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坐在厨房里,身旁都是抽烟喝酒的老男人,这其中便有他的父亲。他朝父亲的角落瞥了一眼,他的父亲不例外地端着他的酒杯在喝酒,左手里支着纸烟冒着绵绵的烟气,右手举着透明的玻璃杯不断地往自己的嘴边送,抿一口酒会舔一舔自己的嘴皮,闭着眼把酒往肚子里咽,脸上都是痛苦的表情。
“你也喝一点!”他的表舅笑着脸说着。
“我这辈子都不会喝酒,这不是个好东西。”水生一本正经地说着。
“喝一点儿没事的,那儿,你看,你的父亲不也在喝酒嘛。哪有老子喝酒,儿子不喝酒的。”水生的一个本家说了话。厨房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水生好像在聊天中败了下来,也跟着一帮人瞎笑起来。唯独他的父亲在角落里喝着酒,拿着火钳拾掇着大黑锅下的柴火,火堆里溅出火星,在人群中噼里作声,那些喝酒的男人急切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往后闪躲着,像一群牛齐刷刷地往后仰起自己的头。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把新郎的裤子点破了!”一个长了长脸的男人说了句话。
“破了没事,晚上不需要!反正是要钻到被窝里的,那地方暖和。可比这新衣服舒服多了。”一个红着脸的中年男子狡黠地说了一句。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水生的表舅不好意思地喝了口酒,取下夹在自己耳朵上的纸烟,抽了一根火堆中的柴木点起了自己的烟,认真地抽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愠气,却强压了下去,随后也跟着众人哈哈一笑!水生父亲脸上仍不见笑容,他从一大盆鸡蛋中摸了一个鸡蛋,往黑色的锅壁上一碰,如鼻涕一般的蛋液便从蛋缝里挤了出来,水生父亲把裂开的鸡蛋又合了起来,把手快快地移到酒杯上方,紧接着分开蛋壳,一颗蛋黄拖着透亮的液浆滑落到他的酒杯中,水生父亲用左手取了一只筷子,右手又抓了一把白糖一边搅动着酒水中的鸡蛋,一边撒着白糖,很快酒杯成了浓黄色,水生父亲又端起了自己的杰作,在众人面前认真地品尝了起来,他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自然多了,没先前咽酒水时那么痛苦,水生想一定是酒中加了鸡蛋和糖的关系。这是水生头一次见父亲在亲戚家喝酒,显得那么特殊,他知道父亲有生吃鸡蛋的习惯,但把生鸡蛋混着白酒喝,倒也是初见,不愧是他的父亲,连喝个酒都和别人与众不同。或许这是水生父亲的伟大创举,他在很多场合再也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人。
“老杨!别把鸡蛋都喝光了。喝酒没事,等会儿没蛋照顾客人,人家会不高兴的!尤其是那些女的,能吃会道,可要把鸡蛋留给她们!”水生的一个亲戚对着水生他父亲冒了一句。
“要不你也试一试,很补的!对身体好。”没说完,水生父亲便取了个鸡蛋给他递了过去。
“乱说的吧!哈哈。”那人不好意思地接过了他手中鸡蛋,往自己酒杯中打去了。他朝水生眨了眨眼,似乎在期待着美丽的夜晚。
“水生,喝一点儿吧!没事的。”
“不了不了,我还在读书呢!这不好,我父亲会打断我的腿的。”说完,水生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露出青涩的笑容。
水生父亲咽了一口酒,脖子上的喉结上下不停地喘动着,他额头泌出一层油光,屋子里满是缭绕的青烟,他父亲的脸在青烟后忽隐忽现。不多久他便说了话,“没事儿!可以喝酒,我不但会打断他的腿,还会打折他的手,还要缝住他的嘴。”
众人一听,好像在说自己一般,都失去了哈哈的笑声。
“老子可以喝酒,那是天经地义,一个小屁孩可以喝酒的话,那老子是不是要跑天皇老子那儿喝酒去。”水生父亲开启了自己的话匣子,这让水生轻松了许多。
“我们的知识分子不喝酒真是可惜了!将来要是当了县长估计也不会喝酒,那可不成!听说城里人应酬多,酒水是免不了的。不是有句话么,‘干不了酒,上不得床!’酒水是可以喝的,但不能喝太多。”一个先前喝红色脸色的本家发了话。水生朝话心落处看了过去,只见那红了脸的男人低着头,在小木凳上左右摇晃,前后俯仰着自己的身体,他的夹克衫往小木凳两边敞开了去,宛如一只张开双翅的老鹰,要扑腾起自己的双翅,飞出冒着青烟的厨房去。婚礼还未开始,酒桌还没有操办,厨房里便有人喝得二麻二麻,水生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的表哥水龙嘛!他留起了长头发,在酒精的打击下,他的每一根黑色的头发像遭了雷劈一般立了起来,微醺的眼睛半闭半睁,刚想强力睁开眼睛,又抿了一口酒,把眼睛痛苦地闭了上去。
“想喝就喝,管那么多干嘛!人活着不就是要喝酒,男人不喝酒还是男人吗?”水生表哥低着头扯起了自己的嗓门,厨房里顿时安静了不少,那几个商量着如何养牛的人也停下了自己的嘴中话,朝醉酒的水龙看了过来。
“看你是喝醉了,说一些酒话!劝你少喝点儿,你没听到酒会喝死人,不是你在喝酒,而是酒在喝你!”水生的一个舅舅开始扯起自己清醒的道理。
“你们知道个啥!喝自己的酒,别扯淡。”水生表哥又强力睁开眼睛来,端起地上的酒杯又咽了口明晃晃的白酒,嘴里发出享的“啧”声,紧接着又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两根大腿里,像一只害了瘟疫的公鸡,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小小的木凳上,乌黑油亮的头发也蓬松着披盖在自己的脸上,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早晚要吃着白酒的亏。”说完,水生的新郎舅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出了厨房。
“水龙啊!不是老伯我说你,你赶紧找个媳妇去!老喝酒可怎么行。”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找不着媳妇和你们没关系。都刚刚才讲过,和自己的酒,不要管闲事,不想喝了就出去。真让人烦!”
“作为侄子,没有像你这样说话的,你这是作为我们的侄子该说的话吗?好心跟你说一句找个媳妇的话,这是害你的话吗!害你的话只能是外人才有那个心,我们都是对你好,为了你好!你爸妈也老了,你没看到你父亲的头发都白了吗?”水生的大舅发表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这并没有让他的表哥把话听到心坎里去。
“喝自己的酒,不要再跟我提找媳妇这个事情,这和你们都没有关系,我再说一遍,我找不着媳妇是我的事情,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喝自己的酒,闭上自己的臭嘴,我耳朵很烦!”
