见不着的锅架,锅架上沉沉地摆着几口大黑锅,那几口大黑锅生得独特,似乎是一个大轮盘,中间有一个圆圆的小筒,往外放射出好几条射线,把整个大锅分成了好多个小小的格子,宛然是一个汽车轮子的模样,水生更情愿地称呼它是火堆上的地狱,那些被分开的小格子里煮了红色的五花肉、高山杜鹃花、蕨菜、大白豆、粉条、白色的土豆,它们都在锅里翻滚着,沸腾着,上面都飘着一层晶莹透亮的油花,在聚集在黑锅的边缘不断集聚起白色的泡沫,聚拢聚拢,由小变大,渐而隆成高高的小雪团,上头泛着油亮的雪泡不停地破裂破裂,那小雪团便又低矮了下去,四周冒起的小汤泡源源不断地从锅底冒了出来,那黑锅边缘的泡沫小山又渐渐地长了身腰,又成了瘦瘦高高的模样。
“我们家的知识分子来了啊!”一个中等个子的男生说话。水生不好意思地打转着自己脑袋,嘴里并未说出什么话来,他分不清这是恭维还是取笑的话来,说这话的人正是他的表舅,那个结了很多次婚的男人,他用只剩半截的食指和中指夹了一卷纸烟,笑嘻嘻地抽了起来,黄色的脸上乱出不经世事的笑容,额头横切了两三条肉纹,粗黑的两根眉毛后紧紧地接连着鱼尾纹,跑到耳鬓去了。一头黑色的头发显得格外精神,如果不凑近细看,是不能发现深藏在黑头中的白发,虽是中等身高,却生了宽阔的肩膀,粗大修长的四肢让他看起来格外地粗犷有力,奈何夹了纸烟的两根断指看上去丢失了魄力,如若是陌生人,定会生一些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