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离

他竟没思索过,时间能以这般的速度逃离、消逝、挥发,他浓黑的长发也作了唏嘘,时间诚然是个无影踪的杀手,最后是要将他带走的啊!

对此,他无能为力,把剩余的时间转交给往后的时间,自我的毁灭并非什么大事,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没有窥探的必要,较真的往往是本没必要细究的无聊罢了。

人间总打打杀杀、沸沸扬扬,总有杀人放火、趁火打劫的惊恐;人间也不乏深情厚谊、惺惺念念,很多的欢愉也会爬上嘴角;平白无故、浅浅淡淡、听风看雨,沏茶倒水,劈柴牧羊,也是幸福的样子。

这所有的所在,他是清晰了然的,不需旁人的指点,脚下的路他是明的,一开始就筹了蓝图,终点处被一个红圈套住了。

再过几天,他是要朝那儿去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眼下的心思,加一只黑色的狗!这让他为难,头一次让他揪心,这于他是很难得的差事。

远离人海的日子说来也是够长久的了,想到接下来的回归,他的心又不禁地悸动起来,黑色的眼帘中挂满了不安,混了一丝喜色。

身后的黑狗嗥了几声,几只惊雀倏地逃了天,天的蓝也愈发厚重了,平日里的碎云也归老巢,深蓝的天一丝不挂,偶尔的大鸟扯平白翅,顶着风往西天去了,留下一无所有的蓝穹自我安慰,照面的高山、泉流、灰树、白鱼在平白的日子里得过且过、自生自灭。

一根烟燃了,深呛一口,吞了去,窜天上去,结成一对双云,陪蓝天打发余生。启程的日子也临了,天空仍是一如往常的深蓝,亲吻着整片大地,成群的远山接纳了蓝天的热情,彼此依偎。

顶天的高林削尖了梢枝,尽力地往高蓝的空天里刺去,终也在微风里温柔下来,眼神左右闪躲,屈服了深蓝的宽阔,作了沙沙的低吟。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空气也燥热起来,丛里的新蝉也着了魔般地鸣了腔笛,他紧忙收了行囊,里头仅是几本半新的诗集,另塞了一本小说。

锁了门,转身捎了篱笆,径直向山脚走去,他的脑腔里并无多少愁绪,风扯乱他不久前梳理的新发,忽而止稳了脚跟,将身扭转回去,脸上的一半掺了自责,似乎也有些懊恼。

他定是遗忘了什么!是的,他那可怜的黑狗,还紧锁在漆黑的屋子里,难怪带上篱笆门的瞬间,心被不分明的重量狠狠地击中了,耳窝里“嗡嗡”地起了袭扰,全身不禁地寒彻起来,心尖被用力地牵攥了一把,出了一背冷汗。

姑且,带它走吧。这世界中的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当你以为彻底失去,或许是从未拥有;当你猜测,这日子暗无天日之际,明天的太阳仍旧燃上了东边的山头;当你心生死灰,或许正是重生的前奏。这一切谁又能说得清。

他留下了创造的一切,不高大的房子,都是他喜爱的白色涂墙,满是绿丛植木的院子,一个栽了花的后院,一个不大的牛羊圈子,一堆没人看的纸书,还有上午的阳光,这一切全然地留下了。

他要回到人多的世界里去,回到亲戚朋友的怀抱中去,找回自己不辞而别的妻子。这一切才是最好的,也是目前最为迫切,最让他为之心动的。

说罢,他启了程,逃离了自己的理想国,顺着爬满绿苔的山坡往山下的密林里钻去了,身影也全乎没在绿野,一路惊起白鸟,四散冲飞而去,在半空中调转身翅,汇积在一团,朝山腰远去了。

一路远走,往人海里去,他的脚步没有分毫的踌躇,这是他来时的路,自然是熟悉于胸的,一路的高木,底下是丛生的红杜鹃,展着奔放的花瓣,血红的炽热在凉爽的春阳里喷射,蝴蝶也在溪谷里低飞,扑扇着缀了黑点的黄翼,成双成对的样子,成群是在惊飞的一霎,抑或午后伏铺扑在溪水两岸的湿地的模样。

这一切都让他心喜,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山下走去了。

他的黑狗就紧跟在身后,时而蹿到丛里寻着野兔去了,几经无果,却乐此不疲。这也成了他的暖意,有时快乐就是这样,在最不需要快乐的地方心满意足,享受眼皮底下的事物,对万物充满敬畏与仁慈,他确乎是做到了。

他露出笑容,哼着调子,歌声折返到身后的溪谷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消失在无人烟的高林,半山腰也会传来雉鸟的清响,和着溪水的汩汩声,被风声带去了远方。

起伏的山群,在白云脚下涌起绿色的波涛,汹涌着跑到天边,在眼力的尽头停了下来他紧了紧裤腰,抻了背后的包裹,腰杆愈发地直挺起来,随后长舒了一口气,在青石板上停伫下来,把绿色的波浪收进了自己的眼神,掏出烟卷,顺势着了火,若有所思地吞吐起青烟,那烟气刚一逃出嘴口,便被迎面闯来的风裹挟而去了,消逝得无踪无迹,指尖的烟嘴不一会儿也添了酸涩,残留的烟丝不知几时溜进了唇齿间,他搅动了舌身,忽地吐将去了。

这一片红色的土地是如此的熟悉,连呼吸都通畅无阻,白色的阳光透过指尖,爬上了他的额头,亲吻每一寸肌肤,对此他是很享受的。

留下一声叹息,他动了手脚,往更深的林子里去了。路的尽头是人间,他曾熟悉的吵嚷和冷清,流过热泪,吐过口水,也曾飙过粗话,这些全然都是真实,就像是昨天的烟花,虽噼里啪啦作声,却极少有新鲜的印象,非说有,那也是一些大概得色斑罢了。

此番前去,他诚惶诚恐,似乎人间的一切都在撕裂着他的心肺,时常堵住他的气门,让他不能自由的呼吸,连灵魂都被干净地数落和强奸。诚然,这一切他早有准备,为此,他在心的四围筑了厚厚的石壁。他心想,这足够能抵挡人间暗处袭来的冷箭,将危险拒之门外。太阳也顶高顶高,他一脚踏入了人间。