“水龙啊!你要抓紧时间了,你已经三十多了,你快要过三十六大寿了!你知道三十六是什么意思吗?”水生的另一个舅舅添了几句话。
水生的表哥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喝自己杯子里的酒。杯子旁还直耸耸地摆着一瓶明晃晃的白酒,上面是“CB青稞酒”个大字,是工工整整的楷体,很是美观。
“作为你的长辈,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成天就知道喝酒,和你同龄的快要抱孙子了。你倒好和你爹一样整天抱着个酒瓶子,你早晚要死在酒瓶子底下,你知道村里的王太福怎么死的吗?聪明人都不需要用脑子去想,用自己的脚趾头都可以算清楚,他才醉死不到头七,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没救了,喝酒解闷似乎成了你们的职业,你们有什么可难过的,现在是没饭吃的年代吗?有衣服穿,有粮食吃,就是没本事找一个媳妇,我们那个年代,光着屁股的人都能讨一个媳妇回来,就是抢,也要抢一个回来。你们真是差劲,喝醉了,那媳妇就能跑到你跟前吗?女人喜欢甜言蜜语,喜欢钱,去哄去骗,跑出去挣钱,别成天成年待在家里,这样只会被人看不起,争点气,找一个媳妇回来,如果我是年轻人,我闭着眼都能找到媳妇。”水生的大舅在酒气中挥发着自己的见解,听得厨房里男人一愣一愣的,一个个都抿着嘴,努力地点着头,嘴里小声地说着一些表示同意的话。
“你看你伯伯昌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人家却能找到女人来做媳妇,多向他学习,把鼻子擦干净,跑出去多嗅一嗅,女人的味道遍地都是,睁开眼睛去找。”不知是什么远方的亲戚也敞开了自己的嘴牙。
“说得轻巧,你以为我是狗吗?让我去嗅一嗅,你怎么不去自己嗅一嗅,你有本事自己去找啊!找一堆女的,当小老婆,不是很舒服吗?”水生的表哥水龙抬起了紫红的脸,带着抑制了很久的神色,他不在藏着掖着自己的情绪。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是作为晚辈该有的样子吗?”水生倒插门的大舅质问着他旁边的表哥,眼神里带了严肃,还有几分不可遏制的愤怒,脸上的络腮胡也往两边炸开去,还不断地清着自己的嗓子,他似乎已经准备好随时回击的姿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侄子,水生旁边醉态明显的表哥水龙。隔壁的屋子里传来女人说笑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些非笑不可的事情。
水生表哥停下了手中的酒杯,“这里喝酒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要针对我一个人呢?难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媳妇吗?你们不要看人说话,不要专挑软柿子捏!我清醒得很,我又没喝醉。”说完,水生表哥打了一个饱嗝,不久又举起手中的酒杯,使劲地吞了一口白酒,那一满杯的酒一下子就不剩一半,随后又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膝盖里,不再说什么话。厨房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一个个都没说什么好话。
一个外姓人不知趣地插了一声,“酒量不行就不要喝了,等会儿客人来了,且不是丢人现眼。”
“丢你妈的人,现你妈的眼,关你屁事!”水生的表哥抬起头怒骂着,脖子和脸都成了深红色,上嘴唇的胡须直直地扎进半空中,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差拿刀砍人。水生在旁边提心吊胆,生怕他表哥一起身冲向什么人,把自己撞翻到火堆的大黑锅里,他可不想成为背黑锅的替罪羊,也不想成为被鸟屎击中的人。这样的场景他已经不止一次两次经历过,这让他心有余悸,就如同身边埋了一根雷管,调皮无知的小孩不断比划着手里的火柴,跃跃欲试,看得一旁的人惊愕失魂,却不敢上前抑制,生怕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只有孩子的父亲才会大声呵斥,果敢向前,夺去孩子手中的火柴,并上手赏了小孩几个响亮的耳光。可惜,水生的表哥未有这般魄力的父亲。
那个外姓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嘴巴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斜着眼看了一眼水生表哥便出去了。水生能看出那人鄙夷的目光,似乎连自己也被他的眼神扫了一眼,这让他浑身不舒服,毕竟他和厨房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姓氏,这让他对与自己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上了头,他同时也在心底起了小小的怨恨,他不理解自己的表哥为何这般地离不开这害人的酒精,毕竟村里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东西而丢了性命,像一条狗一般死去了,即使入土为安,村里人时不时还会把他们从坟墓里拉出来说事,给他们安上酒鬼、懒鬼之类的谥号,他们活着的时候被人讲,死去的时候,活着的人也没有放过他们,用嘴里轻视、傲慢的语气吐出并不好听的言语来狠狠地鞭打他们的尸体,尤其是在红白喜事的前后。
“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真他妈像他父亲,就他妈知道喝酒,早晚要埋到婴儿坟。到时候给你放鞭炮庆祝……”那个外姓人停了脚扭了头骂骂咧咧说了一堆。
水生表哥水龙突然跳了起来,捡起了他跟前的酒瓶子追了出去,“曹尼玛的,你说什么呢!有本事你再说一遍,看我不弄死你个死不了的。”
那酒瓶子就在水生眼前飞了过去,发出嗖的一声,然而没有击中目标,那外姓人往左边一闪,瓶子在红色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往前翻滚了几圈便停了下来。外姓人挺住了脚步,忽地扭跑了回来,顷刻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围了过来,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小孩听到了这不得了的动静,赶紧怯生生地跑到自己母亲身后,从她母亲的屁股后面露出一个黑色头来,好奇又惶恐地把手拉着她母亲的衣裤,两只小脚在她母亲身后垫着小碎步,有快要急哭的模样,她母亲也顾不得身后的孩子,往前凑着热闹,忽前忽后,那穿了白衣服的小女孩也抓着母亲的身后的衣服跟着母亲一前一后,好像在跳着探戈一般,奈何没有重鼓点的音乐,她们的舞步略显得凌乱,完全失去了审美。
红色的院子里,杀鸡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菜刀,惊跳了起来,院子西南角露着肚皮的男人,也放下了手里黑色的茶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也回转过身来,抬了抬自己的帽檐,往厨房前的篱笆墙墙看去,八仙桌旁的几个老头也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堂屋里的一帮老人小孩也从小门里涌了出来,那群从老人身后挤出来的小孩脸上尽是兴奋的神情,嘴里还在嚷嚷着什么,好像是在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八仙桌边的还有两个没有起身的老头,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老头弓着腰,把自己的老嘴凑到另一个戴了绿色棉帽老头的耳边大声地说着什么,两只手还在另一个老头面前比划着,好像在努力地告诉他什么重大的国际大新闻:苏联老大哥和美国佬干起来了!没多久,那比划着手的老头摸了一旁的拄拐,一只手压着自己老去的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背着左手往厨房这边挪了过来,一张黑色的脸没有丝毫留意脚下,直勾勾地把目光送到厨房的人群中。
见水生表哥和外姓人扭打在一团,厨房里的男人也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众人纷纷冲了出来,最后出来的那几个本家男人倒也是闲庭信步,椅靠在厨房红色的土墙上,嘴里嗑着瓜子,有说有笑的,把嘴里的瓜子皮往红色的地上吐去,一只手捂着瓜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抓捡着手心的瓜子,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好像在看一场非笑不可的露天电影,抑或是在围观两只猴子打架,其中一只猴子喝红了了脸,而另一只猴子则滴酒未沾,似乎有较大的胜算,靠着厨房前壁的三五个男人时不时把头凑在一起,随着脸上露出的笑容拉开来,他们便又把头分开去了。他们歪歪扭扭地把身体斜靠在红墙上,红色的地面上投下拥挤叠搭的黑影,随着他们低头攀谈的一瞬间,一片黑色的人头便能在地上投下一闪动的影子,在地上的瓜子皮上忽地飘过。冲在前面的一群男人拉开了二人,尽管身后有人不断地拉拽着,正值酒气中的水生表哥仍挣扎着向外姓人扑去,他竭力地想推开那群拉拽着自己衣物的男人,刚解开左边的黑手,右边的黑手又又被身后的男人抓得紧紧地,这让他愈发地来了起,“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畜生!我叫你放开我的手……”说着他急欲推开那些抓在他身上的黑手,扑腾着身体如疯牛般往前冲去,见状,水生的父亲急中生智,取下来挂在门柱上的牛绳,往水生表哥脖子上套了上去,一群人紧紧地拽拉着绳子,那脖颈套了牛绳的表哥仍拼了命地往前奔去。
外姓人也不甘示弱,唯不同的是他身后有一帮中年妇女在拉拽着他,那群女人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水生的表哥嗓门不断地拉扯着,完全听不清对面的声音,偶尔能听到外姓人粗声粗气的一些言语,“去你妈的……过来呀!弄不死你!放开那个酒鬼……操你妈的!”
双方都有人拉拽着,像极了西班牙斗牛场开场前的模样,彼此都是牛鼻子出气,场面僵持了很久才得以平息,被拖回厨房里的水生表哥仍在厨房里高声呐喊,“我才不怕他,他以为他是谁!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他!我连命都不要了,他拿什么跟我斗!操他祖宗十八代的狗东西,他个狗日的!下次别让我看见他,我非要砍死他不可,如果不是你们妨碍我,我早已让他下地狱去了。这个狗东西……”水生在厨房外的篱笆旁心情复杂,他能听清楚他表哥在厨房里咆哮而出的言语,似乎带着一股杀父之仇般的恶毒。
外姓人也被那群女的拖拉了出去,她们像勇猛的斗牛士一般把那男人架了出去,那外姓人在半空中挣扎着自己的手脚,嘴里还在不停地嚷嚷着,在看不见的拐角传来间断有力的骂声,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瞟一眼你,有的睁圆了自己的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都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团,纷纷议论些什么,尤其是坐在太阳底下晒着额头的那堆中年妇女,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去蒸笼旁边蒸米饭的伟大任务,倚靠着红色的墙根轻声低语起来,她们尽量地压低自己的额头,凑近彼此地耳边,远远地能看见他们的嘴皮在上下不停地开合着,却不知道在说什么,有个稍年长的瘦女人时不时抬起自己的头,用眼白不停地扫描四周的人群,见自己身后没什么人,她又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墙脚的女人堆里,水生远远地看了过去,只看见两根细长的腿插在那女人的腰上,弯着腰,双手有力地撑在半空中,在努力地比划着什么,那张微微往前突兀的嘴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但不知在说什么。
那几个老头也把自己的老屁股放回到了八仙桌旁边,取出深色大衣外兜里的烟斗又抽起了烟,时不时端起地上的酒杯送到自己的嘴里,一旁提着酒壶的男人时不时往老人脚前的酒杯里倒酒,那群老人拾起自己的酒杯,一只手贴着倒酒人的酒壶,生怕给自己倒多了。嘴里不住地连说,“够了够了够了……”手半推半就,想要支开眼前的酒壶。“他大叔,这点儿哪够啊!多喝点儿,多喝点儿……大喜的日子,多喝点儿没事!”门外又来了一个男人,倒酒人便拿起桌上的一只空杯子,提着自己的酒壶冲了出去。笑嘻嘻地对客人说起话,“呷几口,呷几口!”那刚来的客人便愉快地接了杯子,倒酒人又把自己的流水往杯子里倒去了,随后给他递了一支纸烟,放下手中的酒壶,取出兜里的火柴给他点起了火,客人很享受地吸了一口,略略腰了腰连声道谢,握着手中的酒杯朝堂屋里去了。
此时,还没有到摆桌的时候,厨房里的男人和灶台前的女人都没有忙碌的样子,偶尔有人站起身来往黑锅里添油加醋,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铁勺舀起锅里的烫水尝了一口,便又拿起瓶子里的白盐往铁勺里倒,紧接着把大铁勺在黑锅里使劲地搅了几下,露出满意的样子。
“不要加太多盐巴,要煮一天啊!下午客人来了就变咸了。你是要让他们渴死在回家的路上。你小子安的什么心!”一个长了长脸的本家人说了话,其后又端起自己脚前的酒杯喝了起来。
“放心吧!咸不死,我刚尝了一口!”说完,尴尬地笑了几声。围坐在几个大黑锅里的男人们仍旧有说有笑,喝着自己手里的酒。
“水生,你吃饭了吗?”水生的老父亲在厨房的角落独自一人喝着自己的酒,显得与世无争的样子。
“没吃!我吃不下。”水生面色凝重地回了父亲的话。这倒不是他埋怨父亲在喝酒,他对表哥的事情感到困惑。在水生的记忆里,他的表哥总能在别人家里喝醉,虽然没有明显的醉态,但他总是能和别人起了冲突,弄得不可开交,久而久之,村里议论的人也多了。他可以想象,一个三十多的农村青年,迫于巨大的压力在人多的场合喝点什么酒也是能理解的,他没能给自己找一个老婆,没能给自己的父亲母亲取一个儿媳,这确实是喝酒的理由。
看着眼前又和别人起了冲突的表哥,水生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他心想,若是他表哥有一个像样的父亲,假如他表哥能去外面发一笔横财,那他定能摆脱眼前的困境,这是很确定的。可惜,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假想。水生倒是希望他的表哥有朝一日也和自己的表舅一般,去找一个媳妇回来。这样,他就能举办自己的婚礼,十里八乡的人也会知道他结婚的事情。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水生这顶上的小村里,好事从未听闻过,坏事也不怎么多,但是如果有什么男人娶了一个老婆,这自然是巨大的新闻,大伙又可以聚在一起说长道短,女人们在一起议论着人家,而男人们则沉醉在自己的白酒里,大家都难得有那么一天无事可干的日子,老人小孩都聚在一起,抽烟打牌,骂骂咧咧的女人,随地吐痰的男人,满地乱窜的苍蝇,院子里四五张八仙桌,桌下丢落的骨头,不知是谁家的狗在八仙桌下巡逻着,吃着小孩没夹紧,掉落在桌下的骨肉,调皮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找了一根细长的棍子使劲地捅桌下吃得使劲的黄狗,发出一阵阵的欢笑,那狗经不起挑逗,扭转着自己的狗头,狗嘴里露出一排洁白锋利的狗牙,狗眼睛里露出可怕的杀气,疯狂地啃咬着小孩手里的棍子,还发出骇人的恫吓声,在狗脖子里沙沙地响着,男孩见黄狗只对自己手中的棍子提出异议,便愈发起狠来,用棍子竭力地猛戳黄狗那长满了毛的狗屁股,看着桌底下的狗子仍没有爬出的意思,小孩便抽出自己手里的棍子使劲地抽打起来,那狗经不住抽打,不一会儿丢下了狗嘴里的骨肉,呜咽几声跑出院子里去了。那可怜的狗在拐出墙根的地方匆匆地回头瞥了一眼,眼睛里有一种酸楚,却看不见它的眼泪,又好像给男孩一种暗示,它会回来复仇的!这种感觉只有水生才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可怜的黄狗,那可恶的小孩。院子东边木木地立着一个小孩,宽大的鼻孔里挂着两根晶莹的鼻涕,“快要掉下去了,他的鼻涕!”水生在等待他鼻涕掉落在地面的痛快,忽地那小孩用力一吸,那两根粘稠如胶的鼻涕又被吸回鼻孔里,不一会儿又钻出鼻孔,好像调皮的白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白头,渐渐地,小孩鼻孔里的鼻涕虫又不断地被地球引力拉长拉长……快要滴落到地面去了!忽地,又被小孩吸回鼻子里去了。这看得水生心里痒痒,便拉回自己的目光朝远方看去了。
“想什么呢?我的佛祖!给你倒一点儿!”倒酒的男人来到水生旁边,眼睛来回在水生的鼻子和自己的酒壶间。
“算了吧!我不喝酒。还在上学呢!”水生紧了紧自己的嘴巴说道。倒酒的男人紧接着说了很多要水生喝酒的话,然而没有成功。水生又回到那乌烟瘴气的厨房,满是酒气的厨房,厨房里时不时有人站起来搅一下黑锅里的食物,拿起铁勺送嘴里浅尝辄止,便转身拎起铁皮水桶往大黑锅里倒水。
“昌顺啊!你今天倒是出奇的勤快,平日里可难得一见!”这时一个外亲对水生表舅调侃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忌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尽管昌顺表舅才是今天的主角。
“男人嘛!总是好面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是只虫子也要给自己打扮打扮!何况是人哩。”一个外乡人好奇地看着烧水炉旁边的男人说了话。
水生透过厨房长方形的门往烧水炉旁边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绿色夹克的男人正站在水炉前往上头的茶壶里加水,水炉底下排着几个颜色不一的暖水壶,在他的身后杂乱地放着一堆褐色的木柴,水炉里的火在熊熊地燃烧着,上头飘了青色的烟,只窜到云霄里去。
等那烧水的男人回转过身来,那敞开的大衣将他黑褐色的胸膛连着肚皮充分地裸露出来,宽大的西装裤头上系了一根白色的裤腰带,脚上穿了一双绿色的劳动鞋,离得老远都能看到他没穿袜子的脚背,似乎能看见他的两根大拇趾从鞋子破了口的前端伸了出来。往上看,水生能看到他宽阔高大的脸,他那高高的额头被绿色的帽檐遮去了一半,黑白相间的油头发从帽子的下缘挤跑出来,像一只高大的戴了绿帽子的骆驼,他生着大手大脚,一只巨大厚实的右手里还端着玻璃杯,里头装了透明的液体,水生知道他,他对水炉旁的男人很是熟悉,他甚至不需要去看,都能把他准确地勾画出来。他生了高大的颧骨,一张宽阔的大嘴也生在那高大粗糙的鼻子下方,上嘴唇上稀稀落落地插上了一片黑色的须,下巴上零星地冒出了四五根粗硬的胡子,这都不至于给水生留下深刻印象,村里人都知道他无论在任何场合都会穿着他那四季如一的绿夹克,里头从不穿什么衣物,他的肚皮总是袒露的,曾有外乡人好奇地问他,“你这么袒露着自己的肚皮,冬天来了,你不会觉得冷吗?”他结巴着说,“怎……怎……怎么会……会……会冷呢!”那问他话的人便笑着离开了。这是水生经常从村民嘴里听到的话,这让他印象深刻,偶尔也会丧了良心地随声附和地一笑。
“那不是村里的富贵么!他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他是一个不会穿衬衣的男人,他的肚皮就是他的衬衣,一年365天从不换衣服,我从未见过他们家有什么香皂洗衣粉之类的,他就那样,还爱喝酒。别小看他那副模样,是个十足的吝啬鬼!他从不会买个香皂洗把脸,就更别提买衣服了。”水生家的一个外亲戚给外乡人解释道。说完,厨房里的男人话又多了起来,从水生表哥的事件中跳了出来,纷纷说起不远处篱笆墙下正在烧水的男人来。
“有一次,有个城里的老妇人盯着他的肚皮看了很久,便可怜起他来,把自己丈夫的毛衣送给他,回到村里,村里人头一次见他穿内衣,便也生了不习惯,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穿什么衬衣了,他的肚皮一露就是五十多年。”一个磕着瓜子的黑脸男人说了话。吐完口中的瓜子皮,他拎起地上的玻璃杯又吞了一口酒,众人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都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他那儿,也没说什么话。
黑脸男人放了手中的玻璃酒杯又张开了自己紫黑色的嘴,一只黑色的大手往跟前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又说了起来。厨房里的男人显得格外地无聊,好像都希望黑脸男人能把自己的话说得更精彩一些。
“有一年,我们去城里赶集,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等到了下午我们要去饭店吃饭,我们几个人先进了饭店,外面那个烧水的富贵不知去干什么,落到我们后面去了。他远远地看着我们进了饭店,自己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等他要踏进饭店的时候,却被饭店的服务员挡在了门外,那服务员看着他露出自己的肚皮,脚上穿了破鞋,还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他结巴着想要说着什么,服务员便把他轰走了。要不是我出去跟服务员解释,他那天肯定要饿肚子……”没等黑脸说完,厨房里顿时生了沸水般的笑。
其中一个瘦小的男人便抢着说话,“那天我也在场啊!要不是我们帮他说话,他那天绝对会空着肚皮回家。他是个小气的人,到了城里都是不买吃的,那天破天荒的想要去吃个饭,反倒被人赶了出来。”
“可不是嘛!但是他从未谢我们,他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那天好说歹说,才让他进的饭店吃的饭。我跟那饭店里的老板说了,‘他不是要饭的乞丐,他从小就这样,从小家里穷,穿不起衣服,慢慢也习惯了不穿里头的衣服,他是我们村的人,是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不是要饭的乞丐!’我说了好多遍,那老板才相信我的话,让他进店吃的饭。”黑脸男人得意地露出了自己的一口黄牙。
“还好只是露出自己的肚皮,如果光着屁股,那你说烂了舌头也没有用。”那个精瘦的男人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厨房里的一群喝酒的男人也咽了口中的酒水,发出阵阵的笑声,时不时有抬头喝酒的男人朝院子里烧水的男人那看一眼,又把自己的目光扭转到眼前的人群中,也跟着笑了起来。水生的父亲一个人在灶台前安心地吃着自己的鸡蛋酒,脸上不见什么高兴的神色,水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喜欢嘻嘻哈哈的人,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想法,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在别人哈哈大笑的时候,水生的父亲更愿意把精力放在眼前的大黑锅里,时不时站起身去夹一些肉吃。不一会儿,水生的父亲便从大圆锅的肉堆里捞出一枚白色的鸡蛋,示意水声拿个杯子来接。水生起了身,跟从了父亲的眼神。水生接过父亲夹过来的鸡蛋,厨房里的男人齐刷刷地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其中的黑脸又打开了自己紫黑色的嘴开起了玩笑。
平静下来的水生表哥仍是低着头喝自己的酒水,似乎清醒了不少,这倒是水生没想到的,或许是刚的争斗让他挥散了他肚子中的酒气,这于他表哥而言是好事。
“昌顺,怎么不见你的媳妇哩?难道又跑了!”黑脸开起了玩笑,水生他表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为情,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深深地吃了一口自己的酒,黑脸的话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水生表舅没说什么话,只顾着自己喝酒。他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往自己嘴里送,好像要迎接什么可怕的灾难似的。他点儿根烟,夹在自己的两根短指中间,这让水生自然想到其中的缘由来。
在水生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便给他讲过了他表舅断指的事情。端午节快到了,这顶上的村里人总要在柳树笼里蒸上几大笼喷香的熟米,再送到王家人开的搅米机里碾成一团团的米团,捏成如乳白色鹅卵石一般的米块,在水生的记忆中这一天村里人总要排着长长的队,真是不走运,轮到水生表舅家的时候,那机器突然停了下来,不知出了什么机械故障,水生表舅自作聪明地干起了维修的活儿,等他把自己的手掌放到皮带与飞轮间隙的一瞬间,那机械又轰鸣了起来,夺取了他的食指和中指的上半截,于是成了眼前的模样。后来有人说,不是机器出了问题,是突然停了电,等他把手放在皮带上的一刹那,电流又突然间通了。这是水生表舅的不幸,水生虽然好奇,却从未当面询问过具体的原因。水生年纪虽不大,却能敏感地关注到别人的需要,这是他伟大的品质。
对于那个高高的村子,这算不得什么,不幸的事情,至少他的手掌还在,还能下地干活,丝毫没什么影响的样子,他的土地里夏天一到也能长处清翠的庄稼,和别人没什么分别。
水生不止一次地想跟自己的表舅聊一聊他断指的事情,但他每一次嘴巴想要打开问些什么,他又强忍着扯到了别的话题。他的作为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大人,他有自己该有的尊严,水生想维护好他表舅为数不多的尊严。他本身也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水生多念了几年书,索性也成全了表舅的面子,他一向认为自己尊重任何人,这是了不起的事情。
说来,这是水生表舅第三次婚姻,那女的是个长得不像女的的一个中年妇女,这是水生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在水生还未上学的年纪,他的表舅在而立之年的时候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至于他表舅第一次结婚的情景,水生早已经忘记了。或许,那时候结婚嗯人太多了,确实也是如此,以前的村子可是冷清,在水生的记忆中,村里的人不多,就二十几户人家,村里人大多也都在村里种地,每当下雨的时候,大家都会纷纷从田地里跑回来避雨,在矮小的房子里生一堆高高的火,大家围坐在火堆四周,把自己的双腿伸直,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湿裤子烤干,火堆里总会有一堆红色、白色的土豆,没过多久便也被吃个精光,只留下火堆旁一地的焦皮,看着屋子外的雨掉落到地上,留下深深的水坑,雨水滴落到积水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水圈,不知什么时候,雨也会停下,太阳又与村子重归于好,人们又纷纷逃出黑暗的屋子,仰着头看半空中的彩虹,偶尔有小孩用手指指向他头上的彩虹,他旁边的老人便拉回他指向彩虹的手指,“把手放下,手指会烂掉的,这是对老天不敬!当心手指头烂掉!”那小孩很快也收回了自己的小手,隐隐地好像生了担忧,生怕刚指向彩虹的手指不久后便腐烂去了。小孩往村子的南边的小路上看去,一对背着柴木的夫妻从小路上不紧不慢地弓着腰向村子走来,他们大概被淋成了落汤鸡,除非在什么山洞里躲雨。
“那不是昌顺和他的妻子嘛!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个王家的老人说了话。
“可不是嘛!他以前可是游手好闲,啥活儿都不肯干!”一个姓李的老头添了一句。那旁边的小孩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回来了,舅舅!这么大的雨,还去山上拾掇柴木!”小男孩冲着回到村口的表舅问起了话。
小水生只见自己的舅妈背着如一座小山一般高的松树枝,被一根蝰蛇般的绳子围成一捆,沉沉地往自己头上背了去,她的头使劲地往地上埋去,生怕一抬头便人仰马翻,在众人面前可不光彩。毕竟,刚结婚不久,她宛然成了村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当身边经过什么人,她的额头便愈发地埋了下去,红色的圆脸也愈发地红润了起来。水生表舅便会在身后说上一句,“没什么可害羞的,都是一个村的。”这一说,他身后紧跟的妻子愈发地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地上,身后是小山一般的木柴,沉沉地压在她的小身板上,不多时便从水生眼前挪过去了。众人眼光随着眼前的两人而移动着,从东到南,从南到北,再由北到东,他们便回了家,只能看到两条小腿在柴木堆下移动,还穿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扣是醒目的绿色,这一切都被雨水打湿了个完全。
“这昌顺可真是不得了,这么大的雨,还带自己的另一半上山拾柴,真是大变样!”人群中一个女人张开了自己的红唇白牙,说起了话,好像目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你不知道,听说他妻子是个勤快的女人,天上下刀子也要去干活!他肯定是被自己另一半拉出去干活,现在才回来。怎么可能是他拉着他另一半去,他是游手好闲的男人,三十多了才讨到了自己的媳妇!”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接了上一个女人的话,目光里满是鄙夷的神采,还将自己的头扭转到东边,斜着嘴望着走去篱笆巷里的昌顺二人。
一个手里支了甘蔗的男孩不停地啃食自己手里的甘蔗,冷不丁地问身边的母亲,“他真是没用的男人吗?他现在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嘛!”
男孩停下了舌头,继续啃食自己手中的甘蔗,他横咬着甘蔗,在两处的嘴角留下黑色的汁水印,不停地用舌头舔舐自己的嘴唇,偶尔也会用黑手背擦拭自己的嘴角,在黑色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肉色的擦痕,夏天的苍蝇也禁不住甜蜜的诱惑,飞到男孩嘴边,停到他的手背上,他不厌其烦地挥动着自己的手,苍蝇又飞窜到了半空中,没几秒,又飞到他满是甘蔗汁的嘴脸上,他仍是挥动着自己的小手。
“你懂什么!有了老婆还是一样的,还是个没有用的男人,他老婆是别人不要的,没用的男人才会捡垃圾,专捡别人不要的。你要是不好好做人,也会和他一样,是个废物。”小男孩母亲将头转向啃食甘蔗的男孩,嘴里认真地说着,好似自己是清醒的判官。
阳光下,那对新婚不久的夫妻背着沉重的光影走回了家,脚下还噼啪作响,在深深浅浅的水洼里踩出朵朵的浪花,一朵朵,一圈圈,是生活的滋味儿。不多久,雨又打落了下来,彩虹又消失不见了影踪,村里长长的路上集满了红色的水洼,雨点儿滴落到上头,成了无数个红色的水圈,泛起,消失,又泛起,再消失,男孩看着水圈,心里生了长长的好奇,不远处她的母亲扯起了嗓子,似乎是让他不要淋雨,她可不想花费那多余的钱给小孩看病。
看着眼前的一切,小水生也踩着水泡回了家。那些泛起的红水泡,他是不曾忘记的,他的记忆很顽固,是雷打不到地坚定。
在水生还未上学的年纪,他时不时在一个沉寂的雨天里跑外婆家去,表舅家定生了冒了黑烟的柴火堆,火堆四周囤积了人,有时也会来那么几个素未谋面的生人。
新婚不久,水生的舅妈便挺起了自己的大肚子,每每水生去表舅家烤火,都能看到他舅妈的大肚子,对着火堆,嘴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声音,她的手脚已经肿得不成样子。起初,水生认为这是女人怀孕后该有的样子,毕竟肚子都可以撑得那么大,那手和脚变大一些,自然是正常的事情,不过后来,水生能看到她舅妈的异常,她的脸也浮肿了起来,整个人像被打了气的轮胎,似乎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她屁股下的板凳也不堪重负,每当她在转移自己的身体,那可怜的小板凳都会发出可怕的嘎吱声,水生早想好舅妈翻倒在地的可能,那时一家人估计要热闹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才是。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过,都只是水生胡乱的想象罢了。
很快,水生的舅妈到了临盆的日子,一天清早,她臃肿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剧痛,她抱着自己的肚皮在火堆旁翻滚了一圈又圈,满头的汗水沾满了红色的土渣,她单薄的衬衣也全然被自己的汗水浸湿了,据说不堪忍受疼痛,她哭了,是撕心裂肺地呐喊,似乎女人都要忍受这种来自生理上的挣扎,那一定是成为母亲所要跨过的坎儿,没有例外。很快,她就被几个大男人抬上了木架,她臃肿不堪的肚子直直地对着头顶上的蓝天,阳光射在她的全身,她痛苦地紧闭着自己的眼睛,额头上的汗珠仍在不断地往外渗着,她秀黑的头发也被自己的热汗蒸湿了。阳光下几个大男人黑着脸,把圆胀胀的大肚子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匆匆地往西边的城里去了,一个老妇人还驴叫似的,扒着木架的边缘,不忍心松手,一个男人呵斥了一声,老妇人吓了一个哆嗦也便撒了手,随他们去了。那老妇人便是水生的大姥姥,也便是水生姥姥的大姐,在那个人满为患的年代里,不知何种缘故,水生就只得了两个姥姥,除此之外,并没得什么其他的老亲戚,那老妇人即便是水生的亲戚,她生得高高的个子,虽上了年纪,仍是满脸春光,并不见得多少的皱纹,一头被缠巾包裹的黑头中,偶尔冒出几根白发,正才让人窥探到她年纪的秘密,她总是挺直了腰身,像一个不曾老去的姑娘,背上时常挂着一个小竹篓,里头是歪歪斜斜的干松枝,那是她从山里回来的样子,虽然腰直腿立,在水生的记忆里,他的这位大姥姥一定是拄了一根齐腰的竹棍,她的竹棍和她的腰身一般直挺,就像直立的两条平行线,恨不得把头往天空里插去。正是她如要离开母亲的小女孩一般一把攥住了自己儿媳的木架,不愿她离去,还好有个粗鲁的男人吓退了她,在紧张之余还撂下一句,“女人,老去了还是女人,在大是大非跟前只会添乱,要不是看她老去的份上,定给她一个嘴巴!”
在那些没有什么生气的日子里,很多村里的女人都会在杨二嫂的大手下成为一个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大着肚子的姑娘一转眼便成了老气横秋的中年妇女,在李家人的葬礼上嗑着瓜子蒸煮着米饭,在王家人的婚礼上择着大葱,虽盛装打扮,却不能粉饰她不再娇嫩的嘴角,多的只是百无聊赖的插科打诨,叽叽喳喳,在眼前的饭团里吐落几滴中年妇女的口水罢了。村里的女人是幸运的,她们不需要去城里白色的床上让自己成为一个母亲,在自己的床头,在日夜翻滚的床头就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母亲,等到自己圆滚滚的腹部一阵剧痛,杨二嫂便伸出自己的大手往大腿中间一接,算是走完了少女到新妇的漫长旅途,杨二嫂也算得是村里的妇产科主任了,虽然没有挂牌营业,却也是十里八乡公认的。
说到水生的表舅妈,她是水生第一个所记得的,在那个年代去城里生孩的女人,水生仍记得自己围坐在表舅家火堆旁的情形,他的表舅妈时不时地用自己的食指去挤压自己清紫色的脚背,它们已经肿胀到不成样子,水生表舅妈在自己的脚背上轻轻地按压了一下,便有一个深深的坑陷下去,很长很长时间才会弹缩回来,她穿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那紫色的胀肉把鞋子撑得异常的饱满,脚背从鞋帮处凸了出来,像泡死在河道里的癞蛤蟆,有种莫可言的恐惧感,来水生表舅家烤火取暖的人多了去了,因此,很多人都知道表舅妈的大肚子,以及她臃肿的身体,这些大家都是毫不在意的,水生听过一个老人讲的,她说这是怀孕期间的正常现象,她生她第九个儿子的时候也是如此,肿成了一头发了膘的水牛,眼睛都睁不开,每天他的丈夫用筷子撬开她的眼皮,她才能看得见端过来的饭菜,这着实出乎了水生的认知,竟然还有此等神异的事情,水生对村里的人起了十分地好奇!
水生的大舅妈被扛到西边的小城里已经八九天多了,却未传回来生男生女的消息。在那个色号单一的年代如果村里有人被扛到城里的医院里去了,多半也是被扛回来的。这是水生记忆中最顽强的部分,村里人不到非生即死的地步是断然不会去医院的,就像水生的父亲一般,他们在红色的土地里扎根太久,连到医院这等事情也生了太多的牵扯,盘根错节,除非是被一众亲戚抬着上了医院。
不久,消息倒是穿了回来。自然整个村子都闻到了,听人说她得了肺气肿,那是水生不知这是何种要命的病灶,说来也不是夺人命的可怖,只是太晚了。
水生的老父亲是那几个扛着产妇下了医院的,后来的日子里,水生经常能听到他父亲口中的关于表舅妈的事物。
“医生问,‘保大还是保小?’你表舅昌顺像得了鸡瘟,低着头拿不定主意。我说,孩子可以慢慢要,大人只有一个,先保大的!你表舅没出气,只顾着抹泪,那嘴像是上了门禁,半天没出声,后来医生急了,破口大骂起来。他不知保大保小,医生去了,拿了我的主意,后来一个也没保住。人家姑娘就这样被打发了!那孩子刚从浮肿的肚子里取了出来就没了气,是个死胎,大人也跟着咽了气。整个人肿得山包一般,腹中的血水止不住地翻涌出来,那医生也愣住了。说我们送得太迟了。”说完,水生父亲好像没事一样,起身喂自己的鸡去了。
水生未到上学的年纪,他只是村里无聊生长的一个小孩。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死亡的冲击和可怖。他心想,前几日围坐在自己身边的表舅妈就这样走了!他还想着去看看她生的胖小孩,毕竟是她的肚子那么大,说不定是双胞胎,表舅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他也会吃着月子里的水煮鸡,抑或是红色的白色的鸡蛋,在那悠长的与温饱作斗争的日子里,谁家生了小孩,全村的人都会送去吃不完的鸡蛋,亲戚们也要抱一只老母鸡去,米柜里有装不下的白大米,大米上头满是红色的雪白的鸡蛋,有的鸡蛋会跑到米堆里,露出半个红色的白色的圆头。水生竟未想到是这等,他心里也生了遗憾,他表舅妈也不大的样子,二十才出了不久的头儿。
有一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村子西边的荒地里便生了青烟,水生印象中,那是头一次。水生的母亲也跟着大表舅他们回了村。水生差点就忘记了,他母亲也随表舅一起去了医院,准确地说,是陪她姐姐去了。自从表舅去了老婆,水水生母亲便多了一个表姐,虽然年纪比她小之又小,按规矩还是得叫姐姐的。每每见了表舅身旁的女人,水生母亲便亲切地唤了姐来,那女人知道自己比水生母亲年纪小不少,总会不好意思地红起自己的脸来,她是个害羞的新人,对于亲戚的好意或问候,她唯一能做的总是红了脸。水生母亲也算是陪她的小表姐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程。
趁着最后的余晖,水生母亲拎着巨大的铁盆往村子西边的荒地里去了,那里冒着青烟,水生追了上去,“妈,你拿个盆干什么去?”
“给你舅妈洗澡,没看到村子西边在生火烧水!赶紧回家,不要跟过来,回家帮你爸喂猪去,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水生母亲没等水生问个清楚,拎着手里的大铁盆便沿着庄稼里的小路往村子西边的荒地里跑去了,大铁盆剐蹭着路边的野草上,发出沙沙的咚咚的声响,好像在召唤着什么。
“赶紧回家去,不要过来!”害怕水生跟了过去,水生母亲跑了很远回头大喊了一声。
水生早听说了,他表舅的女人跟着她的小孩都死去了。她的清紫色的浮肿的高高的肚子被医生划开了一条长长的横亘在肚脐下方,医生从她的子宫里取出了断了气的婴儿,但并未让她的大肚子凹瘪下去,仍是高高的垄起,在划开的腹部缝上了白线,白线外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红色的带着黄稠液体的血水仍不停地从白布中渗出来,脏了她的衣物,也脏了她死去的小孩。后来,水生听她母亲讲,生命的最后,她挣扎着,想看一眼自己的小孩,但是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自己便死去了,她在手术台上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她央求表舅,救救她,救救他们的小孩,她在表舅胳膊上又抓又咬,最后还是撒手人寰,死在了白色的手术台上,她的眼一直没有闭上,最后只得蒙了一层白布,被抬了回来。
一股青色的烟上了青色的天,水生远远望去,在松林里闪动着几个人影,都在忙碌着什么,估摸是烧水的烧水,更衣的更衣,在那样的场合是有人要流泪的吧!话说,水生表舅在医院里里流了一些眼泪,在其后的日子里便沉默了起来,反倒是他的老母亲,闻着霹雳似的消息跑到了村子的西头,她得知了儿媳的噩耗,哆嗦着腿跑去了,据说她了哭得很凶,人一下子老去了许多,或许只有哭泣,才能表达她心中的悲哀,她的一众儿子也劝她少悲伤,免得身子骨倒下了,水生的大舅爷自然也是得知了消息,那时的他已经失去了听力,整天围坐在火堆旁拿小陶罐烤着绿茶喝,脸上的一堆堆横肉似乎挤满了忧愁。
村子北边有一条通到表舅妈老家的路,据说经人介绍,水生表舅才结识了她,就在那天路的中间也便是水生的村子,路旁是一处水沟,听水生父亲讲,那是村里打砖挖土留下的水坑,水坑北边还是一个水坑,只不过是圆形的水坑,上头飘了不少的死老鼠,没到雨季到来,上面浮了各种碎木、各种颜色的垃圾袋,流漂到路面,往南边去有几乎人家,那是一个十字路口,是村里倾倒垃圾的地方,垃圾沿着坑坡倾倒而去,大雨过后,太阳热烈,能嗅到各种刺激的恶臭,村里人经常在这个十字路口打谷晒谷,就在这个地方,那天也给了,水生听说自己的表舅妈的灵柩就停在那儿,等第二天,水生从村子西边绕了过去,在垃圾场东边的场子里,用彩色的篷布拉了一个帐篷,里头是一口黑色的棺材,用两把高高的长椅撑着,棺材前方摆放着一张黑色的八仙桌,盘子里插着一只被煮透了的公鸡,脖子里插了一根筷子,把它的鸡头撑得高高的,旁边杂乱地放了各种食物,食物后边放了一只白碗,里头放了香油,靠一根白布扭成的灯芯在不停地燃烧,村里人管它叫长明灯,不分昼夜地亮着,棺材旁还有自己的几个亲戚守着,水生看了一眼便往村子南边的家里走去了。他害怕棺材,也害怕关于死亡的一切,尤其是自己熟悉的人,他知道前几天自己还与她围坐在火堆旁,那时她还高兴地说起生完孩子以后的生活,一转眼便在黑色的盒子里躺着,没有人能叫醒她,她娘家人下午也赶了过来,其间有声嘶力竭的老妇人,但都不能把她叫起身,就这样,中午的太阳还没有斜开身去,村里人便把她埋了,在村子东边的林裙里化作一座方方的坟墓,在林木没有长高的时候能隐约可见白色的坟头,后来林子里的树长茂盛了,她的坟头也完全被遮住了。平平的小村子就在她矮矮的坟前,她在山脚永恒地睡着了。四月,顶上的杜鹃花一年又一年地绽放着,白的是雪,紫的是豆,粉的是火,春风轻轻地拂过她的坟堆,把上头的野草染上深深的绿色,是她戴过的绿色的头巾。刚去世那几年的中元节,水生的表舅仍旧会去坟头插上一束熊熊的火把,点上一串鞭炮,那炮声响彻松针林,震碎了天上的云彩,往东边的天上逃窜而去,天空中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松针林飒飒地舞动着,抖落去年的黄针,在树底成了金色的海绵,那些捞松针的女人去了,经过她的坟头都会说些什么,大概是惋惜之类的言语。
二十多年过去了,水生表舅仍与自己过日子。婚礼没过过多,那胖胖的女人便收拾东西跑了道,他们是半路夫妻,注定走不远的。水生也换了三个舅妈,直到好几年之前,他也失去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舅妈。水生从未与自己的表舅交流过他妻子或婚姻的事情,他自觉不妥,或许是太过于礼貌,抑或是太过于善良。
“昌顺,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吗?”一个外姓人无趣地问了起来。水生在厨房里心窝一紧,那个长了白脸的外姓人倒是问了水生想问却提不起勇气的问题。
水生挤了挤自己的眉毛,把嘴往左边使劲地拉了上去,朝表舅的方向扭去,他的表舅仍在低头喝着闷酒,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他用缺了半截的右手举握着酒杯,半低着头往嘴边送了过去,眼睛左右躲闪,能看得出来他内心的不安,他猛地喝了一口酒,闭着眼咽了下去,脖颈上的喉结上下窜动了几下,发出“噶”的一声,仍没有吐拉些什么话来。他点了根纸烟,夹在自己的两截断指中间,仰着头,把头扭向屋外独个儿抽起烟来,废去了两截的右手擎着纸烟不断地往嘴边送去又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黑色的大头尽力地把眼光往村子的南边瞥去,却竭力地回避着村子东边的松针林,手中的纸烟也快尽了,他丢了指间的烟蒂,又拾掇起了地上的酒杯。
“你说的是哪个媳妇!”水生表舅把大脸转了回来,冲着问话的男人反问道。
那外姓人自觉多了嘴,便拉下脸,在地上摸起了自己的酒杯。
“她死了,你不知道哩?就在村子东边的婴儿坟里睡着啊!不要去打扰她,让她安心地休息吧!”
厨房里的一群男人也尽量得压低自己的眼睛,把眼光都往自己的酒杯里盯去。
水生愈发地无聊起来,他端了一碗饭,囫囵地嚼了起来,放下碗便回家去了。他不大喜欢尴尬的场面,他厌恶外姓人不合时宜的话,抑或是故意挑气氛的言辞,显然,这是莫大的不应该,往天上说去,是一种千刀万剐的罪孽。
夜色不久也沦落了,水生独自一人往村子西边的庄稼地里去了。风呼呼地躁动了起来,把土地的气息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口鼻中,他张大眼睛把目光送到村西边的荒地里,太阳虽已沦陷,西边的天仍是泛着墨青色的挣扎,往西南的山坡上望去,一颗高原栎树孤单地长在坡上,其后还有两棵直挺挺的白桦,化作一团黑色的身影,在小坡上战栗着,很快它们的身影也愈发地黑了下去,在山脊线上涂上漆黑的舞动的背影,黑色的天空中不见什么鸟儿的身影,水生的耳边只有风和自己的脚步声,他收回眼神,想要会家去,在转过身的刹那,一团黑色的背影从村子西边的荒地里冒了出来,那身影高大漆黑,活脱脱是魔鬼的样子。水生心里很清楚,荒地四周都是往西边长下去的松针林,林子下是婴儿坟,那里乱石横生,野草疯狂,不少猪狗的尸体在婴儿坟上散发着恶臭,那是乌鸦的境地。水生竟未想到,如此夜色,会有人从那儿冒出头来,莫非是自己花了眼,抑或是自己可怕的想象力让自己遭遇了黑鬼,水生心头一紧,全身酥麻,像闪电击穿了自己的头颅,身体不得动弹。眼看着黑色的身影越走越快,越走越近,越走越大,水生的心也慢慢舒展开去。
那团黑色的身影在庄稼地咳嗽了一声,那是个人!水生的父亲告诉他,鬼是不会咳嗽的,会咳嗽的自然是什么活生生的人。慢慢地走进,水生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裤脚擦在庄稼苗发出沙沙的声音,伴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水生彻底把心放了下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水生表舅认出了他,原来是水生的表舅,刚从村子西边的荒地里走了回来。
“我老远就看到有人从西边的荒地里走了过来,我还以为见鬼了!吓死我了,还好是你呀表舅!我的腿刚不听使唤,我定是以为着了魔,要被黑鬼掳去!”水生神定之余半开着玩笑。
“怕啥!我刚一个人从那儿回来。不也没事啊。”
“表舅,今天你婚礼!刚你不是在家里?怎么又跑那儿了。”水生止不住嘴地讲了起来。
“我去看看你舅妈!她跟我说过,如果我有了坏心情,可以去那儿跟她说说话儿。”
水生没说什么,跟在表舅身后,往村里走去了。那地方,水生自然是记得很清楚的,他表舅嘴里的那地方!那是表舅妈尸体被人扛回来,他的母亲为表舅妈洗澡更换寿衣的地方,也是他表舅妈入殓进棺的地方。那儿一直都是水生心里芥蒂的地方,每每路过那儿,他都会变得焦急沉重,也免不了陷入自己可怕的想象中,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腹部被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其间有一个睁着大眼的婴儿,扒开女人的口子,从肚子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嘴里不断地低语,“我要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